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璞玉
拍攝場地靠山靠水,矮山上有塊平地,在樹蔭底下,觀看拍攝情況的最佳視野,是天然露台的好去處。
這等地方李皓怎能錯過,一早讓人備好沙灘椅,廚房那邊制好的糕點和果飲擺在椅子旁的桌上,桌布是荷花邊的針織白紗,鏤空花紋,鋪上青紫色花瓶的墊,圓長柱的暗紫色花瓶里插上一株細長綠莖的百合花,沾雨帶露。
李皓看一眼懷錶,收回表時按照他的預測,霍丞正好人到場,換上的是一身英式的騎馬裝,雪白的襯衫外面是黑色的對扣馬褂,筆直的鉛筆褲扎進靴子裏,他悠閑地躺上椅子,只是伸手,後邊侯立的傭人便上前把果飲放在他手裏。
“怎麼樣了?”他聲音里難得的露出倦態。
看自個的老闆臉色陰沉,李皓估計他心情不佳,言簡意賅地回答:“線人來報,大少爺那邊沒有動靜,老爺子聽說您貿然來并州,倒發了一通脾氣。”
霍丞冷笑一聲,慢斯條理地開口,“老爺子我怕什麼,霍柏現在若是敢輕舉妄動,我徹底廢他另一條腿,讓他一輩子在床上待着。”
霍家的大少和二少好似天生的仇家,互相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這種家事,李皓秉承不多話的原則,沒有多說一字。
霍丞望着山下,問:“什麼情況?”
“在拍戲,似乎該是寧小姐的戲份了。”李皓說完,扭頭看一眼身後的傭人,那傭人便把雙筒望眼鏡遞到霍丞手上。
他從未看過寧蝶演起戲來是什麼樣子,霍丞心中關於寧蝶的印象,用“寧靜”二字即可概括所有,前世無論他是多麼的風塵僕僕和疲憊,在每見到她的一刻,心境便受到感染般地跟着溫和。
這時在山下的寧蝶,哪有半分寧靜可言,背後在不斷冒出細汗,她不懂走位,不懂如何表演,唯一對鏡頭的敏感還是出自當模特的經歷。
寧蝶試着醞釀情緒,劇本里寫道:“丁香見梁山伯走遠,心裏愁緒滿溢,回到閨房,對着窗外青翠的美景,忍不住地落淚。”
沒有台詞,全靠演員用演技敘述。
離愁?
寧蝶今世最親的人都在身邊,前世經歷最多與愛有關的離別都是關於霍丞。
春節一過,父親要帶兵馬出門,霍丞必得要跟去。
有時候下起開春的細雨,她站在屋檐下,聽雨聲潺潺,長廊上父親和霍丞在前面交代什麼,她一直盯着霍丞看,一遍一遍用視線在畫霍丞的輪廓和眉眼,這一分開又是短則一年。
她的目光露骨的時候,有所察覺的霍丞便會偏過臉,沖她微微頷首,然後再轉過頭去。
在她以為就此分別,霍丞的腳已經邁出大門突然又折身回來,不顧外面在等的兵馬,疾步地走到她的面前。
四目靜靜地對望,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給她一個擁抱。
……
那種悲傷的感覺猶在,在鏡頭前寧蝶的眼淚,剎那間嘩然地流下。
她忘記擦拭,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只是無神地看着風景。
丁香知道這一訣別就是永離,相思太苦。
而這次梁山伯下山,她甚至都不能說出她心裏有多喜歡他。
按梁山伯的性子,她就怕她的感情給他帶來內疚。
怎麼能捨得讓自己喜歡的人產生負擔。
風聲把樹枝吹得簌簌地響,她嫌這聲音太過悲涼,把身子從窗前轉過來。
她環視屋子,屋子裏什麼都齊全,她又覺得空落落的,就像缺了什麼,心神念念。
鏡頭拉近,放大,寧蝶緩緩地垂眸,鏡頭前能清晰地看見她睫毛顫得厲害,淚珠子還在一串串地掉,她無意識地捏緊胸前的紐扣,要把那顆紐扣下連着的在疼的心也給拽出。
“卡——”文國喊停。
許是受寧蝶營造出的氣氛所感染,文國是帶着鼻音喊卡。
這次眾人的鼓掌,他沒有阻止,前幾日對寧蝶的態度讓他心裏有愧,現在寧蝶的表現更加影響他心率的波動,這真是個好苗子啊!絕對能捧紅!璞玉!
“封秀秀,”文國板著臉,“看見了嗎?就這樣演!”
他指寧蝶,“辛苦你了,你先下去。”
寧蝶魂不守舍地離開鏡頭,她情緒和劇本里的丁香重合為一,還有些回不了神。
林萊玉給她擦淚,“寧蝶,你剛才演得把我都差點弄哭了。”
寧蝶沒吱聲,在努力地把心神收回。
作為過來人的林萊玉把她領到樹蔭底下休息,給她用大樹葉掌風。
崔志真見此殷勤地趕過來遞水,“喝幾口壓壓驚。”
考慮到此人是導演的狗腿,林萊玉只好把當初受的漠視當作沒發生,拿水的動作卻稍微粗魯點。
寧蝶休息半晌方恢復,按住林萊玉扇風的手道:“沒事了。”
她總覺得哪裏有視線盯着她,抬頭往山上看,只瞧見一片樹蔭搖曳。
霍丞把望遠鏡拿下,臉色黑得厲害,“李秘書,拍戲的感情來源於實踐?”
李皓對老闆突發的不悅感到奇怪,仔細思索一番,斟酌地道:“這個倒不是,也有時候是把自己代入角色去揣摩。”
霍丞神色緩和,他絕不允許寧蝶是為哪個男人心傷成這樣。
說實話,他有點吃梁山伯的醋。
這廂拍戲的場地,封秀秀模仿寧蝶剛才的演技勉強過關,大家跟着鬆口氣,總算是能拍下一幕了。
封秀秀獨自去邊上拿自個的水壺,哭了兩場,她有些脫水。
壺蓋還未擰開,她就看見崔志真在為寧蝶獻殷勤,左右賣笑。
有人失意便有人得意,封秀秀緊握茶壺,剛才那些人為寧蝶鼓掌的掌聲,在腦袋裏咋呼呼地散不開。
她揭開茶蓋,起風了,一片葉子落進水壺裏,她煩躁地把水盡數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