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75 f小調鋼琴五重奏
作為從小到大互相不對付至極的雙方,路加就算是做戲,也不會主動過來接她,這一次露面想必是奉了卡爾的意思。別人家的父親都希望自家孩子和和睦睦,卡爾卻顯然不這麼想,他苦心孤詣地操縱引導着一切,一定要這一雙兒女決出個你死我活來。
那麼,他是希望誰死誰活呢?紀千羽看向路加,路加在接到她的目光后閃了閃,緩緩向她走了過來,面上漸漸綻開個明朗純凈的笑來。
“你能平安歸來真是太好了,戴安娜。”他笑得明亮燦爛,極具欺騙性,彷彿在電話里為紀千羽提前唱着悼亡曲的那一幕從來沒發生過。
路加現在剛剛二十齣頭的年紀,看上去剛剛步入青年行列,這樣笑起來顯得心無城府,比兩年前更加懂得利用自己的優勢。紀千羽向他漸漸走近,挽着傅遇風的胳膊目不斜視地繞過他,對眼前站着的這個人視而不見,完全不給予任何反應。
擦肩而過時手腕被人拉住,紀千羽停下腳步,低頭向手腕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還沒等她說什麼,一隻手忽而進入到她的視線里,啪地一下打掉路加拉着她手腕不放的手,聲音清脆,讓一時不察、下意識收回了手的路加都愣了一下。
“好久不見了,弟弟。”傅遇風收回手,和顏悅色地向路加打了個招呼,將紀千羽向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客氣地朝他點點頭:“我不喜歡亂七八糟的人碰我家的手,不好意思了,麻煩弟弟以後注意一點。”
路加的臉色一瞬間彷彿閃過一絲陰霾,很快便消失不見,眼神微冷地看着傅遇風,站在原地沒動:“我們自家姐弟說話,不知道關傅先生什麼事情?”
傅遇風溫文爾雅地笑了笑,對路加的反應毫不在意,只是輕描淡寫地反問了一句:“自家姐弟?”
路加燦爛的笑容一點點收了回去,臉色漸漸陰沉下來。他低下頭,以一種極為複雜的眼神看了眼傅遇風的手,低聲道:“好了傷疤忘了疼,傅先生,記性不好可是件很嚴重的事。”
“既然付出和收穫成正比,那麼受傷又如何?”傅遇風不答反問,似笑非笑地揚起眉:“但這次你又沒叫我姐夫,這份無理我可以原諒。不過奉勸一句,不要被一時的戰況迷了眼睛,勝利屬於最後站着的人,希望你記住這點,弟弟。”
他說完話后,沒有再等路加的回答,帶着紀千羽繞過緊抿嘴唇,一言不發的路加,不疾不徐地向前方走去。這一次他們沒有遭到任何阻攔,和伊莉絲、利亞一起,順利地離開了機場,將路加遠遠地拋在後頭。
有人出頭的感覺真好,難怪那麼多人都願意找個靠山。紀千羽收回原本準備好的冰冷表情,和傅遇風並肩向前走,心情頗佳地舒展眉眼,卻還是佯裝嚴肅地看了傅遇風一眼:“就這麼和路加決裂了?不像你一貫溫和的風格嘛。太衝動了,萬一以後難做多不好。”
明明沒有了委以虛蛇的必要,換紀千羽自己來處理也是這樣的結果。傅遇風心頭雪亮,卻沒有戳破紀千羽的佯怒,只是溫文爾雅地笑了笑,不過出口的話和表情完全不是一個意思:“哦,看他不爽很久了,借題發揮一下。”
很好,很直白。紀千羽有些好笑地咋舌,將剛才的對話回憶了一遍后卻是一頓,疑惑地稍稍皺起眉:“我怎麼覺得你跟路加說的那句「自家姐弟」好像話裏有話?”
跟紀秋馥之間分別的對話,兩個人默契地都還沒有向對方分享。關於路加的身世之謎,紀千羽本以為這是個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的秘密,但又覺得傅遇風說的話別有深意,忍不住看着傅遇風問了出來,眼底疑惑探究的意味非常明顯。
恩。傅遇風點點頭,並沒有瞞她:“我機緣巧合之下知道了這件事,比你知道的要早一些。在你做肺部移植手術還沒有醒的時候,和路加提點過這一點。他現在應該依然以為你並不知情,所以有點顧忌。”
……這件事你也知道?!而且早這麼多?!紀千羽震驚地停住腳步,一個眼刀飛過去:“你的機緣巧合還真多啊,我怎麼沒有這樣的好運氣?”
傅遇風也停下來,態度誠懇地低笑着認錯:“以後就有了,我有的東西你都會有。”
說的比做的好聽多了,紀千羽又白了他一眼,做出個暫時揭過以後算賬的表情,兩人繼續向前。紀千羽稍稍落後一點,在傅遇風看不見的角落垂下眸,掩住眸底的流光瀲灧。
雖然早知道傅遇風在奧地利的這幾年,混得絕對沒有落魄到需要黯然離開的地步。但混得不差和混得很好明顯是兩個不同的層面。無論是愛他的寧薇還是與他要好的理查,器重他的導師還是幾年不見仍然對他和顏悅色的加拉瓦,甚至願意為他撐場面而為她說話的同行,以及給他佔着鋼琴位置的學弟,似乎都從方面證明着他的人緣和影響,和她這種離開了完全無人惦記的人完全不一樣。
他的確是很難讓人心生惡感的性格,包括自己不也淪陷的奇快無比。紀千羽忽而微微嘆了口氣,心裏情緒非常複雜,歡喜有之,羨慕有之,甚至還有一絲淡淡的不安。
歡喜在他歸來時有這麼多人駐足迎接,羨慕他有這麼多真心相交的可靠朋友,也不安於這樣廣闊而紛亂的未來。她和傅遇風相識的時候,各自淪陷在人生的谷底,在一種最極端的情況下互相吸引,相依為命,如今共同迎來了柳暗花明,卻也擔心激流浪潮洶湧而至得太快,相牽的手握得不夠緊,早晚會被沖開。
“怎麼嘆起氣來了?”傅遇風聽見她低嘆的聲音,有些疑惑地問。
“我說不太好。”紀千羽搖搖頭,困擾地皺着眉,“就是……有點隱約的不安吧,但其實自己又知道,這種不安來得完全站不住腳。”
傅遇風沉默片刻,出乎意料地點了點頭:“其實我也是。”
“為什麼?”紀千羽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大概就是……我以為自己當初不顧一切握在掌心的,是顆只有我喜歡的玻璃珠。結果慢慢發現這其實是顆價值連城的珠寶,只是染上了層浮灰污垢而已。”傅遇風想了想,在紀千羽的注視中頓了一會兒,慢慢地說。
“現在它被擦乾淨,重新煥發出迷人光芒,欣賞它的人越來越多,我卻不能篤定地說自己有擁有它的資格。最糟糕的是,我像是個貪婪吝嗇的財主,就算明知道別人能給出更高的價格,但是……除非我死,誰也別想把我的珍寶從我掌心搶走。”
紀千羽愣住了。
所謂愛情,究竟是什麼?珍而重之,惴惴不安,患得患失。無論容貌高下,條件優劣,在真正陷進去之後,都會茫然,遲疑,彷徨無措。不安着同一件事情,期待着同一個未來,紀千羽心下柔軟一片,抱住傅遇風的胳膊,忽而露出了個難得一見的燦爛笑容。
“擔心什麼,我記得很久很久之前,那個時候你還對我無動於衷,我單方面的死纏爛打。康復中心的走廊里,我當時就對你那麼說過——”
「我知道你還不習慣我的接觸。但你要慢慢習慣,畢竟我是個得寸進尺的人,你現在拒絕不了我,以後也不行。傅遇風,你記住——」
「我叫紀千羽,是你人生的現在和未來。」
那個時候的現在已經過去,當下已經是曾經以為遙不可及的未來了。紀千羽神采飛揚地靠近,朝傅遇風笑得明麗又得意。
“從我堅持與你妥協的那一天起,未來的種種就已經定型。以後如何當然沒人知道,但是心都在這兒了,還怕把人丟了嗎?”
“恩,真好。”傅遇風低笑,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髮。個中帶有多少寬慰與承諾,紀千羽感受得到,卻不想細品。她看了看左右,萬里晴空灑滿初夏的日光,一行人剛出機場,周圍依舊是人來人往。伊莉絲和利亞不遠不近地走在他們後面,紀千羽唇角勾起一抹笑,忽而將眼睛閉上。
下一秒,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抬起她的下巴,傅遇風的吻落在她的唇上。紀千羽閉着眼睛用力抱回去,耳畔灌滿風的呼聲與有力的心跳,只覺得在這個燦爛的時刻,又愛上了這個男人一回。
紀千羽帶回了新的採購合同這件事,在溫斯特家掀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波瀾。卡爾態度曖昧,並沒有明確地表揚什麼,卻也沒有私吞這條新產線,按照當初的約定,允許了紀千羽另開一家店面。
紀千羽一直在等的也就是這個帶着溫斯特標誌的新店面,從卡爾處拿到許可之後立刻着手開始佈置,從選址到挑選管理人員面面俱到,甚至在溫斯特的工廠里新加了一條生產線,專門為這家店生產一切水晶供應品。
卡爾給了她啟動資金,紀千羽毫不扭捏地欣然接受,轉身就將錢投進了各項建設當中。店鋪熱火朝天地定了地址,裏面賣的東西卻還是個迷。卡爾沒有過多過問,溫斯特的董事會成員們卻多半抱着看好戲的心理。不過是一家門店而已,能經營出什麼花兒來不成?怎麼看都不如路加參與公司運作來得合理。
面對這樣的眾說紛紜,紀千羽通通沒有理會。她現在也沒有時間關注這些閑言碎語,在她的面前坐着她手中的所有資源與底牌,將手裏的文件夾輕輕合上,紀千羽微微一笑。
“這個選擇很有風險。”她說,“你們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