85.84.1
玉逸塵有生一來頭一回去回顧自己的人生,並為此而感到可恥,那是一種比遺憾更可怕的感覺。身為閹人無法給她幸福,他只會感到遺憾,但成為她心中的惡魔,卻讓他覺得無比可恥。這是一種可笑而荒唐的感覺,只要它湧現出來,就讓他覺得內心無比荒涼,繼而想要否定自己的人生。
他斬斷了這荒唐的念頭,緊了手腕大步下樓,自伸臂推了那兩扇沉重的大門進來,在那面無表情掌着燈的陶俑們的注視下,在那丈寬的俑道中站了許久,回首親自鎖上了那扇大門。這才推開另一扇,往裏而去。
貞書這一覺睡的沉穩踏實,直睡到過了晌午才起來,因胸中有些悶痛也無心吃飯,自己在小陽台上坐了會兒喝了兩口茶,便下樓出了小樓,在花園裏瞎逛。此時正是日頭毒曬的時候,她漸漸往前走到了樓陰所罩清涼的地方,忽而聽得樓上內傳出隱約一聲尖叫,似是非常痛苦的聲音。
自頭一回從大門進玉府以外,她還從未再往前院去過。此時玉逸塵也不知去了那裏,院子裏也空無一人。她前後走着,終是沒有看到這裏還有能往前院去的路,無論小樓的那一頭皆叫這與樓齊高的圍牆給堵的森嚴。
貞書重又回到了樓內,走到玉逸塵曾帶她走過的那兩扇朱漆大門前,伸手推了,亦是紋絲不動。她心中有些焦燥,忽而聽得朱漆大門內隱約有鎖璉響聲,慌忙藏到了迎門一架屏風後面靜躲着,不多時,便見梅訓從那門中走了出來,往樓上去了。
她趁着梅訓上樓的空當悄悄推了兩扇大門進去,俑道另一頭的兩扇卻沒有上鎖,她推開走出去,便是當日她與玉逸塵曾在裏頭聽過琴樂的大堂。出了大堂的路她自然走過,來時往左,去時往右,再走出去,便是她頭一回來時,脫鞋所進的那大殿。
她站在大殿裏猶豫了半晌,改從右邊繞了進去。右邊亦是一大間屋子十分寬敞,只是牆上畫著許多色彩逼真的畫,畫上皆是面上痛苦萬分,身上鮮血淋漓受着刑的人們,或烙鐵抱銅,或鐵鏈尖刺,貞書不忍多看,快步往前走着過了這間屋子,往內又是一間,裏面陳列着許多方才外間畫上才出現過的刑具,雖不過是些物件,叫人見了卻也心驚膽寒。她生吞了口水雙手壓在胸前緩緩往前走着,隱隱記着當初自左邊走時,大概是過了三進屋子,想必此時往後還有一間屋子,只不知裏面是什麼東西。
她回頭瞧了一眼那滿屋子散發著寒氣的刑具,才一轉身,忽而一隻吊晴猛虎懸在眼前,唬得她後退幾步,差點坐倒在地上。她定晴細看,見這是自樑上吊下來的一隻假虎,因她親見過老虎,還打過老虎幾棒子,知道老虎長什麼樣子。
貞書細摸了下那虎皮,也知這是真虎皮,大約是一隻死虎上完整剝下來的,形樣恐怖萬分,細看那咽喉下的縫口竟還有些熟悉。她繞過這老虎再往裏走着,就見屋子裏陳烈着各類猛禽野獸,皆是如那老虎一般活靈活現,在這死寂的屋子裏果真是能嚇破人膽的。
因屋子越來越暗,牆壁上的提燈陶俑便漸漸亮了起來。拐過廊道,果然遠遠能瞧見另一端,是她曾走過的那一端。比之那一端,這一端的陶俑形樣猶為恐怖,他們皆是受刑模樣,面上容樣或凄慘無比,或麻木不仁,或滿是驚懼,或痛苦不堪,卻皆費力的掌着一盞燈。
貞書走到那豎著的廊道上,也不敢再看提燈俑,輕輕推了兩扇大門,以為玉逸塵會在裏面。進來卻是空無一人,四周皆是密簾擋着,唯有她關門的迴音聲。轉了一圈,她又回到了這大廳里。
內里太黑,她適應了許久才漸漸能瞧清內里構造。循着當日的路徑,她仍走到左邊角落裏,她曾與玉逸塵坐着吃過飯的地方去。那裏擺着一張大案,後面一張椅子。她轉到大案后坐了半晌,才要起身,忽而小樓這邊的大門一開,玉逸塵從外間走了進來。
她不知為何腦子一熱,立即就蹲到了桌子下面。
玉逸塵似是習慣黑暗的,穿過大廳推了另兩扇門就要出去,卻迎上正在走來的梅訓。他此時操着一口她從未聽過的尖着嗓音問梅訓道:“孫玉奇的人來了?”
梅訓亦是那樣尖着嗓音道:“來了,正在二樓等着。”
玉逸塵又問:“方才是誰在喊叫?”
梅訓道:“是竇五,竇侯吃不住刑死了,他可能嚇壞了。”
玉逸塵聲音裏帶了些怒氣問道:“為何不堵緊他的嘴。”
梅訓低頭不言,半晌玉逸塵又道:“如今這裏關的人也太多了些,需得再從內事堂撥些小太監過來差遣。另,往後再有人犯直接送到應天府去,不必全拘到這裏來。你傳令下去,將所有窗子關緊,帘子壓緊,不許再傳出一點聲音來。”
言畢兩人皆出門走了。貞書自大案下爬了出來快跑幾步也推開了門,就見方才來路上的廊道里,有一面鑲着提燈俑的牆壁正在慢慢合上。她才走到跟前,那牆壁已經合死了。她左右在那些陶俑上瞧着,忽而見直挺挺躺在牆上方框中已死的那燈俑比別的要格外乾淨一些,遂拿手輕輕一掰,牆上的門應聲而開。
她進到門內,才見這是個上下樓梯的通道。兩邊連窗子都沒有,唯牆上掛着些提燈俑,在昏暗的火光下,神情格外恐怖。
貞書提心掉膽下了樓梯,心裏也漸漸有些明白這玉府怕遠比自己想像的要大,到了下面卻還是被驚呆了。樓下一條長廊兩側遠遠望不到近頭,唯星星點點的火光漸漸遠去。
她見有兩個半大的小廝也尖着嗓子說著話,拖了個蓬頭垢面像是死了一樣的人走了過來,忙躲在樓梯口內等着他們走遠了才又悄悄走近廊道。再往內走就不止這一條廊道,下面縱橫交錯皆是屋子。貞書不敢往內深走,只在這一側一直往下走着,她如今已辯不清具體方向,唯記得這一側應當是往小樓方向而去,走了不知多遠,忽見有一間屋子門並未上鎖,內里傳出陣陣低低的哀嚎聲。她懸着心手捏着衣領走了過去,側身在門上張望,便見門內幾個男子,皆叫鐵璉鎖着手腳,連脖子上都像狗一樣圍着一隻鐵環。那些人像是極度疲憊一般俱伏在地上不肯起身,唯有一個仍還能發現些哀嚎來。
內里還有幾個穿暗紅太監服的小太監在旁站着,這些不過孫原大小的孩子們,面上神情冷漠,有幾個面上還帶着些殘忍的猙獰。
這裏的空氣中皆瀰漫著一股濃烈的腐臭味道,叫人忍不住要作嘔。
貞書瞧着這人有些眼熟,往前側身仔細要看,便見那人又抬頭嚎叫一聲,竟然是竇可鳴。她嚇的兩腿發軟,轉身就往樓梯口處狂奔。
才轉到樓梯內側躲了,便見那兩個小太監又跑了過來,一個責怨另一個道:“今日公公後面小樓上招待着宋姑娘,若叫宋姑娘聽見這樣的聲音,怕公公就不讓我們活了,快去將那竇五的牙打掉,嘴堵上好叫他住嘴。”
另一個點頭應着,兩人小跑而過。
貞書不敢再往前走,心狂跳着上了樓,又往二樓而去。二樓上不比地下室那樣有密密的屋子。她進廊道走了不遠,便見其中一處叫粗木圍着的地方,所擺的正是方才一樓屋子裏陳列的那些刑具,不同的是這些刑具上血跡斑斑,腥氣衝天。再往遠處還有生着的火盆,內里不知燒過什麼東西,也是瀰漫著一股臭氣。
饒是貞書對玉逸塵所做的差事早就準備,心裏卻還是對他有些生分起來。他那回穿着一身滿是腥氣的衣服,就是從這裏出去時走的太急忘了換衣服,才叫她聞到的。
她退了出來又往另一邊走去,大約是去往小樓的位置上有一處屋子半開着門。玉逸塵與梅訓,還另有兩名男子在裏面談話。雖玉逸塵此時說話的聲音非常刺耳,但貞書還是立刻就聽出那是他的聲音。
他似是冷笑着道:“洒家既敢讓你們來,就定能安全送你們出去。孫玉奇如今老了膽子越來越小了嗎?”
其中一名男子操着非常生硬的口音道:“不是我們膽子小,而是涼州那杜禹簡直是個瘋子,殺起人來不要命。他們如今也有大軍在手,若半路趕來勤王,再與節度使將我們圍殲在這五陵山內側,怎麼辦?”
玉逸塵道:“節度使不認為你們敢越五陵山而過,他的防備皆在慶州一帶。而你們有洒家的信物,各邊防皆可放行,來去只要迅速,節度使不及撤軍圍防,杜禹又遠在涼州,又有何懼?”
那口音生硬的男子又道:“歷縣雖富庶但總歸不比京中,如今我們正值放牧季節,若不是大筆的財富,不值得冒險。不如咱們改作京師如何?京中有得是大把的銀子錢財,女子也多的是,哈哈……”
玉逸塵冷聲道:“洒家如今管着京畿,看來你們是不想讓洒家好過。”
貞書輕聲退了出來,下樓自一樓大廳推了兩扇門進了廊道,又過廊道到了小樓,就見孫原正滿頭大汗的四處找她,見她進來才道:“宋姑娘方才去了那裏?公公方才來過一回,小的言你正在洗澡。你可千萬不敢告訴公公你去過前頭,否則小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滿臉驚慌恐懼。貞書點了點頭,邁步上了二樓,到了二樓卧室中,將玉逸塵裝衣服的柜子一個個打開,將他所有的衣服一件件翻了出來扔了滿地,一件件不停的翻找着。
玉逸塵辦完事匆匆自前樓下來,過大廳而推門到了廊道上,自一側推門進去,不一會兒盥洗已畢換了另一件衣服出來,復推了這扇門進小樓,見孫原在一樓站着,問道:“宋姑娘可還在?”
孫原不敢看他,低頭應了聲:“在。”
玉逸塵滿心歡喜上了二樓,見她不在陽台上,自到西屋去尋,見她不在西屋,又尋到東屋,一路尋到卧室中來,便見昏暗中貞書坐在滿地衣服中,不知在做些什麼。
他踢開兩件衣服走了過去,輕聲叫道:“宋貞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