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婆母在上
想來又是有雲,黑漆漆的五更天墨汁一般,一丁點兒的亮都不見。進了臘月,夜寒越甚,花園子裏四處沒有遮攔,風呼呼的,帶了枯枝的響動詭異得四下翻騰,讓莞初想起那年在山東一個小村裡,年三十晚上的風厲鬼一般呼號,比那惡吼吼的驅年炮仗還要兇猛。
過水廊橋,水面上更甚涼意,莞初越加快了腳步,身旁人見狀手臂環過她細細的腰身將斗篷和那寬大的襖裙一併裹緊。莞初扭頭看這比她稍長一歲的丫頭,這麼冷的天也不過就是多加了兩隻毛絨絨的暖耳,趕緊道,“我不冷,你可當心自己。”
“這麼跟姑娘攙着些,我也暖和。”
燈籠被吹得七扭八歪,晃得一時有一時無,綿月臉上的笑淡淡的,眼中也淡,辨不出將才言語中的親切熱絡。這女孩從第一眼見便是如此,寡言,冷靜,無驚無喜,行事周到妥帖,唯有一處逾禮便是她從不隨房中丫鬟喚莞初“二奶奶”,而是隨了不懂事的小丫頭艾葉兒喚“姑娘”。旁人都當她也是從娘家陪嫁來的,並不計較,只是莞初於這一難得的逾禮反倒生出了親切,不由人想起那一樣寡淡的先生,不多言,惜字如金,字字金……
此刻她手臂挽在腰間,那晃晃蕩盪的大衣袍便十分貼身暖和,莞初笑笑,握了她的手一道走。
“姑娘,早起就吃了一盅酪子,可撐得住?”
“嗯。”
聽姑娘應下,綿月沒再吱聲。昨兒夜裏回來的時候已是敲了三更,上上下下只有上夜的燈和一壺溫吞吞的茶水候着她們。那碗酪子是夜宵剩下的,卻並非是姑娘的宵夜,只聽說是樓下大丫頭水桃病了,廚房特地做了送過來,吃不了擱下的。綿月悄悄兒藏了,才有了今兒早起的吃食。
素芳苑按例有兩位老媽媽、四個大丫頭並綿月和艾葉兒。伺候新主,人們各行其職,有一應統領的、有做針線伺候書畫的、有安排茶飯的、有侍弄鳥雀的、有上夜的、有攏火的,可綿月冷眼瞧着,這活計排來排去都是在伺候這樓這院子,當真給這位正經主子奶奶使喚的卻是尋不着。便說這茶飯,素芳苑不開灶只隨着西院大廚房,可自打這邊開了院,姑娘便一直伺候在謹仁堂陪太太用飯,也不知是怎麼傳的話,從此大廚房送來的茶飯便只有丫頭的沒有主子的,竟是也挑不出理來。
綿月有心日裏留在院中或是往廚房去瞧瞧,可怎奈姑娘身邊沒有可用的人,每日往謹仁堂去都得她陪侍。姑娘一是怕艾葉兒小丫頭受不得苦,二也擔心她口無遮攔惹事,實則綿月也怕,謹仁堂雖不說是龍潭虎穴卻每日也可稱得是魚游釜中,踏進門就帶了三分不是,哪裏還敢造次。
這些日子披星戴月、早出晚歸,安眠不得兩個時辰,辛勞不算什麼,只是綿月原先的計較打算都來不及應,倒瞧着姑娘竟是已慣了,仔仔細細的,一日過一日。綿月記得來之前自家公子曾吩咐過有什麼事只管找睿二爺,可這位二爺自歸寧那日回來就再不曾在素芳苑露過面,她又到哪裏去尋?
主僕二人來到西院謹仁堂,二門已經開了,一眼瞧見映在正房窗上亮堂堂的燈光,綿月心裏咯噔一下。禮佛時辰早,府里這個鐘點連清掃的婆子們都還沒起來,往常那房中也不過是點一兩盞小燭為閔夫人修早課,身邊伺候也只有丫頭梧桐,可今兒五間正堂這麼亮,難不成是出了什麼事?再看姑娘的臉色,分明也是覺出了異樣,裙腳翩翩,腳下忽地飛了起來,人輕飄飄地就脫出她的手臂往前去了,綿月不及細琢磨也趕緊小跑了跟上。
在門外匆匆脫了斗篷,莞初略定了定神挑起帘子。佛龕前的早香已經燃過一半,侍弄香油的竟是彥媽媽,莞初輕輕走過去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
“你倒不必跪了。”
未待莞初默誦偈頌,暖炕上的木魚聲忽地住了。
佛前禮未行,莞初不敢起身亦不敢叩拜,只低頭看着自己的指尖,安靜地等着教訓。
“功課如何了?”
好半晌身後傳來問話,低聲威嚴顯是壓着怒火,莞初輕聲回道:“心經抄畢,並佛說眼明經、太陰星君真經;昨兒將將抄畢太陽星君真經,今兒該……”
“哼,”閔夫人冷笑,“信口言來,真真是虔誠!你看看你抄的經文!”
話音未落,一沓子紙張從炕桌上飛了過來,不及零落狠狠地摔在莞初腳邊,那力道若非她的人擋着怕是要把這沓子紙甩進山牆裏去。莞初嚇了一跳,悄悄斜了眼瞧,是她抄寫的心經,一篇一篇,二百六十八個字早已爛熟於心,工工整整,莫說塗改,就是一個猶豫的墨點都不見……
“人生俗世多少孽緣孽障,現生就當看到果報!你總當抄經不過是年關祭祖走過場,你便敷衍了去!豈不知這也是為老太太病體康泰還願、更為你自身心消業、養禪定!心誠,半點馬虎不得!可當真知道?”
“太太教訓的是。”鼻尖對着指尖,莞初道,“娘親在世時也曾抄經修養,道其中五種功德,‘一者可親近如來,二者可攝取福德,三者是贊法亦是修行,四者可受天人等供養,五者可滅罪。’我自淺薄,亦不敢怠慢,每日提筆,必默念。”
“背會幾句禪語就敢傳給小兒來理論,殊不知正念方得正語,歪心邪事,你們這點子手段俗之不恥,更況佛的功德與道理?每日裏我苦口婆心於你的教導,也都丟到狗肚子去了!”
佛的道理摻雜着淺陋的怒火撲面來,壓也壓不住,燒得莞初依舊不明所以,“您的話我自是都記得,只是我……”
“放肆!!”“啪”一聲震的茶盅響,閔夫人怒目圓睜,“才進府幾日,竟是敢衝著我‘你,你’的,果然是山野林子裏養的不成?!怪道使出這等小民賤心、掩耳盜鈴的手段,到今日還敢不認!竟是與我理論!彥媽媽!”
“是!”一旁上香油的彥媽媽轉身衝著莞初道,“七七四十九篇心經修養,只數出來四十四篇,二奶奶可是忘了抄漏了?或是抄到了旁的什麼地方,早些說給太太知道才是,總不及這送往福鶴堂給老太太過目才露出這偷工減料的怯,讓咱們太太人前如何說得?”
莞初聞言挑了挑小眉,未抬頭。
這丫頭就是這麼個死性子,怎麼說怎麼訓都是一副賴皮子模樣任你摔打,彷彿天雷壓頂她也渾然不動,不曾修行倒早早入了定了!瞧得閔夫人真真是恨!
“筆燥墨浮,七扭八歪,也說的是字!原當你不過是小家子教養不夠,慢慢隨着揣摩、修行也就罷了,誰知你竟是敢渾寫了幾篇字就當交差,佛祖面前偷奸耍滑這豈不是為我齊家做罪?多少輩子積下的陰德夠你這麼作踐?!”
任是這廂火上樑,那佛龕前的人依舊眉清目秀,安安靜靜,一身上放佛罩了金鐘罩,劈頭蓋臉的怒喝竟似小風拂袖、觸她不得,莫說痛哭羞愧,就連一句“太太息怒,莞初知錯了。”都不聞。
閔夫人這一大早起肝火旺怒,此刻口乾舌燥,瞧着那一處景緻更覺火上澆油,“心魔不戒如何侍佛!彥媽媽,讓她長長記性!”
“是!”婆子一聲應下,袖筒子裏竟是抽出一尺來長的戒尺。莞初見狀,合十的手伸出一隻,另一隻依舊比在胸前,泥雕菩薩一般虔誠得緊。
實心鐵片擊在掌心,鈍鈍的,莞初數着,七七四十九減去四十四,該是打六下;過了六,該是十二;過了十二,又到十八方住了。雙手再合十,合不住,中間鼓出來好多。
氣淤難盡,閔夫人臉漲得通紅,就着梧桐的手勉強吃了一小盅參湯,手肘托着引枕,額頭竟是滲出小汗珠,強自忍了示意守到身旁的彥媽媽。婆子接意,衝著帘子外頭說了聲“來”,進來兩個身着青蔥比甲的小丫頭抬着一個紅漆小炕桌,桌上托盤裏擺着一隻青瓷花碗,一個白瓷碟,一雙小銀筷子,小心地越過莞初擺在了她面前。
未及看真切莞初就嗅到一股子醇厚的香味,定睛一瞧,那青瓷碗裏竟是滿滿一碗香油,清澈透亮,磨香沁人。正是納悶兒,身旁的彥媽媽接了小丫頭的手將一滿袋子丫頭們學針線用的小鋼珠兒撲落落倒了進去,鋪了一碗底,末了又不知從哪裏弄了來兩隻小銀調羹丟了進去。
“養心戒躁,好生練了,若是寫字再手顫耍滑,我決不饒你!”
頭頂傳來婆婆的威嚴,莞初對着噴香的香油輕輕咽了一口。拿起銀筷子,細細的兩根捏在手中滑溜溜的像鉤花的銀針,探進去,筷頭削得尖,一吃力,綠豆大小的珠子便滾在油里慢悠悠地滑了出去,再去撥弄竟是跳跳着浮了起來。
莞初越低了頭,胖鼓鼓的左手握了袖子,騰出手腕子利利索索地對付這一碗油丁兒,盯得久了,滿眼只有小小的滾珠,小星星似地忽閃忽閃的。不能用力,莞初輕輕屏了口氣,那力道慢慢移上來,從指尖到手臂,筷頭脫了外力果然自在,與那小珠兒粘在了一起,“托”着一顆慢慢從油里挑了出來,小心翼翼,叮一聲落進瓷碟里。
嘴角露笑又抿出小渦兒,果然,心靜自然萬物靜。只是……這肚子卻不肯靜,咕咕叫着好不爭氣,叫得這身子有些空,手也浮,原來婆婆說的不無道理,想來那字裏頭帶了出來自己倒不覺,可不是不敬?莞初深深吸了口氣,帶着這磨香把肚皮吸扁,屏氣凝神,筷子又小心地探入油中,這一回,手穩力舒,小珠子坐上銀轎子,穩穩噹噹地浮了出來。
瓷碟子叮鈴作響,彷彿敲在閔夫人耳根子裏最細軟之處,反反覆復,捶打得生疼冒火,目光盯着佛龕前那一個人玩得歡實,一股燥火,兩肋生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