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事出蹊蹺
“姐夫!”
齊天睿正悶頭吃菜,忽一聲稚嫩的小童兒叫,抬眼瞧,正是自己親親的內弟。七八歲的小娃娃胖嘟嘟的小圓臉,膚色細白、雙眸閃亮,長得甚是討喜,此刻雙手舉着小茶盅衝著他,“爹爹和娘不許我吃酒,我以茶敬你。”
齊天睿笑笑,端起酒杯,桌子太大、人太少,望過去那小娃娃坐得端端正正,他便不得不起身彎腰去碰他的茶盅,“多謝二弟。”
看着這小童,齊天睿總算有了話頭,“聽聞二弟自幼習畫,頗得章法,實是難得。”
“過獎了。”寧老爺臉上的笑果然真誠起來,“睿祺從小就喜歡畫,亦不過是隨手玩鬧,雖也請了師傅指點卻不曾當真怎樣。”
“琴瑟丹青本就在書本之外,有緣方通,靈性自在。”齊天睿恭維道,“不知二弟表字是哪兩個字?”
“寬睿之睿,文祺之祺。”寧老爺回道。
“哦?那倒與我是一個字了。”
齊天睿攏了一個幾乎是在討好的笑看向小童,豈料那小子一歪小腦袋,一本正經道,“姐夫所言差矣。我是‘睿哲通達’的‘睿’,與你,並非一個字。”
小小嫩聲兒,青磚高粱之下盪着迴音,森森的,竟是無人覺得不妥。齊天睿微微含笑甘拜下風地沖他點點頭,好小子,小小年紀,這麼尖酸刻薄!想起那枚對自己扎了又扎的小銀針不覺冷笑,真真是一家人!
家宴罷,寧夫人帶着莞初先行告退,三個男人又冷清清地吃了一盞茶。新人要在府中過夜,還有多半日的時光可敘談,齊天睿瞧着差不多了,便起身告退。老泰山並未當下允肯,齊天睿辨那顏色似有話要說,心下正喜,卻不料老爺子擺擺手又罷了,只客套道讓睿祺領他預備好的新房去歇息,一應行禮都已安置過去。
從未往這府中去,齊天睿倒有心逛逛。隨着睿祺從正廳出來,過東西穿堂,一路上房檐梁下光禿禿的,莫說鳥雀,就是燈籠也不見幾個;偌大的府邸修得也算規整,只是並沒有什麼應冬的灌木,四平八穩,甚是無趣。沿抄手游廊往西開着個小月亮門,腳下便是換了鵝卵石鋪路,甬道兩邊栽着竹子,葉子低垂,泛着暗青,風雨秋霜打得有些零亂,結了細繩圍攏。這算是進了花園子,卻是冬日清冷、灰磚禿樹,一點顏色都不見,落在眼中好是蕭條。
兄弟二人走着,小睿祺不知覺就一蹦一跳,齊天睿瞧着,心笑畢竟是個娃娃,強他的頭不過是人前顯擺,想他的爹爹是這麼不通世俗的老戲痴,他的師傅又偏是那置身世外的葉從夕,這娃娃心高氣傲自是難免,且看他一進門眼睛就離不開莞初,纏着的模樣倒也可憐,姐弟兩個情深切切,於這奪了心愛去的姐夫有些許不滿也是情理之中。
“姐夫,你看,過了這橋就到了姐姐的綉樓。”豁牙漏氣,稚嫩的小臉。
齊天睿隨了上來,居然是座木頭橋,嘎吱嘎吱的。舉目瞧這池塘倒是頗佔了些地方,若是水蓄的足,夏日泛舟也未嘗不可。滿塘栽荷,只是雨水打落的殘枝枯葉也不曾收拾,鋪在那水面上,十分礙眼。
“瞧!那有隻小狗兒!”
“嗯?”
“水裏啊!姐夫快看,洑水呢。”小傢伙指着不遠處,笑得甜,好是新奇。
齊天睿看着這亂糟糟的池塘,實在找不着。
小睿祺跑過來,急得又蹦又跳,“那不,就在那朵蓮蓬底下!姐夫,快看!快看哪!”
齊天睿原本無意,應付一下也就罷了,架不住這小東西叫得實在歡實,由不得人就得跟着他走。順着那小手指,齊天睿勾背彎腰,無奈細尋,不由自主就往外探。忽地身子一沉,手下那橋欄杆跟着就往外撇,齊天睿緊着回身,怎奈探出去太多根本不得把握,只聽木頭欄杆咔嚓一聲!人再屏不住一個趔趄,齊天睿心道糟了!話音未出,整個人已經撲通落到橋下,哎呀!他可不會水!
正是驚嚇,膝蓋一陣鑽心的疼!再看,他居然端端跪在塘里,水面不過幾寸,水底鋪滿了稜稜角角的石頭,那荷葉竟還遠得很。原來,這是座擺樣子的畫橋!不及細琢磨,那冰冷的水已是浸透了褲子和袍腳,齊天睿忍着疼站起身,回頭看,只有斷橋欄杆,那孩子早已不知去向。
濕噠噠地上來,四下看看,莫說叫個人伺候,連只鳥都沒有!齊天睿只得自己彎腰擰袍腳,好在落水的地方是石頭鋪的,並未沾到河泥,否則這一身可是好瞧了。
風一吹,冷得牙打顫。
真是晦氣,昨兒讓姐姐扎得渾身疼,今兒讓弟弟騙得一身濕冷,這一家子都跟他犯克!
綉樓近在眼前,齊天睿趕緊往那廂去。小樓落在花園子邊上,圍在竹林裏頭,並無牆院。推門進去,暗暗的,房中燃了銅暖爐卻並未熏香片,暖暖和和的;女兒閨房不見仕女圖,正牆上倒是掛了幅夏圭的臨流撫琴圖,房中暗,一打眼也看不出真偽。匆匆往裏去,身邊只見畫瓶和兩邊廂的大書架子,齊齊整整,一屋子書紙的味道。樓下並無行李箱籠,齊天睿急急上樓,才見一應行李都安置在房中。
褪下鞋襪、濕袍子、濕褲子,扔了一地,順手扯下那盆架上烘好的手巾就擦,人哆嗦也顧不得哪個是哪個。這家子就這好處,哪處都沒人,也不妨這狼狽落在誰眼裏。尋了里褲替換,又穿了乾淨的鞋襪站到暖爐旁,濕冷才算是緩過些,正是要取外袍就聽得樓下有聲響。
“你自己來瞧瞧。都是我收拾的,也不知你原先是怎麼理的,看看那落下的可尋得着?”
這是寧夫人秦氏的聲音,想來是娘兒兩個不知在哪裏說了話回來,只是這樓上被他弄得亂糟糟,這要是岳母上來,如何遮得過去?齊天睿趕緊披了外袍系好,想着下樓去應個話,讓秦氏知道他在,不便上來打擾。正是掀了帘子準備抬步,就聽得那清清的女兒聲。
“二娘收拾得十分妥當呢,一眼就瞧得着,哪裏用尋。”
這嘴兒甜,原本就是家裏帶過去的。齊天睿斜了一眼。
“既如此,明日走的時候再裝箱也來得及。你過來,二娘問你句話。”
“嗯。”
聽那動靜像是娘兒兩個坐到了南窗底下的暖炕上,稍稍候了半刻,秦氏方開口,“怎樣?”
“這兩日儘是各樣禮數,比在家您教我的多出好些個,幸而有位嫂嫂在,才不尷尬。”
“我是問你洞房如何?他可好?”
樓梯上的齊天睿一口氣吸上來驚得岔了道險些咳出聲來!這,這也問得出口?丈母娘真是女中英豪啊!
“他……倒通情理。”丫頭應得十分輕柔,語聲不似在齊府那般刻意,全不見尷尬。只是這話答的,怎的讓人不明所以?
“唉,”秦氏苦笑笑,“你這孩子,我和爹爹多少話你偏是不聽。應下這門親,你爹爹夜裏再難安穩,長吁短嘆,若非你公爹當年苦求,是斷不能夠的。這人一走,倒把咱們給擱在這不明不白的地方,進不得,退也不得,那府里便連個照應你的人都沒有。幾次見天睿,你爹爹總想問他句妥當話,可也覺着老泰山這麼直問閨房事實在不妥,橫豎是沒尋着這定心丸。你走這兩日,莫說你爹爹,我也合不了眼,祺兒也哭,生怕那廂差錯一分就……”
“二娘,您和爹爹只管放心,公爹不是早說過他什麼都知道,也都應下了,又明媒正娶,怎會出爾反爾呢?更況,拜了堂就是夫妻,我若出醜,也丟他的臉。”
齊天睿眉頭越蹙越緊,這娘兒兩個的話都從何而起?老父在世時何事應下他們?怎的越聽越糊塗?
“說的也是。”秦氏勉強應下,依舊不展顏,“只是……兒啊,男女之事你哪裏懂得?這年紀輕輕的公子如何能這麼遷就於你,你便是生得如花似玉、完完整整,他也不見得能新鮮幾日,如今更……,日後雖說那齊家正派斷不會弄出什麼平妻的醜事來,可也少不得他的偏房妾室,到那時,他心裏頭哪裏還容得下你?”
“那不正好?省得來煩。”丫頭噗嗤笑了,“橫豎也不過這幾年的光景。”
齊天睿心裏咯噔一下,幾年光景?那葉從夕已是都說給她了么?等着三年後和離回家?
“傻丫頭,說的什麼渾話!”不知怎的,那秦氏忽地提了語聲,淚都似帶了出來,呵斥道,“怎的就是幾年光景?日子長着呢!你說說,守着爺娘哪樣不好?再是不濟,一家子也不愁吃穿,怎的就非要……如今我和你爹爹日日操心不夠,生怕你在婆家受不得,一時半刻的……”
“哪能就一時半刻呢!”她笑着撒了嬌,“二娘,你可不知道,那府里大的好是勢氣,這幾日我連路都認不清呢!亭台樓閣,彎彎繞繞,畫兒一樣的地方,在裏頭活着,人人錦衣玉食,哪道辛苦?就我那屋子,不說外頭看門上夜的,上上下下倒有六個丫頭,四個是大丫頭呢。早起鋪床疊被、伺候穿衣,腳踏上還有人給穿鞋,莫說一應洗漱有丫頭伺候,就連漱口擦嘴都是丫頭的活兒。一天裏,正經的茶飯不說,不是喝茶就是點心,這兩日我的衣裳都緊了呢。”
“瞧瞧!”秦氏終是被逗樂了,“可還說得?這女兒嫁了兩日已經是為婆家說話了呢!”
莞初也笑,“二娘,你勸爹爹只管放心。我見了那一家人,婆婆禮佛,最是心善,老祖母和伯母嬸子也都極隨和,還有好些的姐姐妹妹,比咱們家熱鬧着呢,往後必是有趣兒。”
“你呀,就是貪玩兒。跟你爹爹一樣。”秦氏不知是笑還是無奈,依舊嘆氣,“你娘若在,哪裏想得到會是如今的景況,她定是不能應的。我這做二娘的,橫豎……”
“二娘,若不是你,我和爹爹怕是都過不到今日。”
“莫說傻話了。一家子,誰離得誰。”
“說的就是。”莞初纏道,“既是不急收拾,不如咱們往祺兒那去?”
“也好,他最想你。”
娘兩個丟下這不明不白的話,親親熱熱地走了,齊天睿眉頭更緊……
原來,她並非是要為誰守身如玉,難不成是早就委身於人?不通。這一家人雖說彼此十分親近,可再親近也不該女兒家未出閣就失了身還能說給父母知道。更況,葉從夕為人雖是十分洒脫卻絕不隨意,言語之中於她視若珍寶,斷不該早行苟且。難道……是曾遭不測?這樣一來,父母的心疼和擔憂便都說的過去,可這丫頭將將十五歲,小小花骨朵兒若是曾遭此大難,破玉碎瓦,哪裏還會有這麼清凈嬌俏的笑顏?想起那清澈的琥珀,不見一絲雜質,又是如何容得下如此屈辱?
聽起來,像是她執意要嫁給他,兩人素未謀面,這又是為何?葉從夕並非妄念之人,他口中的情意亦絕非孤掌之鳴,那她為何要隔過葉從夕嫁給他?既是嫁了,又為何不肯圓房,只道“不過是幾年的光景”?
事出蹊蹺,真真是一樁套着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