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子傲
襯衫把霍塵短髮上的水珠吸去大半,胸前的布料潤濕,他把衣領提了提,半抿薄唇。
溫柔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寧蝶,好似要把寧蝶吸進自己的骨子裏。
只是半分鐘的時間,他復把頭轉到一邊,許是難得和寧蝶平靜地說話,他語氣有點僵硬:“你怕什麼,我又不會把你吃了。”
說完大步地走到門邊掀開帘子,走得決然。
寧蝶幽幽一嘆,跟着走出這間屋子,去隔壁洗漱。
傍晚些,天色未完全暗下來,寧蝶住在林萊玉的帳篷里,兩姐妹一起半躺在床上,頭頂上是明晃晃的瓦織燈,把屋子裏照得沒一絲暗光。
這間帳篷除了摺疊床外沒有任何多餘的傢具,其餘演員大多是兩人一間,只她們女子人少,袁鸞嫌搬得麻煩,仍住在之前的農家民舍,於是多出來的正夠其餘女子一人一間。
當然這裏面是不包括寧蝶。
兩人正聊些家常話,門外有人詢問寧小姐可否睡著了。
寧蝶披衣下床,霍丞的兩位女僕站在外面,一人拿着被子,一人拿着暖爐熏香之類。這鐵定是霍丞的吩咐。
寧蝶讓她們把東西放下,林萊玉在床上吃零嘴,炒熟的鹽花生往嘴裏一丟一個準,她笑道:“霍先生這是捨不得你受苦呢,你啊,放那個金帳篷不睡,硬要和我擠。”
她被霍先生救過一次,對霍先生十分有好感,至少外表看來對方不像西南那些油頭粉面的貴公子,空有一副皮囊。
寧蝶碎她一口,作勢要撓林萊玉的痒痒,敢拿清譽這樣打趣自己。
兩位女僕把東西放下隨即離開,林萊玉一邊哼笑着躲避寧蝶的魔爪,一邊嘴上不饒人,“我看那霍先生就是看上你了,你老實和我說,你們發展到了哪一步。”
兩人嬉笑着打滾到一塊,鬧了半天人也累了,寧蝶動作放慢,道:“我和他是沒有可能,你以後不許再胡說。”
“是,是,畢竟還有位陳子傲先生呢!”
寧蝶的魔爪準備再來一波襲擊,林萊玉求饒道:“我不說了,不說了,你看,我把花生粒全弄床上了。”
這下兩人都跳下床,開始清理被單,對林萊玉愛在床上吃零嘴的惡習,寧蝶忙不迭地數落一頓。
門外再次有人喊寧蝶,問是否睡了。
林萊玉扯着被單角在抖花生屑,“今晚倒是熱鬧。”
“來啦,”寧蝶把大衣披上,說道,“進來吧。”
這次來的人是封秀秀,拿着一紙信封,進來便聞到帳篷里的熏香,想來是驅蟲和安神用。
她心裏有些吃味,臉色一般般,公式化地道:“山下郵局的人送信上來,那個時候你不在我替你接了。”
寧蝶謝着把信接過,信是西南郵局的標準信封,印有西南的湖畔景色,這是西南來的信。
她喜上眉梢,瞧見封面上熟悉的“陳子傲”三字,更是神采奕奕,她來并州前曾在他們的“秘密基地”留言地址,沒想到他真會寄信過來。
看郵戳的日期,這信在路上好幾天了,寧蝶迫不及待地拆開信,白紙上是一行工整的墨色鋼筆字,寫上兩行小詩:
“思漫漫無歸處兮,心上下多忐忑矣,
眸深深難揣度兮,情如燈火明滅矣。”
這每一個字都像化身成一隻一隻螞蟻,噬咬着寧蝶的心,酥酥-麻麻。
信的末尾是來自陳子傲的試探:寧蝶,我想見你一面。
他們這對筆友終於跨越到走向現實朋友的一步。
寧蝶把信捂在胸前,通過這一年多的信件往來,陳子傲的才華她早是欽慕不已,不止一次地思考,他在現實里會是怎麼樣一個人。
封秀秀把信送到,對寧蝶止不住地羨慕,她除了自個還有誰會牽挂她。
正如林萊玉所說,今晚倒是熱鬧,封秀秀還未來得及走,袁鸞的助理小陳接着來了,他掀開帘子看見帳篷里有這麼多人先是一愣,然後笑道:“原來寧小姐在這。”
寧蝶把信放好在枕頭地底下,趕緊地接待客人,小陳手中拿着黑色禮盒,上面繫上蝴蝶結綴飾,他一面把東西塞給寧蝶,一面說道:“我還以為你在霍先生那裏,打算讓林小姐轉交呢,看來是不用了。”
寧蝶疑惑,“你這是……”
“之前袁姐一直勞你照顧,送錢銀太俗,明天大家就要分別,所以袁姐想送你一套禮服,當是紀念,她人本打算親自過來,但和導演忙着商量拍戲行程,一時抽不開空子。”
只是幾頓粥而已,寧蝶覺得這禮貴重了,不過不接又似乎小家子氣,大不如接過來以後再還袁姐一份情,這樣想着,寧蝶把東西收下,連連道謝。
小陳表情一松,他原以為要費一番口舌。
東西送到,女子的住處小陳不易久呆,走時說了些日後再敘之類的客氣話。
林萊玉笑着湊過來,“快看看是什麼樣子的晚禮服。”
盒子打開一瞧,甚好,英國洋裝的碧綠長裙,群尾大擺的設計優雅極了,林萊玉忍不住把裙子往自己身上比劃,要是換上這身衣服,何愁自己不夠亮眼。
她和寧蝶正討論得開心,封秀秀冷不丁地衝上來把裙子扯落在地,她不解氣,又狠狠地踩上兩腳。
林萊玉急得把她推開,好好的一件衣服作什麼糟蹋,寧蝶撿起它,仔細拍了拍上面的腳印,這本是絲質的裙子,一旦皺了髒了,很難恢復原貌。
“你這是幹什麼!”林萊玉怒火沖沖,封秀秀的行為擺明是挑釁。
寧蝶也道:“是啊,這裙子價值不菲,而且還是袁姐送的。”
“寧蝶!”封秀秀眼睛裏含淚,委屈得握緊拳頭,自己是哪樣不如寧蝶,一個個都喜歡她,“你和我搶戲、和我爭風頭,讓全劇組的人都笑話我這個小姐演得比丫鬟差,你現在還和我搶袁姐,你明知道我喜歡她,你還巴結上去!”
“不……不是,封秀秀……”
“你別說話!”封秀秀失儀地打斷寧蝶的話,她臉上充血,青筋一根一根地跳動分明,平時純凈而明亮的圓眼睛裏全是瘋狂的恨意,她什麼話都不想聽,她的胸口上有一塊大石頭,她再不推開它她必得崩潰,她嘶吼着,“寧蝶,我最討厭你那副假仁假義的嘴臉,你靠你的好心收買所有人,我見你就覺噁心,跟吃了熱天裏隔夜的魚肉,腐臭骯髒,你以為你是誰?其實你也是討厭的我吧,你為什麼要對我客氣?你如果像林萊玉一樣直白地表示你不喜歡我,我也許還更好受。”
寧蝶被她罵得結舌,她從沒察覺到封秀秀對她有這麼深的偏見。
“你裝什麼!你以為你對所有人好,所有人都喜歡你嗎!你不過就是個下賤的□□……”
啪——
寧蝶甩上去的巴掌瞬時結束這場鬧劇,她看着自己的手心一陣恍惚,她打完的一刻就開始心生後悔,看到封秀秀的左臉頰一下子紅腫,寧蝶沉默着沒有發話。
封秀秀依舊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手慢慢地捂住臉,她又覺得實在是丟人,被嫉妒沖昏了神智。
“你看什麼看,”林萊玉不服輸地瞪回去,封秀秀倔強的一扭頭,哭着衝出帳篷。
寧蝶渾身乏力地坐到床上,心裏說不清是內疚,還是對封秀秀這一席話的傷心。
“好啦,”林萊玉過來摟住她肩膀,寬慰道,“她就是一個被寵壞的小姐,以為事事都該如她意,今晚她逞口舌之快,明早起來肯定會後悔,再說,她是什麼人,說的話向來戳得人不舒服,你不要在乎她的話,我會替你教訓她。”
寧蝶有些疲憊地搖搖頭,她已是活過兩世的人了,仔細冷靜后還有什麼是她看不開的,她拍拍林萊玉的手背,道:“都早些休息,明天要趕火車,我這只是頭一次打人,心裏悶得慌,”
林萊玉把她抱住,半是撒嬌的語調,“我家寧蝶總是心太好。”
“得了,經這封秀秀一鬧,這話我可不想再聽,”寧蝶苦笑着,說完去拉被子,督促林萊玉早睡。
這一覺寧蝶睡得一直蹙緊眉頭,心裏總揣揣不安。
笠日清晨結束書院戲份的最後拍攝,大家動手收拾行李和帳篷,趕着下山坐火車回西南。
比預估回去的時間要提前一天。
清點完人數,崔志真報告導演,封秀秀人不見了。
“還能去哪?早上拍戲時候不在現場?”文國背過手站在晨風中環視周圍的人群一圈,還真沒看見這丫頭,他想起來封秀秀的戲份早殺青了。
他趕着電影年後上映,能多節省一天時間是一天,沒工夫耗了,他讓崔志真找兩個麻利的人一塊找找,連茅坑都不要落下。
崔志真叫了兩個漢子一起去,半個小時后回來,道:“還是沒找着人。”
真是麻煩,文國吐出長氣,他也不能把人家小姑娘放着不管,這情況為節約時間,只能讓大夥一塊找。
他用喇叭把事件一說,大家紛紛散開去找人,一個小時再到村口處集合。
寧蝶聽這消息捏住帕子的手緊了緊,和她在一起的林萊玉見此說道:“別多想,我們現在去問問村民,看有沒有線索,興不定她貪玩,出去遛彎了。”
詢問了村民一圈,唯一的消息是說人可能在後山。
寧蝶只有對林萊玉說:“你我分頭在後山找吧,等會在這個路口子集合。”
天公不作美地下起大雨,霹靂巴拉的往地面上砸,很快模糊人的視線。
山裏的泥土軟綿,風來到處是樹葉的呼嘯聲。
雨來得突然,在山腰處找人的劇組紛紛轉頭回到農舍避雨。
霍丞因忙着公務,他的帳篷未收,聽到外面的動靜,雨聲里夾雜是人們來往的跑步聲,便問一旁坐着整理文件的李皓,“外面發生什麼事?”
李皓掀開帘子,喊來一位在雨中往農舍跑的青年問話,三言兩語弄清情況,他把封秀秀的事轉述給霍丞。
“看我們帶來的物質里有沒有雨衣,有的話分發下去。”霍丞頭也不抬地道。
李皓聽了吩咐,撐傘出去不到幾分鐘,又折身回來。
他喘着粗氣,長衫的下擺全是泥漿。
見他狼狽,霍丞問:“怎麼了?”
“剛聽說,寧小姐在後山沒有回來。”
下一刻霍丞人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他顧不得披上大衣,只是一身簡單單薄的休閑西服,李皓趕着為他撐傘,然爾霍丞的腳步太快,他只得跟着小跑。
霍丞到達人多的農舍,直接問:“寧蝶發生什麼事了?”
他氣勢凜人,不怒自威,一群躲雨的演員沒有一人敢貿然答話,人群中顯眼的袁鸞說道:“之前一直和林萊玉小姐一起,我從那邊過來聽說她人不見了,導演和慕鳳在後山口子那找人。”
霍丞聽完掉頭往後山口子那裏趕,低氣壓消失,滿屋子的人頓時感覺全身一松。
後山口處不止有劇組的人,還有兩位本地的村民,他們見有人要往後山去,特意出來阻止。
“這麼大的雨,後山去不得啊,小心山體滑坡要砸死人。”其中一位老人說道。
另一位青年插話:“你們找人雨停了找,這下進去多少人鬧不好都是要賠命。”
文國進退兩難,林萊玉見霍先生來了,猶如見到救星,撲上去拉住霍丞的袖子就道:“霍先生,寧蝶約好一個小時后和我在這碰面,可是她一直沒有出來。”
霍丞沒有工夫回應她,在他聽到村民的話后,直接把林萊玉推到李皓的傘下,對李皓道:“你把林小姐送回農舍,別讓她着涼。”
“霍先生……”文國惶恐,“寧小姐她……是我的失誤,我……”
霍丞更沒有時間去怪罪任何人,他把西服的外套解下來往頭頂上支開,身子似離弦的箭直接奔往山裡。
“霍先生——”身後是一致的驚呼。
西服完全濕透了,雨把山間的景變得朦朧,積水坑窪,空寂的山裏光線陰暗,烏雲堆砌,好似這雨要下得沒完沒了。
霍丞先是尋遍經常有人走動的路徑,他呼喊寧蝶的名字,四處無人,他開始尋着最難走的荒草地走。
“寧蝶——”他繼續呼喊道。
這次總算有所收穫,他在雜草地上拾到一隻女子的繡花鞋。
定是在前面了,霍丞把鞋子捏緊,順着草地往坡下滑。
果然寧蝶坐在坡底的一個凸出的石塊底下避雨,而她身上的旗袍和大衣對比霍丞沒有好到哪去,同樣是完全水裏撈出的模樣。
“寧蝶!”他喊道。
寧蝶沒料到會是他來這裏,她本是打算直接回和林萊玉約好的地點,下起大雨,哪知她迷路,越走越錯,竟一不小心從坡上摔下來扭傷了腳,只好坐在這裏等林萊玉過來找她。
霍丞跑到她面前,蹲下身子和她視線齊平,他看她凍得打顫,忍不住把人抱在懷裏,仔細確認寧蝶沒事方鬆開寧蝶,他瞧見她那隻丟了鞋子的右腳腳踝處腫得老高,鞋是不能穿了,霍塵小心地查看傷勢,用拇指輕按,聽到寧蝶疼得倒吸冷氣,他眉頭緊皺:“是骨折。”
他們身後以及頭頂,正是一座矮山。
聯想到之前村民說的話,此地不宜久留,霍丞道:“我背你回去。”
說著把他轉過身把寧蝶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寧蝶臉上發燙,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可能會有點重。”
“怎麼會,”霍丞說,“你身上除了那地方哪裏有多餘的肉。”
寧蝶粉拳往他背上一捶,這人說話老是不正經。
霍丞按住她,難得是一臉寵溺的笑,“上來吧,你的腳傷嚴重。”
寧蝶點點頭,正要重新搭上他的肩,她聽見身後頭頂上有轟轟的奇怪聲響,不待她轉頭去看,霍丞寬厚的懷抱便將她牢牢抱住,他沉穩又有些急迫的聲音壓在她耳邊:“小心!”
她被霍丞帶得就地一滾,那轟轟的聲響就從她的臉側消失到遠處——
滑石了!
僅僅是幾秒鐘的事,若不是霍丞反應快,他們兩人此時怕是已成了那塊大石底下的肉餡。
寧蝶驚魂未定,連忙起身,霍丞那搭在她腰間的胳膊順勢無力地垂落。
“霍丞,”她困惑地轉過臉,猛然看見霍丞的額角上止不住地在冒鮮艷的紅血。
霍丞在抱她躲開的時候,額頭沒能避開地面的碎石。
天上的雨依舊是沒有減弱的趨勢。
“霍丞——霍丞——”寧蝶手足無措,她用帕子給霍丞止血,淺色的帕子瞬間被血染污,又被雨水沖刷成稀釋的紅。
“你醒醒啊!”寧蝶急得喊道。
她一直十分討厭眼前這個躺在自己面前男人,若沒有他,自己前世不會過得那麼槽糕,若沒有他,她這一世萬不會這麼多的麻煩。
可是在霍丞為了救她生死未明時,她心底升起的竟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而霍丞卻做了一個夢,輕紗帳子的古典大床,他披着軍裝而歸,站在那個床前,竟遲遲不敢掀開帘子看床上的人一眼。
伺候他們屋子多年的丫鬟蘭芯衝過來捶他的胸脯,哭喊着把小姐還給她。
是啊,她能向自己要還寧蝶,可是自己該向誰去要回。
岳丈低吼要下人把蘭芯拉開。
他一步比一步走得艱難,靠近帳子,他掀開帳子的手顫得不像話。
教他阻擊的師父說過,要成為一名合格的軍人,無論何時,這握搶的雙手一定不能發抖。
他眾馳戰場數年,深刻地牢記這句話。
明明還差一點,他已經把岳丈送上將軍的位置,再差一點,他就可以擊敗霍柏,以霍家堂堂正正的二少爺的身份認祖歸宗,再不用擔心有人威脅寧蝶。
可她怎麼能丟下他一人離開。
那種失去摯愛,痛徹心扉的感覺排山倒海,霍丞捂住胸口,不等他掀開紗帳,一口鮮血溢出嘴角,再接着衝破牙關。
耳邊是一片疾呼聲,他踉蹌倒退兩步,眼前陷入茫茫然的黑暗裏。
再睜開眼睛,他回到十八年前他的少時,母親作為身份卑微的姨娘要被大夫人趕出府的當天。
一切都重新開始了。
但他數年來始終會夢到寧蝶在他眼前病逝。
這個夢又一次來臨,霍丞猛地驚醒過來,闖入視線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一盞簡單的白熾燈。
“總算醒了,您昏睡了一天一夜。”在旁邊說話的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霍丞“嗯”了一聲,問身邊站着的李皓,“這裏是哪家醫院?幾點了?”
李皓繼續道:“這裏是并州最大的醫務所,現在早上十點,因為您身上的病情緊急,只能先就近診治,待情況好轉,再回西南。”
霍丞沒有再說話,他緩慢地坐起來,他身上換上的是醫院標準的藍白條紋的病服,頭上的傷也已用紗布包紮好。
“您這邊的意外我已經派人封鎖消息,崔府絕打探不到任何蛛絲馬跡。”李皓說完,又道,“寧小姐的腳傷處理過了,她急着趕回西南,和劇組的人乘同一班列車離開。”
霍丞面無表情的神色方破裂,露出一抹極淡的失望,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李皓順從他的吩咐,正要出去時又轉了步子方向,回來道:“寧小姐臨走前留下電話號碼,說您如果醒了,務必讓我給她回一個電話。”
霍丞冷着臉,“這種小事你自己去處理。”
李皓不急,“我們的人去林中找到您時,寧小姐趴在您身上哭得十分傷心,想來心裏對您的病情非常牽挂。”
恰似冰面迎來暖春,霍丞眉頭一挑,“卡着她回家的點打過去,說得越嚴重越好。”
李皓微微一笑,他家老闆這是故意要嚇唬寧小姐,報她這不辭而別的仇呢。
晚上掐着鐘錶,李皓如霍丞所說那樣,特意把病情添油加醋一番。
“那這可如何好?”寧蝶的語氣是誠心的緊張。
李皓站在電話機邊,這電話機是向醫院前台處借的,來往都有人走動,李皓小聲道:“當時那個情況寧小姐你也看見了,雨中受寒,加上失血過多,醫生說年前是難醒來,恐怕以後會留下頭痛的毛病,我們將軍日理萬機,這個後遺症無疑是對生活有格外大的影響。”
後面的李皓倒是照着實話在說,當時若不是他及時帶着隨行的軍醫找到霍丞,再晚一刻霍丞的肯定性命危險,如今只落下後遺症算是輕了。
寧蝶一陣內疚,她沒有留下來是因為怕自己到時會心軟地陪着霍丞。
可眼下她真恨不得去霍丞身邊,看他身體到底如何了。
畢竟霍丞是因她受傷。
“寧小姐不必過多擔憂,”李皓乾咳一聲,覺得該點到即止,“你知道霍將軍對你的心意,將軍醒來,如果聽到你平安無事的消息自然會大感欣慰,覺得有所值得。”
這下子寧蝶的心情已不能用“內疚”二字形容,她感覺自己真是自私自利,至少霍丞為她受傷,即便不等到霍丞醒來,她都該等他病情穩定了再走。
“李先生,”她軟語着說道:“能麻煩你每隔幾天向我說說霍先生的情況嗎?”
李皓扶額,依霍丞的身體底子這病沒幾日即可出院,他該如何彙報,遂轉個話題,“聽說封小姐沒事,只是因為比你們早一些回西南,又沒有通知你們才鬧出失蹤的事。”
“這事我聽導演說了,”寧蝶在回來時聽導演提過,封秀秀那晚和她爭執后頗覺臉面盡失,於是大清早下山乘坐列車回西南,故意避開她們,卻又沒有告知別人,這事一鬧,讓文國氣得不輕,即使有寧蝶求情,這封秀秀日後在電影圈怕是難吃得開。唯願她日後能多改改驕縱的脾氣。
寧蝶和李皓又聊幾句,李皓擔心自家老闆吃寧蝶的醋,不敢多聊,匆匆地把電話掛線。
回了西南即意味着回到冬天。
在并州穿的那些旗袍和薄大衣外套是用不上了,寧蝶腳上有傷,行動不便,更多時候只有宅在家。
林萊玉的戲份要比她晚殺青一個星期,她閑着無人解悶,乾脆穿上夾棉旗袍,戴上護耳的帽子,打算去圖書館看看有沒有對付頭疼方面的醫書。
她在玄關處換鞋,寒冬里天冷,工廠的女工們有兩個星期的假期回家過年,蘇梅正在為寧蝶熬豬蹄湯,瞧她要出門,喊在打掃客廳的李媽攔人。
“腳都成這樣了,你這孩子要出去做什麼。”蘇梅急沖沖地出來道。
寧蝶懸着一隻腳,“出門我攔輛麵包車,我想去圖書館借兩本書。”
“你要借什麼書?你寫張條子讓李媽出門借,李媽不識字,但圖書館的管理員總是識字的。”蘇梅說道,把寧蝶扶着回沙發上坐。
李媽把腰間圍裙解下來,“是啊,小小姐,你腳有傷怎麼好動。”
寧蝶哀怨地看着自己包成粽子的右腳,她不能讓李媽去圖書館,經常有同學在那裏看書,萬一李媽聽到什麼回來和蘇梅說,那她借口學校寒假開培訓班的事會露餡。
她只得說這書是她一時興起,想起陳子傲的信她還沒有回復,她便先房間抽出白紙,給陳子傲寫上一封鄭重的回信。
西南陰綿的幾日小雪天過去,天空放上晴光。
隔三差五林家的保姆總要喊寧蝶過去接電話,一面攙扶着寧蝶一面道:“這是什麼人,勞你日日惦記。”
再隔兩天,林家保姆來時蘇梅先把人拉到一邊,背着寧蝶偷偷地問,自家閨女是接什麼人的電話。
“男人,”林家保姆先肯定這個,再道,“聽語氣是個有禮貌的年輕人。”
最後補上關鍵的一句,“寧小姐該是這個年紀了。”
蘇梅喜不勝收,只差要提前給林家保姆包上新年紅包。
待天黑,寧蝶腳上的紗布前天拆開,下步簡單地行走是沒有問題,她換上衣服要出門,說是約了朋友,難得這次蘇梅沒有多問,和李媽坐在沙發上聽收音機里的紹興戲,不時跟着哼唱兩句,見寧蝶要出去,蘇梅抑制不住地笑道:“你且換上那身我替你新做的旗袍。”
“不是說要留到過年穿嗎?”寧蝶不解。
蘇梅道:“離過年也沒有幾天了。”
那衣裳是蘇梅親自裁的,寧蝶當她是想看着高興,於是回房間把那身長袖的翠色軟段子旗袍換上,在外面配上黑色貼身的大衣。
“唇色淡了些,”蘇梅打量她幾番,捧來自個梳妝盒為她上妝,又為寧蝶戴上一對玉鐲,她短髮最近長長了點,剛好能盤上去,蘇梅為她盤好發,插上玉釵,接着為她染上玫瑰色的指甲,勢必要把她打扮得花團錦簇。
折騰近一個小時,送寧蝶到門口,蘇梅又道:“哎呀,我這記性,李媽,去把我那皮包拿過來,鱷魚皮的那隻。”
這隻皮包還是寧蝶的爺爺在蘇梅結婚時託人從法國帶回來的嫁妝之一。
這皮包的翠色恰好和旗袍顏色相襯,寧蝶帶上它,從普通的工人子女搖身一變,和那些富貴人家的小姐無甚兩樣。
李媽嘖嘖地讚歎:“這樣一打扮,小小姐真是好看。”
“晚上可不許留在外面過夜,女兒家總該矜持點。”蘇梅笑眯眯地說著,把寧蝶推到門外,“快去吧,快去吧,可別讓朋友久等。”
寧蝶一頭霧水,不知蘇梅的喜從何而來。
華燈初上的西南,街上的光色似錦,寧蝶下樓招了一輛黃包車,因她姿色清絕,那拉車的車夫忍不住多瞧了她一眼。
江水上的弔橋連接兩岸,河流沮沮,倒映着城市的霓虹燈光,寧蝶從黃包車上下來,踏着橋面的光影,身姿搖曳地赴約。
彼時霍丞正走下專列,司機老早備好車在車站門前恭候,他邁開長腿跨上車座,身着的黑衣讓他渾身散發咄咄逼人的冷氣壓。
他散漫地掃了一眼窗外,軍綠色的一片,他道:“不需要這些人跟着,我現在有私事需要處理。”
坐司機身側的李皓得令,打開車窗喚一位隊長過來,示意他們撤兵回本部。
待交代完,霍丞又道:“去十三街。”
這時他的眸子裏方升起一絲暖意。
十三街是典型的居民區,然爾也是西南典型的外租地,專門租給那些從各地來西南的外地人,魚龍混雜,熙熙攘攘又十足擁擠。
考慮到霍丞的安全,李皓道:“讓我先上樓去看看,您稍等片刻。”
得到霍丞的批准,李皓快速地打開車門走下去,他身姿挺拔,身上的長衫不菲,融入十三街后與周圍簡樸的建築顯是不同。
大約過去一刻鐘,他重新回到車上,“寧小姐不在,聽家人說是和朋友有約出門了。”
自然他不敢說,寧蝶的母親給他開門后是用一副審訊未來女婿的目光告知他此事,不過李皓說出實情:“看情況,似乎對象是一名男子。”
車廂內頓時陷入寂靜,李皓即便不轉過身去,他也能知道自己的老闆定是在鎖眉不悅。
“還有一件事,”李皓不知該講不該講,語氣再三委婉地道:“我聽說封秀秀是被人打暈帶上的火車,然後被安置在火車站附近的賓館,她擅自耍脾氣的事在電影圈鬧開了,以後怕是再難接到劇本,自然這種小事無需告知給您,只是有些奇怪,封秀秀是在火車上服過安眠藥才導致一路未醒,打暈她帶她並且離開的人是當地村民,說是受人雇傭……”
明白李皓要表達什麼,霍丞眼神一冷,“以後這個‘聽說’就不用存在了,處理乾淨。”
李皓點頭稱是,示意司機啟動車子,當十三街漸遠,李皓望着窗外的琉璃夜景,他想起和寧蝶的初識,綠蔭的樹影,台階上散落的白色花朵,寧蝶的一顰一笑,就像她青瓷旗袍上的木棉花,純白清澈,似古典詩經里描述的蒹葭女子。
自然又是想到隨行的醫生鄭重地告知他,“寧小姐在劇組期間睡眠不穩,在我這裏拿走一些安眠藥,分量不輕,如果寧小姐身體不適,我建議您讓她上西洋的醫院檢查,”
寧蝶啊,李皓揉揉額頭,心裏百感交集。
而此時的寧蝶,在西南最大的弔橋上約見的陳子傲先生,竟然是自己前世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