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澡堂
封秀秀氣勢洶洶地走到寧蝶面前,站定,淚痕把妝給花了,她沒有補上,臉上白一塊黃一片,一雙眼睛瞪得圓溜溜。
寧蝶不知她要做什麼,看她水壺晃蕩,說道:“你是缺水的話我這裏還有……”
“寧蝶,”她直呼其名,像只紙老虎,空有架勢而沒有底氣,她道:“這場戲,只是你比我感情經歷豐富,論表演,我是蒲蘭戲劇學院的出身,再有下次,我絕不會讓你出風頭。”
這話把坐在石頭上的林萊玉惹得發笑,因為拍戲,她穿的是學院的男裝,束胸收腰,顯得個子高挑,她人站起來和封秀秀一對比,後者像是矮上一截,林萊玉道:“感情經歷豐富?你這是罵誰呢?”
封秀秀一慌,“我不是要罵人。”
“蒲蘭的又如何?我們寧蝶是西師大學堂的才女,不也沒瞧不起你念錯台詞嗎?有幾處生詞還是你拜託寧蝶給你註釋。”林萊玉說完,氣消減大半,她擔心自己話說得犀利了,傷封秀秀的自尊心,便把聲貝減小,“你有鬥志是好事,可說話要注意措辭。”
封秀秀咬着唇沒說話,也不知道是真聽進去還是在生氣。
林萊玉覺得沒意思,就拉寧蝶起來,道:“你陪我去那邊對台詞吧。”
寧蝶點頭答應,走時對封秀秀補上一句:“無論如何你都是這部戲的女二號,且不要太多擔心。”
兩位都走了,崔志真對着封秀秀會讓他想起錯認的烏龍事,臉上無光,也掉頭去給導演打下手。
這風聲陣陣,把無根的樹葉捲起又拋落,封秀秀眯起眼去瞧,她家老爹愛娶姨娘,有錢時娶得多,沒錢了一家子窩在一個院裏,搶衣服,搶糧食,她的一切都是靠搶出來,生活里不存在“安全感”這個新派的詞。
為什麼寧蝶就不一樣?看起來教養好,學問好,身邊的林萊玉處處維護她,連那個霍先生,都只和她親近,憑什麼?
封秀秀右手扭着左手的食指,出神地看着飄葉,命和命之間,真有這麼大的不同?
陪完林萊玉對台詞,到飯點時間,寧蝶排隊去領飯,現在廚師多,菜類豐富,排隊的積極性高漲,稍微不搶快一些隊伍已是老長。
寧蝶排到隊伍正中,李皓人來了,長衫一貫愛穿黑紫色,只是細節處的花紋不同,他有禮地笑道:“寧小姐,午餐我們提前為你準備好了。”
心想難道是霍丞的主意?寧蝶故作疏離,道:“謝謝,不用了,劇組有提供飯菜。”
李皓也不勉強,微笑道:“寧小姐不必這麼見外,只是普通的飯盒。”
寧蝶方注意到他手中拿着雙層的白色保溫飯盒。
“寧小姐若是不要,這個只能丟棄了。”李皓說著,臉上有些可惜,“北方正在鬧水災,全國糧食緊張,有的難民為一口糧不惜賣兒賣女,這……”
“好了,”寧蝶把飯盒接過來,“你再說下去,我若不要豈不是成奢侈的罪人。”
李皓哈哈大笑,“李某可沒這個意思。”
寧蝶只得脫離隊伍,她和李皓並走一段路,李皓問道:“今晚寧小姐打算睡哪?”
不說還好,提到這就想到昨晚,寧蝶嘆着氣回答:“你又有什麼心思?我本不打算原諒你,只是一想你是霍先生的秘書,一切聽他吩咐,我怨你也無用,不然我哪會理你。”
李皓笑道:“多謝寧小姐深明大義。”
“少打趣我了,我今晚和林萊玉一起住。”寧蝶抱着飯盒走在沙子路上,兩邊都是高大的樹木,這裏離居住的帳篷稍遠,是在取景的地方。
她尋了路邊一塊石頭坐下,李皓站着說道:“其實如果收走林小姐的帳篷,寧小姐還是要住回來。”
寧蝶氣道:“那我和別人住,封秀秀、袁姐、或者說李嬸,總是可以。”
李嬸即是比她們晚一天到來,飾演丁香母親的婦人。
李皓耐心地道:“除了林小姐,還有誰會有膽子收留你,寧小姐你先別急,我只是說個萬一,萬一霍將軍真要這麼做,你該怎麼辦?霍將軍對你的感情你肯定明白,要和霍將軍硬碰硬,只會讓你吃苦討不着好處。”
他繼續說下去,“寧小姐,你要不試着和霍將軍相處?霍將軍雖然脾氣大了點,但他對女人肯定大方,你跟了他,不說全國,至少在西南,你不會有半點不順心的地方。”
寧蝶充滿戒備地盯着他,“李先生,我這裏不歡迎霍先生的說客,請你走吧。”
這是李皓有史以來第一次從女人這裏吃到閉門羹,要知道西南上流社會的女人們最喜和李皓打交道,他嘴甜人俊美,身後靠山穩,更重要的是處事作風穩妥細緻。
眼下他臉色未變,得體地道:“寧小姐就當是我失言,多有冒犯,李某不打擾你用餐了。”
說完他留下一方帕子放在石頭上,給寧蝶凈手用。
寧蝶見他走後,心思難免複雜,她把飯盒打開,看見裏面的菜,竟遲遲下不去筷子。
不是飯菜不好,相反的是飯菜太對她胃口。
她記得上一世蘇梅病逝,有一年她生一場肺病,醫生說這病只能看天意了,她在病榻上昏度兩月,丫鬟除了蘭芯,沒一個敢近她身,唯恐傳染。
她父親開始過來的勤快,後面也漸漸不來了。
霍丞從駐軍地方趕回來的那天晚上,她患的肺病再次引起高燒,神智混亂間,錯把霍丞當蘇梅,嚷着要吃乾貝蒸雞蛋。
他哄她,抱她,替她擦身子,替她換衣服,然後熬夜去學做那道菜。
結果味道真難吃。
隔日為了她的病,不知霍丞是答應了洋人什麼條件給她換來救命的西藥,鬧到後來被罰在寧家的祠堂跪上兩天。
仔細回想,他們十多年的婚姻,還是有那麼一兩件令人動容的往事。
寧蝶嘗了一口飯盒裏的菜,乾貝的膻味處理得還算乾淨,有點蘇梅做的感覺。
難為他今世費盡心思打聽了。
下午沒她什麼戲份,梁山伯下山,意味着書院這部分的故事走向終結,最晚後天,他們就可以打道回西南。
寧蝶把洗凈的飯盒托李皓還給霍丞,狠心說道:“把飯盒拿回去吧,做這菜的廚子水平太差了些。”
李皓也不曉得她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幸災樂禍地幫腔:“這廚子如果再不好好長進,定要開除他。”
回到霍丞在的帳篷,李皓換上一臉遺憾,“人家寧小姐說了,這菜難吃,意思是讓以後不要送了。”
霍丞正在桌邊批改文件,聽聞難得沒爆發脾氣,只是手中的毛筆顫了一橫。
“還有,寧小姐也說了,”李皓道,“她讓我不要做說客,我儘力了。”
潛台詞是追女人的事,您自個看着辦。
霍丞把筆放下,不死心,“她真說很難吃?”
李皓肯定地點頭。
霍丞便轉回身繼續批閱,“可能是食材不新鮮了。”
李皓早知他會如此說,畢竟是自己的老闆,李皓道:“自然,您的手藝怎會不好。”
這次霍丞沒有再他搭話,自顧自地翻文件,只是眉頭越皺越深。
黃昏時寧蝶和霍丞兩人竟在澡堂遇上。
一個剛洗漱完出來,一個剛過來準備洗漱。
而寧蝶是後者。
霍丞習慣洗完果着上身只搭上一條白毛巾,頭髮上的水珠順着滾落在他腹部的肌肉塊上。
顯然他是不知隔壁有女子會用,這副模樣讓人看去,他不由別過頭,用毛巾胡亂地揉頭髮,退回男子用的洗漱間裏面穿上衣。
寧蝶是愣了一下,隨即臉紅得厲害,掀開帘子快步進了澡堂。
可她不知道隔壁霍丞還在不在,這裏雖有一牆阻擋,卻是不隔音,這個時間點大家約好是讓女子先行方便。霍丞在這裏待遇高,也意味着是孤立的狀態,自是沒人告訴他這個細節。
等了一會沒聽到隔壁的動靜,寧蝶不放心,試探地問:“霍先生在嗎?”
“嗯?”回答的鼻音很是慵懶。
寧蝶道:“我要洗澡了,你……”
那邊遲遲沒有動靜,寧蝶衣服未脫,乾脆地掀開帘子過去霍丞這邊,一聲霍先生沒說出口,她就噗哧地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霍丞穿上衣穿得太急,襯衫紐扣只揭兩顆打算直接套頭,哪知卡在了半路上下不得。
霍丞在用手去揭卡住的紐扣,聽到寧蝶進來了,自然也聽到那道笑聲,他唯一露出的半截耳朵透着緋紅色,故作冷靜地道:“你稍等一會我便離開。”
說著打算強行扯壞襯衫的扣子。
寧蝶暫時放下成見,道:“我幫你吧,你別亂動,都勒出了印子。”
她說著給他把紐扣揭開兩顆,卡得太緊,她解得吃力,不由道:“這是誰整理的衣服,怎麼不把襯衫紐扣全打開了摺疊。”
“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為我考慮,他們想的是衣服扣上了疊看着更整潔,以免我發怒。”紐扣一開,霍丞順利露出頭,他垂首,一時和寧蝶視線相對。
他的眼神熾熱,寧蝶把目光挪開,“我趕着時間,霍先生可以先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