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74 隨想迴旋曲
紀秋馥離開的時候,一言不發,連聲最後的招呼也不打。紀千羽在和樂團的幾人淺言寒暄,餘光瞥見紀秋馥從她身側匆匆走過,步履如風,面色冷然,連眼神也沒有拋給她一個。
這段不長的時間裏,傅遇風說了什麼,能讓紀秋馥的情緒波動這麼大?紀千羽向旁邊瞥了一眼,傅遇風拉開她旁邊的椅子坐下來,對她詢問的眼光不予回應,面色自若地和小圓桌旁的其他幾人談笑風生,並將雙方正式介紹了一遍。紀千羽掛着端莊的笑容輕輕頷首,眼睫低垂,向桌下看了一眼。
傅遇風正和旁邊的小提琴手說著如何邀請音樂家進行合作,樂團的幾人表示沒有對此事沒什麼確切把握,談及時都稍稍皺起了眉,顯得心事重重。然而在無人注意的桌下,傅遇風的手正不動聲色地拉住她的手,被她小幅度地拍了一下之後,鍥而不捨地纏上來,指尖在她的掌心裏若即若離地點染勾觸,慢慢在她細嫩的皮膚上劃過,親密曖昧如同撫摸擁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這個人竟然干出這種事情。紀千羽抿了抿唇,正襟危坐地挺直背,覺得自己肯定臉紅了。她隱秘地瞪了傅遇風一眼,示意他感快說正事,傅遇風被她看了一眼后微微一笑,見好就收,無比自然地主動進入了正題。
“總歸是件好事,加拉瓦先生未必會拒絕。就目前來看,難辦的地方主要在於無人引薦,加之加拉瓦先生未必空得出時間。各位不妨從這兩個方面尋找突破試試,雖然這一次的合作邀請是由樂團發出,不過如果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義不容辭。”
這一次和印度慈善音樂家加拉瓦的慈善合作演出,純粹是德國國立交響樂團的個人意願。這場合作如果成功,無疑能將音樂會的規模向上提一個檔次,但是著名音樂家總是很繁忙的,這麼近的時間,檔期上無論如何也不好協調,加之不太相熟,這都是難點所在。
對於樂團來說,傅遇風和加拉瓦的地位一樣,都是他們的合作對象,只不過前者的合作已經定了而已。這個樂團的企劃一向大膽,不然也不會邀請傅遇風這樣剛剛復出的鋼琴家,進行如此重要的演出,恐怕印度之行也是一次即興之舉。這種無計劃的事,按理說不該讓他操這份心,傅遇風來時也沒有對此發表什麼評論,只說自己來接女朋友回國,和他們正好順路。
是以現在傅遇風表態會在這件事上幫忙,雖然未必真的能夠派上用場,卻依然讓樂團的幾人感激涕零。不過畢竟一路走來只是恰好同路,眼下傅遇風也已經找到了女朋友,樂團的幾人就沒有過多打擾,約定了下一次見面的時間后便紛紛起身告辭,走得毫不拖泥帶水。
紀千羽目送幾人離開,將兩人還交握在一起的手抬起來,似笑非笑地問:“傅先生這是在幹什麼,不打算鬆開嗎?”
“手要握一輩子的,現在鬆開怎麼行?”傅遇風極其鎮定地說,在紀千羽促狹的眼神中忽而微微嘆了口氣,五指從紀千羽的指間穿過,將她的手攥得更緊。
“我也有點后怕。”他收起笑容,低嘆着說,“這一次實在危險,你這麼要強獨立,遇到什麼事都自己扛着,讓我沒法不擔心。”
明白前幾天經歷的事情已經被傅遇風知道,紀千羽咬了咬嘴唇:“是我疏忽了,真的遇到這種事情,如果不是……紀秋馥出現,的確沒有什麼別的辦法。”
“我輸在不知道路加的手能伸這麼長。”紀千羽心平氣和地說,提到紀秋馥和路加都沒有讓她的表情發生變化,只是眼裏多少顯得有些唏噓。
“不過也有收穫,至少意外知道了路加為什麼那麼恨我。現在想想,我的這個家,實在是支離破碎,畸形得厲害。”
這個家前前後後只有五個人,兩個母親,兩個兒女,兩代人,兩兩之間恩怨交雜,愛恨凌亂,絕沒有共存的可能。紀千羽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現在去想,只能感到世事諷刺。
她和所摒棄的委以虛蛇,被所追逐的棄如敝履。
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輕撫上她的臉,紀千羽垂着眸,在傅遇風的手上蹭了蹭,輕笑了一下。
“我其實一直知道自己是個沒有家的人,不過從沒像現在這樣感受得這麼清晰過。”
傅遇風捧住她的臉。
“現在有了。”他輕聲說。
嗯。紀千羽看着他,彎起唇角,閉上了眼睛,帶着難得的溫順與柔軟依偎在他的掌心,眉間郁色慢慢淡去。
彷彿置身於明與暗的交界,她一直在過去的陰影中跋涉前行,走了太久太久,終於來到一線之隔的未來。
而她向前邁出一步。
抓住了一隻手,走進了溫暖明亮的未來。
紀秋馥帶着人離開之後,咖啡廳終於開始接待新客。別的地方環境還不如這裏,他們多留了一會兒,在一桌桌客人中不起眼地分享着各自的進度。
“那個叫加拉瓦音樂家……你認識?”說回樂團的話題,紀千羽回憶了一下傅遇風的態度,疑惑地揚了揚眉。
“也不算認識。”傅遇風搖了搖頭,斟酌了一下用詞后謹慎地說,“只是我的一個導師和他算是有些交情,有他的引薦,應該能讓加拉瓦先生對合作邀請考慮一番。”
雖然聽上去沒什麼問題,但這種沒什麼把握的事,不是傅遇風的作風。紀千羽不說話,只拿懷疑的眼光看着他。傅遇風摸摸她的頭,低笑着誇了她一句:“還挺了解我。”
那是當然。紀千羽勾唇輕哼一聲,傅遇風坦白從寬:“我的一個導師和加拉瓦先生交情極佳,我算是導師的得意門生,之前在導師家其實見過加拉瓦先生一次,當時氣氛還不湊。”
簡單說清關係之後,傅遇風卻又搖了搖頭:“不過並沒有完全的把握也是真的。畢竟過去了好幾年,這幾年裏我不進反退,應該已經讓很多人失望了,其他人未必會念着之前的短暫交集。我也不會報太大的希望,一切權當是從頭來過,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他在國際古典樂壇杳無音信的這幾年,其他人各有各的機緣,各有各的進步。紀千羽明白他在說什麼,但他說這話時的樣子太過坦然無所介懷,反而讓她有些在意。紀千羽手肘撐在桌子上,側過身來看他,只這麼深深地看着,半晌無話。
“其實我一直有點在意。”她說,眉頭因認真而微微皺起,“當年你……為什麼離開?”
不是因為抑鬱症這種看似合理的原因,明明是這麼縝密疏淡內心堅定的人,如疏風朗月,永遠低着謙虛理智的頭,帶着不卑不亢的心。這樣的人即使捲入抄襲風波里,也會因為內心承受不住而一蹶不振嗎?在沉淵昭雪之後仍然選擇就此離去?
她在初見傅遇風,剛剛了解到這樣的情況時,心裏只覺得不甘痛惜,現在卻越來越無法說服自己。紀千羽有些困擾地看着傅遇風,希望能得到一個合理的回答,而傅遇風彷彿對她問出這個問題毫不意外,卻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溫和地笑了笑,點了點她面前的咖啡。
“這個問題的答案,下次有機會再告訴你。咖啡快點喝,要涼了。”
現在還有她不方便知道的事嗎?紀千羽頓了頓,卻是依言端起咖啡杯,沒有多說什麼。
該知道的早晚會知道,無論是傅遇風的原因還是他和紀秋馥的交談內容,她都並不着急。
畢竟眼下還有更加要緊的事情。
在印度的行程沒有因為傅遇風的到來延長太久,在樂團的幾個人都試過之後,傅遇風不動聲色地引導他們查了查加拉瓦的社交圈,拐了幾個彎把人情送了出去,隨後就和紀千羽一起回了奧地利。紀千羽離開時伊莉絲和利亞也在其列,利亞看着她的眼神依然帶着濃重的愧疚與難過,站得離她遠遠的。
不過訂機票時座位號是在一起的,再躲也躲不了多遠。紀千羽對此不置可否,在飛機的一路上都沒有多說什麼,卻在落地之前問:“你對紀秋馥的忠誠有多少?”
“……什麼?”利亞頓了一下,看着紀千羽,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對紀秋馥的忠誠有多少?”紀千羽重複了一遍,淡淡地問,“能被我收買嗎?”
利亞愣住了,久久地看着紀千羽沒有說話。紀千羽閉着眼睛靠在傅遇風肩上假寐,過了不知多久,突然聽到利亞的聲音響起。
“大小姐,”他問,“你打算用什麼收買我?”
“這十幾年的交情吧。”紀千羽沒有猶豫,輕描淡寫地回答。她沒有特意去看利亞的表情,卻在下飛機時看到利亞和往常一樣錯開半步跟在她身後,兩人視線相對,沒有隻字片語,紀千羽轉過頭來,卻是笑了一下。
不管利亞對她的這份好里曾經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但這十幾年來的照顧,她依然深深感激,也想要珍惜。
愛憎分明,大抵如此。
一行人又向前面走了一段路,馬上要出機場,紀千羽的腳步卻慢了下來。她眯起眼睛向前面看了一眼,路加站在對面,眸色深深地向她看來。
這場戰爭終於要發起最後的決鬥,一切塵埃落定時——
勝負輸贏,生死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