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憶往昔
一直以來貼身服侍上官露的凝香在太子走後第一時間進來探視上官露,當她看到大妃奄奄一息的樣子,差點沒哭出來,上官露喘着氣道:“凝香,快,快去請太醫,記得,還要再找一個女醫。”
凝香怔了一下,哽咽着道‘是’。
宮中的妃嬪都是金枝玉葉,身體康健之事自然都歸太醫院管,但是身為女子,總會有一些小毛小病和尷尬的時候,因此內侍局特地分撥了一批宮女跟在太醫後頭學習,以供妃嬪們問診方便。
凝香打量大妃眼下這情形,光叫太醫把脈恐怕不夠。
果然,太醫在帳子外號了脈之後困惑的直搖頭:“大妃身子骨本就虛弱,又逢新傷,需要療養,長期調理應該就會無大礙。怎麼此刻氣息竟然羸弱至此!脈象時斷時續,時緩時沖,宛若酣暢淋漓的大病了一場,比之白日裏反而更嚴重了!”
凝香悄無聲息的退到女醫身旁和人咬了一會兒耳朵,女醫便上前對太醫道:“董大人,若不然由奴婢先為大妃查看一下是否有外傷?可能是白日裏還傷了哪處,在身上沒瞧出來。”
董耀榮在女科上雖談不上聖手,但身為一院之院判,心裏多少有點譜,當即點頭道:“那就勞煩這位姑姑了。”
女醫於是進了帳子裏頭,乍一看見,即便是之前做了心理準備也還是被結結實實的嚇到了,只見上官露的榻上,點點血跡,並且還有未乾涸的新鮮血液黏在大妃的大腿根部。
女醫捂着心口道:“大妃,大妃,您可安好?請回奴婢一句話。”
上官露的眼睛眯開一條縫,氣若遊絲道:“約摸還死不了罷。”
同為女人,誰見了都有一分惻隱之心。
女醫紅着眼睛出來了,把事情婉轉的對太醫一說,太醫的臉立刻就青了,也頓時明白上官露的脈象為何會如此,叩首道:“微臣這就去開方子,也煩請這位姑姑同去局子裏拿些治外傷的膏藥來。”
上官露緊繃的精神在聽到了這句話后,終於鬆懈了下來,然後便陷入的混沌。
她好像是做夢了,又或者是要死了,因為聽說人臨終前往事會如走馬燈般一一浮現於眼前,便是這般嗎?——她想起了她的父親,她的西席先生,但最先想起來的,還是那落拓風流的白衣少年,倚着烏溪的琉璃河欄杆一邊飲酒,一邊沖她笑道:“今日月朗清風,對岸有一樹白瓊枝,腳下有一汪星辰水,姑娘何故那麼想不開要輕生啊?”
她單腳跨出窗檯,用手對他比了個‘噓’道:“我不是輕生,我這是逃生。懂嗎?”說著,一手拉住用絲帕,枕巾,還有堤岸邊拾起的柳條結起來的弱不禁風的繩子往下攀爬,果不其然,還沒爬到一半‘繩子’便杳無聲息的斷了,她只來得及‘啊呀’一聲,眼瞅着身子直直往下墜,就要落地摔個殘廢或者毀容,她的腰卻被人中途一勾,動作迅捷的她都沒看清楚,再睜開眼人就已經趴在一匹馬上了。
馬蹄聲橐橐,四周的景緻飛速的向後退去,她嘿的一笑,拍了一下馬屁股道:“好馬,這位壯士,多謝你搭救。”
那仗劍的白衣少年拉馬停在一座酒肆前道,“路見不平,你也不必多謝我,不過你帶銀子了吧?你要逃跑肯定得帶夠銀子上路,既然如此,就請我喝酒吧,咱們算扯平。”
她傻兮兮的點頭,一拍胸脯:“好啊,包在我身上。”
兩人遂進了酒肆,點了兩壇酒,他喝他的西風烈,她飲她的觀音露,酒量絲毫不輸於他。
他大感有趣:“真是巾幗不讓鬚眉,姑娘難道就不怕我是壞人?”
上官露得意的一笑:“壯士騎好馬,飲烈酒,照我看像是行伍之人,然而錦衣華美,普通的軍士可穿不上這樣的料子,所以我想應當是哪戶人家的有錢公子哥,出來行走江湖了。我說的沒錯吧?”
白衣少年抿唇淺笑:“倒也差不多。姑娘好眼力。”
上官露坦然道:“主要是我見的人多了。偷偷的告訴你,你不要告訴別人,我是烏溪大都護的女兒。”說完,賊眉鼠眼的四處張望,“不知道我爹此刻發現我不見了沒有,可能已經派人出來尋我了。等與壯士幹了這壇酒,我就要開溜。”
白衣少年一愣,怔怔的看着她道:“你……你是……上官家的女兒?”
上官露‘嗯’了一聲:“你聽說過?”旋即深深嘆了口氣,“你聽說過也不奇怪,唉,我們上官氏有名的很。”
白衣少年垂眸道:“上官氏單在我朝出過兩個太后,一個皇后,三個將軍,兩個宰相,可謂累世簪纓,功勛卓著,姑娘談起身世為何竟嘆息不止?”
上官露撅着嘴咕噥道:“有什麼好的,人怕出名豬怕壯,官兒當的越大心裏估計越瘮的慌,怕功高震主啊!更何況人們談起上官氏,就要論太后,論已歿的淑妃,我的家族又要被提出來鞭屍。”
“坦白跟你說吧,淑妃娘娘我見都沒見過,太后就更別提了,不過就是同一個姓而已。真論起關係來,差了十萬八千里了。從前上官氏得意時,父親還嘗惋惜過,每年大節時都不夠格到京里去拜會,怕京里的人以為我們是故意上門去打秋風。而今上官氏都被砍頭砍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我們這偏遠的一支還未受牽連,父親又感慨還好是旁系,陛下聖明,不曾連坐。皇恩浩蕩,甚至把他提拔到這兒當個地方官,雖然我爹對斡旋三十六國感到非常痛苦,一來語言不通,二來諸國風俗迥異,委實眾口難調,但好歹是個官兒。”
說到這兒,她紅了眼眶:“大抵還是受了這姓氏的庇蔭吧,才能讓我們一家衣食無憂。所以我爹也說了,好也好,壞也好,我生來是上官家的人,很多事情便無可避免,就如同眼下……”
白衣少年隨着她哀怨的語調,神色也肅穆起來:“姑娘是否有什麼難言之隱?”
上官露耷拉着眉眼,委屈道:“告訴你也無妨,就是京里來人通報,說是陛下瞧中我,要我當大殿下的正妃,我就納了悶了,陛下都沒見過我,他怎麼就把我給瞧上了?論德言容工,京里的名門淑女多的是,大把大把的,怎麼就落到我的頭上來?”
“我從小跟隨父親駐紮烏溪,很多人說此地苦寒,來了之後才知道別有洞天,這裏有高綏的狐裘,大夏的明珠,仙羅的美玉,更別提三十六族各式各樣的美人。”上官露說到這些眼睛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這裏各色人種彙集,彼此交換貨物,並不像外界傳言那樣動輒打殺,茹毛飲血,而是民風淳樸,融雜貫通,倘若真的出了事,那也是出於交流不暢而產生的誤會,亦或者遭逢饑寒交迫無奈而為之。”
“姑娘此話有見地。在下敬你一杯。”白衣少年抬手,一盅酒一飲而盡。
“我在這裏生活的很開心。”上官露托腮望着窗外的煙花,“跟各族的人混的久了,不敢說自己見多識廣博,但好像你從哪兒來,大抵都能摸出個門路。唉,就說今天的上燈節吧,普天同慶,買賣人都出來擺攤,京里是天子腳下,繁華是應當的,但這繁華也是有限的,烏溪卻不同了,什麼都有呀,我們吃完了烤全羊,還可以試試珍珠南瓜粥,茄瓜悶煲飯那裏肯定也是人滿為患。江南的烏篷船里在琉璃河上賣生滾的魚湯,逛燈會的男女若是買了一樣的崑崙奴面具或許就此結緣……我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不想離開這裏。京師有京師的王氣,睥睨九州,然天下如此之大,多彩多姿,我情願自在遨遊。”
“特別是聽人說大殿下脾氣糟糕的很。”上官露把手湊在嘴邊,神秘兮兮的對他說,“我又是閑不住的,嫁給他我肯定天天被家暴。”
話音剛落,白衣少年一口酒就險些從喉嚨里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