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懲戒
那冷冰冰的語氣,直凍到雲竹五臟六腑里,她只覺從頭到腳都涼透了,同時又有一股無名怒火自心底竄了上來,她呵呵笑了兩聲,“王爺說得是,雲竹曉得了。雲竹祝王爺和葉姑娘琴瑟和鳴,百頭到老。”
她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心裏的苦澀直往上涌,連舌根都是苦的。她有時候也弄不懂自己,明知道他心裏沒有自己,幹嘛還死皮賴臉地跟着他?方才葉萱問她時,她還理直氣壯地說自己不過討口飯吃,那其實都是騙人的鬼話,她雖回不了晉國,但天大地大,她若真鐵了心要走,這天下總有她的去處。
難道只為了當日他誠摯地對她說:“今後你就跟着我混吧,有我安逸一日在,絕不讓你受一日委屈。”
真是可笑啊,讓她受委屈的,偏偏是他自己。罷了,自己再恨再怨,他半點也不知道,再多想又有何用?還不如趁着他現在感念自己幫過他,好聚好散吧,將來再見,興許還能笑着敘舊。
打定主意,雲竹也沒回房收拾,反正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唯一要帶的,不過身上象徵身份的雲衛佩劍,她向來劍不離身,當下抬腳便出了王府。
她神思恍惚,出了王府後也沒個方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兵禍平息后,禹城已逐漸恢復了氣象,街上小販、店鋪照常做起了買賣,喧囂聲不絕於耳,一派繁華景象。但這周遭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她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被人遺忘了的小卒而已。
她低頭走着,失落又難過,可走着走着,多年來在雲衛養成的警覺,讓她很快察覺出不妥來。她加快了腳步,可才走了幾步,便聽到身後有人道:“四妹,別來無恙。”
是雲山的聲音,雲竹霎時冷汗直冒,雲山和雲海已一左一右走在她身側,“既然遇上了,四妹就跟我們走一趟吧,世子爺要見你。”
自從跟安逸走了,雲竹早就料到有這麼一日,該來的還是要來,最初的驚慌過後,雲竹很快平復心緒,默默跟着兩人拐進巷子,進了巷子裏頭一處不起眼的老宅里。
宅子很破舊,四進的院子,燕詡好整以暇地坐在院中一張梨木雕花靠椅里,手中把玩着一串迦南佛珠,身後站了一排雲衛。雲問站在他身側,半垂着眸子,雖沒看向雲竹,但隨着雲竹步進院中,兩手在袖中緊緊攥起。
事到臨頭,雲竹心裏仍是禁不住一陣顫慄,她按照雲衛規矩,解下腰間佩劍,兩手將劍舉起,在院中跪下,“雲竹見過世子。雲竹自知罪孽深重,有負世子厚望,罪不可恕,請世子發落。”
燕詡沒有發話,無聲無息的,雲竹低着頭,額上冷汗涔涔。良久,燕詡才幽幽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卻透着森冷,“你還沒忘了規矩,這劍你早就不配再用。都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沒想到我養了你這麼久,竟養出一條白眼狼來。”
成為雲衛的那一日,世子親手贈劍,每把劍上刻着那人的名字,劍在人在,世子交代的差事,若壞了事或出了紕漏,只稍他輕輕一句“將他的劍收了”,他的命算是交代了。被收了劍的雲衛,會交給刑堂發落,按罪論處,受刑受煎熬是免不了的,若是能用自己的劍自行了斷,就是世子格外開恩了。
雲衛自世子十二歲建立以來,敢背叛雲衛的,她還是第一個。雲竹舉劍的手有輕微的顫抖,這條命橫豎是保不住的,怎麼個死法,端看世子發落了。
自小在雲衛長大,她自問世子待她不薄,與別的雲衛也情同手足,心生背叛,她知道自己該死,當日若非安逸強行帶她走,她本就打算將這條命還給世子的。她的聲音有點哽咽,“是雲竹不知好歹,辜負了世子,就算要雲竹凌遲而死,雲竹絕不會有半句怨言,唯願雲竹一死,能解世子頭心之氣。”
“凌遲么……我考慮考慮,但並非今日。”燕詡抬眸輕輕掃了她一眼,忽然問道:“她還好嗎?”
雲竹微微一怔,這才想起世子大費周章潛入禹城,斷不是單單為了懲戒她這個叛徒,救葉萱才是正事。她斂了斂神,答道:“葉姑娘一切安好。”
當日出逃實在事出突然,雲竹的心到底是向著燕詡的,當下將葉萱的近況詳細說了。燕詡在聽到襄王府里正籌備婚事時,眸中漸漸浮起一層寒冰,良久沒有開口。
直到雲竹額上的汗大滴滑落,燕詡才緩聲道:“你的命是雲衛的,自是要還給雲衛,但今日暫且將劍留下。”
他沒說收劍,只說將劍留下,似乎留有退路,雲竹的心不由一跳,只覺兩手一輕,雲山已將她手中的劍拿走。雲竹抬頭看向燕詡,卻見雲海走到她面前,手中托着一隻小瓷盞,白色的瓷盞中,一粒黑色的小藥丸在裏頭輕輕晃動。
她的心猛地一沉,便聽燕詡道:“吞了吧,這是極樂丸。”
極樂丸三個字,讓雲竹腦中轟的一聲。當日安逸假意夾持她,騙雲問她是因為吞了極樂丸,不得已才窩藏他,沒想到到頭來,世子竟是要這樣懲罰她,讓她服下真的極樂丸。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世子向來喜歡以牙還牙,她的命是世子的,怎麼死也是世子說了算。
她二話不說,慘白着臉吞下極樂丸,“雲竹該怎麼做,還請世子示下。”
啪地一聲,燕詡將手中把玩的迦南佛珠扔到她面前,“我今日說的話,你可要好好記住……”
暮色四合,走街竄巷的小販都挑着擔子往家裏趕,除了各色食肆,街道兩旁的小商鋪都下了鎖,白日裏的喧囂漸漸散去,禹城在藹藹暮色中沉靜下來。
雲竹拖着灌了鉛似的腿,再次回到襄王府。府里的人都知道她是王爺的客人,她在府里是來去自由的,也沒人察覺她的異常。她的住處就在葉萱的院子裏,經過院子的時候,葉萱坐在長廊下的石板凳上,手枕扶攔,神色怔忡。
雲竹強打精神朝她走去,隨意聊了幾句,便將話頭引到顏奴身上,“顏總管年紀也不小了,如今安逸繼承了襄王爵位,日子也安穩下來了,顏總管總算可以放下心來了。我看安逸對他敬重有加,事事由他作主,還稱他為亞父,可見主僕情深。對了,安逸可有提過,當日他自睿王府盜走伏羲八卦,那八卦如今在哪兒?可是在顏總管手中?”
葉萱搖頭道:“你也見到了,他帶着我離開翼城以來,連面都不肯見,他盜走伏羲八卦的事,我還是聽你提起才知。”
安逸對她一直避而不見,雲竹是知道的,也沒指望能問出什麼,那日安逸帶着她逃出睿王府時,她曾看到顏奴從安逸身上拿走了伏羲八卦,不知現在那八卦是在安逸手裏,還是在顏奴手裏。
她嘆了口氣,又道:“你說,安逸為何要冒險盜走伏羲八卦呢?”
葉萱沉默片刻才道:“應是為了摧毀它吧。”
他還是明焰使時,在皇宮裏就曾說過,他也在找十方策,但他找十方策的目的,只是為了毀掉它。那時她根本不明白他說的什麼,直到燕詡告訴她所有事情后,她才知道伏羲八卦是得到十方策必不可少的一環。她有點難過,誠如安逸所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可她卻無力回報。
雲竹聽了卻是心中一驚,世子今日讓她做的,就是要找回伏羲八卦,若是八卦已毀,她可怎麼交代?但轉念想起那晚顏奴將伏羲八卦拿在手中時,那神色是那樣的激動,顯然是對伏羲八卦渴望已久,他會捨得毀了它?
兩人一時各懷心事,雲竹很快便回自己廂房了。
葉萱又在廊下坐了片刻,晚風拂過,廊廡上掛着的紅綢迎風招展,沉寂的院子頓時被這妖嬈的大紅裝點出一番喜慶的意味來。她眉頭輕蹙,起身朝院外走去。安逸不肯來見她,那隻好她去見他了。
王府的下人都知道這位即將是襄王妃,聽說她要找王爺,忙殷勤地將她引到安逸所在的庭院。那位引路的內侍不明就裏,還討好地告訴她,王爺晚上最愛在書房的屋頂一邊喝酒一邊賞月。
安逸不喜歡有人伺候,下人都是聽到傳召才過去,那名內侍將葉萱帶到院外便識趣地退下了。葉萱進了庭院,一路往書房走,抬頭望去,一輪圓月高懸於空,屋頂鎮宅神獸的輪廓清晰地映在月中,神秘又肅穆,安逸正仰躺在屋頂上,兩手枕在腦後,翹着二郎腿,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觀月。
葉萱猶豫片刻,正不知該留下還是離開,便聽安逸在上面淡淡地道:“既然來了,怎麼不上來?”
聽那語氣毫不意外,看來是早知道她會來的。葉萱提氣躍上屋頂,安逸懶懶地撐起半邊身子,往自己身側拍了拍,“過來坐,這裏風景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