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襄王府
燕詡腦中一片空白,衝到安逸躍下的地方向下看去,只見無邊的漆黑之中,安逸的身子如一溜輕煙,摟着葉萱在半空中一路向南飄行,咋一看,如夜梟於午夜梭巡。詭異的是,明明半空之中什麼也沒有,他卻能凌空踏行。
燕詡見葉萱無事,懸着的心終於放下,微一蹙眉,瞬間便明白了玄機所在,邀仙台和遠處的宮牆之間,拉了一張由蠶絲織成的網,那絲極細,所以在黑夜中看不出來。定是安逸在進入地宮之前,便已做好了逃走的準備,怪不得一開始他就提出要在邀仙台上比試。
燕詡想也不想,縱身便躍了下去。腳底果然觸到一層柔軟堅韌的絲網,只巴掌來寬,靠着幾堵宮牆頂上的脊獸連接起來,一段接着一段,似於皇宮之上凌空架了道透明的橋樑。眼見安逸的身影已越飄越遠,燕詡不由加快了速度。底下趕來的羽林軍抬頭望去,只見清輝月華之下,三道身影輕煙似地自半空掠過,一晃眼便消失無蹤,還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
燕詡焦心如焚,追到最南端的一段,前頭的安逸一個縱身後便倏地消失不見,他心裏暗道一聲不好,果然,下一瞬便覺腳底一空,人也從半空中墜了下去,安逸已經帶着葉萱翻出了宮牆,並斬斷了架在牆上的蠶絲。
燕詡一落地,便吩咐趕來的雲衛備馬,但終究慢了一步,待他追出宮外,安逸早就沒影了。另一邊廂,睿王生怕那個刺客傷了燕旻,果然讓人將翼城四個城門打開,眼睜睜看着那人夾持着燕旻長揚而去。
待到天色將亮時,一眾羽林軍終於在城外三十里處的偏僻小道上發現了燕旻,當其時燕旻光着腳,腳底被石子硌得血肉模糊,頭上的冕冠也丟了,衣衫襤褸,臉上青一杠紅一杠的狼狽不堪,也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呆呆傻傻地坐在路邊,見到來救駕的羽林軍半點反應也無,把一眾朝臣嚇得不輕。回到宮后,御醫說是驚嚇過度,過上三五天自然好了,眾人這才放下心來。
葉萱病了好些日子,這兩日總算好些了,但身上總是覺得乏力。迷迷糊糊之中,一隻寬厚溫熱的手不時撫上她的額頭,可待她終於睜開眼來,坐在她榻前的人卻是雲竹。鬼使神差地,她張口便問,“瑾雲還沒過來嗎?”
雲竹怔住,不知該如何答她,下意識地往門外望去,果然,門縫處那道影子一下便不見了。她有點替他難過,這幾日裏,雖然是她一直照顧着葉萱,但安逸常來看她,方才見她要醒,才刻意避開,沒想到她醒來的第一句話,問的竟是燕詡。
此時葉萱也漸漸清醒過來,方才撫在她額上的手暖烘烘的,分明不是燕詡的手,只是剛才她睜眼時看到雲竹,恍惚間有種錯覺,以為自己還是在霽月宮中,等着燕詡來看她,不知怎地就衝口而出了。
她有些赧然,幸好雲竹似是沒聽到,見她醒了,照常扶她起來,喂她喝了些水,又將葯和蜜餞端來。葉萱默默看着雲竹,她的臉頰明顯比以往瘦了,下巴尖尖的,倒顯得眼睛大而狹長,別有神韻。只是那雙眼睛裏,卻少了往日的颯爽神氣,有點黯然失色。
她覺得嘴裏淡寡,將葯擱到一邊,問道:“雲竹,你以後不打算回晉國了嗎?”
雲竹杏目半垂,半晌才淡淡道:“回不去了。”
不是她不想回,而是回不去了,雲衛再容不下她,她回去只有死路一條。
葉萱嘆了口氣,忽然問:“你喜歡他?”
雲竹詫異地睜大眼睛看她,隨即臉上紅雲一片,強自鎮定道:“怎麼可能,我和那人八字不合,每次見面少有不吵嘴的,你以為我願意留在這兒?我是被他害慘了,有家歸不得,喪家之犬似的,不留在這兒討口飯吃還能去哪呢?”
若非有點喜歡,她身為雲衛的人,知道安逸被燕詡捉了后,為何不避忌自己的身份主動告訴她?她出身雲衛,見多識廣,慣了行走江湖,要隱姓埋名過日子根本不是難事,她只是羞於承認,又或者是連她自己也沒意識到罷了。
葉萱笑笑,也不再問,說實話,她並不希望雲竹參和到安逸的事裏來。那晚在邀仙台上她對安逸說的話,句句是她心裏話,她不想傷害他,但她認為,若再給他任何假的希望,對他來說才是真正的傷害。但他太過執着,那番話他只當耳邊風,不管不顧的,硬是帶着她回了魏國。雲竹若是真的對安逸動了情,苦的只是她自己。
她靠在軟枕上,幽幽看向窗外,外頭春光正好,幾根柳條斜斜橫過窗欞,一隻麻雀落在柳條上,嘰喳叫了幾聲,聽到有人聲,又倏地飛走了。她隨着那麻雀飛走的方向看去,幾個小丫頭正捧着一疊紅綢自院中經過,嘻嘻哈哈說笑着。
她眉頭微蹙,問道:“還有幾天?”
雲竹怔了怔,朝窗外看去,頓時明白了她問的是什麼,聲音有點僵硬,“五天。”
這裏是魏國禹城,襄王府。安逸和顏奴帶着她們逃出翼城的那晚,顏奴問他,“少主,伏羲八卦你已找到,葉姑娘你也救了,該何去何從,想必少主心裏已有決斷。”
雲竹記得很清楚,當時安逸臉上平靜得就像顏奴問的是他們要上哪兒吃飯似的,一向情緒外露的他,不該是那樣的表情,他回頭朝翼城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地道:“我是魏人,自然要回魏國。”再然後,他看着失魂落魄的燕旻,一字一句地道:“你可聽清楚了?我是魏人,晉國加諸在魏人身上的恥辱,來日我必加倍奉還。”
回到魏國,他便繼承了他父親的爵位,也是巧合,當年襄王開牙建府的地方,正是禹城。雲竹有點感慨,當日攻打魏國時,世子在禹城久攻不下,還差點丟了性命,安逸一回魏國便接手了禹城,兩人還愛上同一個女人,也不知兩人前世有何宿怨,這一世註定糾纏不休。
安逸一到禹城便開始着手置辦他和葉萱的婚事,卻對她避而不見,每日來看她也是趁她睡着時來,她一醒他便走,根本不願見她。算算日子,離大婚之日只剩了五天。
雲竹心裏有點澀澀的,“你歇會,葯趁熱喝了,傍晚我再過來。”
葉萱點頭,“太燙了,先擱這兒,過會我就喝。”
待雲竹出去后,葉萱起身將那碗葯端到窗邊,伸手潑了出去。
雲竹出了屋子,在院中緩步而行。春日正好,明明是暖和的日頭,她卻絲毫感覺不到暖意,遠處的長廊下,剛才那幾個小丫頭正將紅綢緞子掛到廊下,那喜氣洋洋的一片大紅,卻讓她心裏瘮得慌。
她才別過臉,便見到安逸就在幾步開外的銀杏樹下站着,他矯健的身姿就像那株銀杏,筆直挺立地往那兒一站,有種頂天立地的傲然氣勢。
他一動不動地看着對面的丫鬟們掛紅綢,臉上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麼。雲竹心裏正難受,不想與他打照面,正要轉身離去,卻聽他開口問道:“她喝葯了嗎?”
雲竹只好頓住,隨口答句喝過了。安逸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極輕地說了聲,“那就好。”
雲竹本想離去,遲疑一下還是開口道:“你打算一直避着她?”
安逸不置可否,雲竹又道:“你怕什麼?怕她拒絕你?你心裏不是早就知道的?明知她心裏沒有你,還是一意孤行要娶她,卻又縮頭烏龜似的,連見她一面都不敢,這算什麼?安逸,這瞻前顧後的行徑,可不像你啊。”
安逸沒看她,薄唇緊緊抿着,須臾才冷聲道:“要你管。她心裏當然有我,只是一時想不起來罷了。”
他已派人告知無荒山的人,葉子現在和他在禹城,請慧水師太練出始元丹后,讓人送到禹城來。上回他怕她想起當初他接近她的目的,一時心虛將亦離給她的始元丹吞了,沒想到這一舉動也斷了自己後路,那晚在邀仙台,她決斷地對他說,她的記憶里沒有他。怎麼可以,他努力了那麼久,她怎麼可以因為她的記憶沒有他,就將他擯除在她的世界外?他不甘心,他如今迫切地希望她能恢復記憶,哪怕她因此而想起三年前他們大婚當日那不堪回首的事來,他也在所不惜。
他寧願她恨他,也不要她的記憶里沒有他。
他默了默,又道:“雖然你幫過我,我亦對你心存感激,但我和葉子之間的事,由不得別人置喙。還有,這裏是襄王府,以後別對我直呼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