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難遂意
上官露眨着圓滾滾的眼珠看他:“你怎麼啦?”
“沒事。”他用拳頭抵着下巴輕咳一聲道,“嗆着了。”
上官露‘哦’了一聲:“那個……冒昧的問一句,還未請教壯士的高姓大名。”
白衣少年眼珠子一轉:“我姓木,木頭的木,字遂意。”
“遂意?”上官露眉開眼笑,“真是好名字,木遂意。”
白衣少年頷首:“這一點我和姑娘倒也算志同道合,我此生不求榮華富貴,但求自在隨心,便已足矣。”
上官露舉杯道:“木公子,我叫上官露,譬如朝露的露。”
她笑的心無城府,其實她不是第一次出門,但平時身邊總有幾個隨從跟着,好像如此這般和陌生人推心置腹的交談,還是人生中的頭一遭。
她自顧自的絮叨起來:“木大哥,我覺得我的名字不太好,譬如朝露,即美好的東西轉瞬即逝,你看,我的好日子這不就到頭了。”
白衣少年打趣道:“你怎麼就偏說譬如朝露的露,而不是金風玉露一相逢的露呢?”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上官露的臉驀地一紅,然後望着木遂意,竟然‘噶’一聲,打了個酒嗝,木遂意看着她憨憨的樣子,情不自禁的爽朗大笑。
上官露尷尬的指着白衣少年道,“那個,什麼……我覺得你的名字也不太好,你不介意我直言吧?你看你姓木,求遂意,可問題是,木子若不出頭就是‘不’,木遂意變成了不遂意,唉。”
木遂意聞言幾不可聞的輕聲一嘆:“確實,不瞞姑娘說,人生似乎還真的是越求遂意偏偏就不遂意。”
“啊?真的呀?”上官露驚異,“木大哥何來的感慨?”
“因為我與姑娘有差不多的際遇。”木遂意放下酒盅,低低道,“我也是家裏頭逼婚逼的緊,可我已經有了中意的女子了。”說完,他直勾勾的盯着上官露,“便逃了出來。”
“我想要的得不到,我不要的非得塞給我。”
上官露揉着惺忪的眼睛,重重一嘆道:“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乃剝奪人性之舉,棒打了多少同命的鴛鴦。”
木遂意好笑的看着他:“姑娘的言下之意是,你也有意中人了?”
上官露雙手捂住臉頰,赧然道:“有……有那麼明顯嗎?”
木遂意點頭:“非常明顯,說來聽聽,你的心上人是誰?”
上官露無奈道:“我中意之人我打小起就認識。”
“青梅竹馬?”木遂意不懷好意的笑。
“非也,非也。”上官露學着老夫子搖頭晃腦的樣子,“問題就出在這裏,若是青梅竹馬倒好辦了,可就不是。他是看着我長大的,正經論起來,他是我的授業先生。唉,烏溪之地雖沒有什麼嚴謹的規矩,但女子讀書的也並不多,父親請了西席先生教我,無非是要教我做人的道理,我實不應該肖想和覬覦先生,我自己也覺得甚是慚愧,我已經自省了很久很久,想要把這個念頭掐斷。可是……”上官露扁起嘴來,“抽刀斷水水更流啊!”
木遂意瞭然的點頭:“是啊,感情這種東西豈是能說收回就收回的。”
“沒錯。”上官露憂愁道,“此番我離家出走,估摸着父親必定會怪罪於先生。”
木遂意聞言眉頭微微皺起來:“你什麼意思?難道……他不知道你為了他逃婚?”
上官露聞言,天真開朗的笑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傷懷的神情:“他不知道,我對先生的心意…….唔,總的來說,是我單方面的。”
木遂意無語。
“你單方面的你就離家出走了?”
上官露抱頭痛苦道:“本來也不至於如此,誰讓陛下指婚來着!陛下若不指婚,我還有時間好好地問清楚先生。”
上官露扁着嘴:“崔先生是讀書人,最迂腐不過,我之前明示暗示的他都裝聽不懂,後來我直接去找他,我問他‘先生你到底喜不喜歡露兒?’,小的時候他總說‘露兒很乖,露兒很好,很喜歡露兒’,長大了就不再說了,於是我又換了個方法。”上官露雙手扶正了木遂意的臉,面對自己道:“我就這麼和他面對面,我強迫他看着我,我問他,你要是不喜歡我你就說,只要你說一句不喜歡,我以後再也不糾纏你了,猜猜他怎麼說?”
“他怎麼說?”木遂意好奇的問。
上官露嘿嘿嘿的笑着賣關子。
木遂意‘嗯哼’一聲挺了挺背脊,一本正經道:“我也沒有那麼想知道。”說完,撇過頭去,望沿街的景色,窗外遊人如織,東風夜放花千樹,琉璃河的水倒映着天上的星辰,璀璨無比。
等了半晌都不見上官露繼續說話,木遂意又道,“咳,那個我真的沒那麼想知道。姑娘你千萬不要告訴我。”
上官露咯咯的笑起來,木遂意回過頭來望着她道:“好吧,他到底怎麼說的。”
上官露半是興奮半是失落道:“他什麼都沒說。”
“什麼都沒說?”木遂意不可置信的問。
“是啊,什麼都沒說。”上官露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我知道他是喜歡我的,他要是不喜歡,大可以回絕我,但他沒有,他緊緊的抿着嘴唇,一動不動的看我,像是我給他出了極大的難題,但我又不是讓他選擇生或死,至於那麼糾結嘛!所以我只能判斷他是喜歡的,雖然這個只是‘我想’。”
木遂意聽完后同樣陷入了沉思。
上官露道:“好了,我的故事說完了,該輪到你的。”
“我?”木遂意指着自己的鼻子,想了想道,“我的心上人是個高綏女子。”
“高綏?”上官露驚訝道,“你好大的膽子,你一個漢民,中意上了高綏的女子。”
“是啊。”木遂意苦笑道,“說高綏不妥當,高綏都已經滅國了。”
上官露同意:“只是,國雖滅了人卻還在,九龍座上的陛下也知道,對高綏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沒有趕盡殺絕。其實只要她是高綏的平民,問題不大,你們可以在烏溪住下來。難就難在高綏確實還存在一支想要復國的人馬,我也是聽我爹說的。”
木遂意道:“正是如此,家裏人對高綏的印象不佳,總覺得是異族番邦,來歷不明,想要給我找個高門大戶的女兒。”頓了一頓,狀似無意的瞄了一眼上官露,“聽說最近連親事都說好了,我只得逃出來,當然,也想順便去瞧一瞧那女子,看看她是不是可以私下裏給予我一番通融。”
上官露喝得醉醺醺的,人都坐不住了,搖搖晃晃的,大着舌頭道:“我看難啊,木大哥,就算對方是個通情達理的姑娘,你退人家的親事,於姑娘的聲名不好,哪怕無心,也傷害了人家。唉。難,真是難。咱們還當真‘同是天涯淪落人’,來,來!干一杯,再干一杯,不醉不歸。”
木遂意大笑:“好,好一個‘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言畢,舉杯與她共飲,兩盞酒杯相觸,聲音分外清脆伶俐。
爾後上官露就醉了,怎麼回的家也不知道,據說是木遂意送他回來的。
她醒來后就嚇得縮在床角里不肯出來,怕父親呆會兒進來揍她,就算不揍,母親也少不了要給她臉色看。但是聽下人講,父親忙着接待貴人,壓根沒時間揍她。她好奇究竟是誰,問了丫鬟好幾次才知道父親竟然奉木遂意如上賓,上官露在心裏嘖嘖的稱奇,覺得自己這回可能是找到了靠山,木遂意難道是江湖上一個響噹噹的人物?知道了她的難處專程來和她父親說情的?
她的貼身心腹還告訴她,老爺專程向木遂意引薦了崔先生,彼此相談甚歡。
這愈加堅定了她的想法,木遂意絕對是老天爺派來拯救她的小天使,是踩着五彩祥雲的大英雄。
誰知世事難料,她從來沒能知道自己的父親和木遂意之間,還有崔庭筠到底交談了什麼,因為在那以後,她就被徹底關了起來,不再像之前那樣做個門面功夫,而是動真格的,反鎖不算,還有侍衛把門,每天除了專門給她送飯菜的人之外,鬼影都不見一個,更不許她離開閨閣半步。
當然,她也再沒有見過木遂意,她想了又想,想不透問題出在哪裏,直到被綁上了花轎,一連數日鬱鬱寡歡的她終於想起木遂意的那句‘我也有喜歡的人,因此想找那家的姑娘看看能不能有商量的餘地’,她頓時開竅了,木遂意該不會就是微服私訪的大殿下吧?木遂意是他在外的化名?
她越想越真,越想越是,打從心底里說,即便是到此時她都還是心懷僥倖的。她覺得大殿下人還不錯,而且以大殿下的為人,應該會為了心愛的女人,抗旨不婚,若木遂意不是大殿下,那他一個仗劍闖天涯的俠士之後也一定會伺機助她脫困的,因為大俠不就是萍水相逢然後兩肋插刀的嘛!
可直到大婚那天,木遂意都沒有出手,取而代之的是李永邦一身喜服,小心翼翼的挑起她的紅蓋頭,滿臉愧疚的對她道:“對不起,露兒。”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眼裏漸漸融起一層霧:“木遂意?怎麼是你?……真的是你?!你,你不是說你有心上人的嘛。你怎麼能騙我呢!我們是朋友,你明明說過不會娶我的。你明明說過的!”
但他只是不斷地重複着一句:“對不起,露兒,真的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