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霍宅
霍丞眯着眼看遠處茵綠的草地,笑着道:“什麼茶你一喝就知道。”
他曬得心情愉悅,兩人哪怕就這樣躺着不說話,也並不覺得無趣。
稍坐一會,下人又來稟報,秦公館的許太太、西南警廳的趙局長、陳粵明先生、張氏車行的張老闆,一一前來拜訪。
“去備椅子。”霍丞揚手道。
李皓笑說:“這才大年初一來拜年的人就這麼熱鬧,接下來幾日怕是霍先生難得有空了。”
“再如何,六號這日必得要空出來。”霍丞笑着反問,“不是嗎?”
李皓微微搖頭,“您可真是執着。”
幾日裏公館為招待客人,白天擺宴,晚上跳舞,流水線般的客人,五號霍家老宅子來信,義正言辭的要求霍丞回家吃飯,務必要帶寧家的四小姐一起。
霍丞方想起寧箏的事,“帶她做什麼?”
帶信的是霍家老宅里有頭有臉的沈管家沈坤,在霍家伺候了兩代人,說話份量極重,想來霍家是擔心派其他人霍丞不買賬,特勞沈坤走這一遭。
沈坤頭上幾寸長的頭髮悉數花白,雖是個矮瘦的老頭,但精神抖擻,身上是對稱的菱形暗紅色綉文馬褂,裏面是對扣的銅銹色的長袍,瞧衣裳風格樣式都是西南上等秀坊的貨色,其堪稱霍家下人的門面。
“寧四小姐畢竟是寧家的嫡女,是寧沉,寧大老爺讓您親自照料的人,往後都是親家,帶寧四小姐回府吃飯,理所應當。”他畢恭畢敬地對霍丞勸道。
草坪上舉辦的宴會還未散場,霍丞獨坐在葡萄架子邊,他聽這話有理,“確實不能讓未來的岳丈大人生氣,蘭芯,寧四小姐回去了嗎?”
蘭芯從一群忙碌的僕人里小跑過來,道:“寧四小姐說還想暫住兩天,尚未回西北。”
“你去吩咐她,收拾一番隨我去霍宅。”
這消息對寧箏而言是喜從天降,她本在為霍丞要催她回寧家的事氣悶,故意這幾天冷落霍丞,一時聽到這消息,想着霍丞肯定是在乎她。
然女子總要矜持些,不能讓男人吃得緊,寧箏特意濃重地打扮,把她從英國留學來的時尚知識一股腦的發揮,穿閃亮的高跟鞋、抹燦爛的紅唇,裙子是蓬鬆的純白蕾絲裙,頭上戴了一頂田園風的高頂禮帽。
而晚上走出房間,在上車前,她收斂起所有的歡喜,高傲地站在車旁,等着霍丞紳士地為她打開車門,邀請她上車。
“寧四小姐,請吧,”司機看她久久沒有上去,上前一步道。
“霍丞呢?”左右沒有瞧見霍丞的身影,寧箏陰着臉問。
司機公式化地回答:“先生說您速度太慢,已經先乘車去了霍宅。”
什麼?這個沒有紳士風度的男人!寧箏咬着牙,她就不信憑她的美貌和才智會征服不了他。
霍宅有百年歷史了,是西南傳統的古典大宅院,青瓦的屋檐層層,和近幾年流行的洋樓和公館當是不同。
霍丞下車后,寧箏隨着趕來,兩人一共邁進霍宅的門檻,一路丫鬟婆子去屋子傳話,二少爺回府。
霍宅今天的晚宴等着這位爺回來開席,人到齊開始入座,一共十二個座位,除去霍老爺和大夫人的位置,再排開兩位少爺,其餘有座的只有幾位得臉的姨娘,庶女小姐們還有那些不開臉的姨太太們,這種場合都是沒有資格有座。
霍老爺是讀書人,文職退休,卻有一身讀書人少有的戾氣,大少爺霍柏繼承了他的外柔內狠的脾性,長得斯文秀氣,而霍丞是把這種戾氣從內到外發揮得淋漓至盡。
作為客人登門,寧箏自有準備禮物,菜未上齊前,她把禮物一一分放給大家,法國的香水、英國的貴婦人披肩、兩柄帶鑽的紳士手杖、還有寶石胸針之類的貴重玩意。
席上的人紛紛都有份,霍柏的妻子白氏得到的是一枚英國女王繼位發行的紀念徽章,數量稀少,在講究的人眼裏是值錢的貨,但白氏自小學習的是舊式教育,和大多數思想保守的千金一樣不太懂得這些浪漫,看對面大小姐和二小姐拿到禮盒裏裝的是胸針和披肩,當真好看,於是和寧箏說要換一份禮物。
可寧箏沒有多餘的備份。
霍丞就靜靜地看着自家大哥的臉,由白轉青,然後等着霍柏沖白氏發怒:“沒有見識的婦人!滾回房去!”
白氏用手帕揉着眼睛要退席,霍丞皮笑道:“大哥何必這麼大的火氣,難得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把嫂子趕到房間,到底有沒有把爸爸放在眼裏。”
白氏最怕霍丞替自個求情,每每只是火上澆油,果不其然霍柏冷哼:“我教訓自個的內人,難道還得弟弟指點,至於我和爸爸的父子之情,豈是你能挑唆。”
“你看,每次我說話,你都當我是在挑唆,我把你當親兄弟,手足情深,大哥怎麼能這般揣測我。”
“親兄弟?別忘了我這條腿是究竟誰開槍打斷的。”
“刀劍無眼,更何況是槍,當年情況危急,弟弟一時失手,這些年也日日為當年的過錯內疚呢。”
“你可是神槍手的徒弟,你還能失手,你公報私仇,爸爸偏袒你,你難道以為我會不知道真相!”
“大哥,你怎麼能這樣說爸爸。”霍丞好似痛心疾首。
霍柏急着向霍老爺要解釋,“不是,爸爸,我……”
“都給我統統住嘴!”霍元氣得面色漲紅,他生的簡直是兩個孽子,“一頓飯還能不能坐下好好吃,見面就吵吵吵!哪有半分霍家子弟的樣子!”
“既然知道見面即吵,還何必吃這頓飯,”霍丞唰地站起來要走,大夫人拍着霍元的背部為霍元順氣,苦着臉道:“一年難得幾次吃團圓飯,霍柏,聽話,讓着你弟弟,霍丞,你坐下來。”
霍柏在自己母親的暗示下,只得恨恨地住嘴,霍丞只是看着他笑,這兩年大夫人愛裝眉目慈祥的老好人,他也不急於拆穿,只是這頓飯吃得越發沒意思。
寧箏以為自己做錯事,待晚飯用罷,特意去和霍元請罪,霍元累了,嘴上安撫她幾句,心裏卻是懷疑如此洋派的小姐,到底適不適合做他們傳統大戶的兒媳。
霍元讓人請霍丞進書房談話,背着光,他面對牆壁上祖先留下的字畫,有關於霍氏子弟的種種家訓。
“前不久聽人說你去了并州一趟,”霍元開口先問道。
霍丞沒有急於回答,他尋了椅子入座,端茶盞掀蓋抿茶,自是一派悠閑。
“你大哥這一年在家休養得不錯,你去并州時該適當安排些事務給他練手,如今官場你游魚得水,來往自如,霍柏畢竟是你哥,是霍家人,你給他一個職業,以後多得是幫襯你的地方。”霍元轉過身,目光直直地期待霍丞的答案。
霍丞把茶盞放下,笑道:“好啊。”
似是不相信他如此乾脆,霍元再問一遍:“你打算給你大哥安排一個什麼職業?”
霍丞道:“大哥繼承您的儒學官道,擅長文職,正好軍中外交事務缺人,讓大哥先從外交做起,不算屈才吧。”
“好,好,”外交是上升最快的職位,霍元欣慰地拍霍丞的肩膀,“你有這份心,非常不錯!”
霍丞頷首帶笑,眸中光芒陰冷,當他還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幼孩時,曾為父親一個親近的誇獎不惜熬夜抄書,然爾這個偏私的男人,從未給過他正眼。
即便是他為母親的葯錢,哭着跪在大夫人的門外,男人路過時賜給他的竟然是嫌惡的眼神。
前世他被逐出霍家,遭霍柏派人追殺,狼狽逃到西北苟且偷生數年,這男人仍是睜隻眼閉隻眼。
既然有了大哥那樣優秀的人,他不過是多餘的棋子。
那麼今世反着來,父親對大哥的態度到底是不同。
霍家的長幼家訓,牢不可破。
霍丞滿含嘲弄地笑了笑。
這廂書房談話,而回房的霍柏直接給白氏一個耳光,霍丞要娶的是西北寧家的千金,為何他的妻子卻是個不上枱面的裹腳女人,盡給他出醜。
大夫人喬氏匆匆趕來,怒目呵斥白氏道:“哭哭啼啼做什麼,哪有半分主母的樣子,退下去。”
白氏垂眸委屈地捂臉,抽泣地和丫鬟一道出屋。
霍柏拖着一條殘腿坐到椅子上,自他腿殘后,他再不願穿西服,終日是各類灰色的長衫,加上他氣色陰沉,活活像比霍丞長了十歲。
而他對霍丞恨得咬牙,如果不是他,他怎麼會丟了官職,成為這閑在家的廢人。
“柏兒,”喬氏摟住兒子道,“別哭,你這一哭,媽媽這裏跟着胸口疼。”
霍柏只是抽噎,他堂堂一個西洋留學歸來的霍家長子,卻成了西南的笑話。
“你放心,你的委屈媽媽都明白,這西南不是他霍丞一個人說了算!”喬氏那保養得益的美人臉上,流露出陰狠的殺意。
這天起,霍丞已感覺霍宅里的暗涌隱隱有滋長的趨勢。
【另附贈正文五百字於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