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更新
朱諾強打起精神,以為還有一線希望。
她把車門打開,讓夜間酸冷的空氣得以順暢澌流進來。雙目益發乾澀,幾乎撐不住睜眼的動作,然而大腦格外清醒,彷彿能捕捉到周遭一切的光影變換與細小動靜。
弗萊給她的所謂考驗無疑與犯罪活動有關。
只要是犯罪活動,就一定會有個受害者。
到時候……她該怎麼做?
該怎麼做,才能避免落得和喬治一樣的結局?
不安穩地挪了挪身體,她乾脆下車,坐在路邊抽煙。一條腿收着,一條腿展平。霧氣吸放之間,想知會一聲路德維希,念頭在腦海里只一閃,便如同燭底火光那樣快速熄滅了。
以路德維希的謹慎穩妥,必然不會允許她貿然赴約。
但弗萊對她的利用,是他們獲取確鑿證據最後的希望。
要是她真的臨陣脫逃,就別再想成為受弗萊信賴的助手,也將永遠與最直接的罪惡失之交臂。
鬧鐘響了。
凌晨兩點二十五分,天光熄淡。
她扔掉香煙,起身回到車上。松下手剎前,略微遲疑一瞬。
終究還是驅動汽車,拐入午夜時分靜寂無人的公路。四條平行車道,空闊到只有夜風穿行的聲響。
內心懸着一股不確定的恐慌。她開得飛快,超過限速也沒能發覺。
駛離幹道,時間尚早。
再拐上兩個彎,就能抵達兄弟會的別墅。
她還不清楚自己在那裏會遭遇什麼,失去什麼。
到十字路口車速減緩,等紅燈轉綠,再慢慢往左開。
在這樣冷峭深黑的夜晚,行人路上走着一個瘦高身影。那人孤直地背對着她,腳踩的影子被路燈拉得細長,幾乎貫穿了光線覆蓋的地方。
他頭戴警帽,衣領被風吹立。警帽與衣領的夾隙間,她看見一簇銀灰削利的短髮。
感知到車燈趨近,他腳步稍遲,側過臉看了看。
一瞬而過的五官屬於霍恩警探。
被車前燈晃了眼,霍恩沒能認出她。步伐沉甸甸的,好像抬腳都很吃力,幾乎貼壓着地面前行。
他的右手縮在袖口裏,衣料鼓出很淺的一塊,如果不是車燈的強光無限加深了陰影,這塊凸起也不會顯得如此明確清晰。
不對勁……
有什麼不太對勁。
她迅速開車越過他,搖降車窗等待他來到身邊。
“警探。”
霍恩聞聲轉臉,與朱諾四目相對。他眼中有什麼擊中了她,讓她沒能繼續。
“你還在調查弗萊?”
起初的意外過後,他眉角抬了兩下,不露聲色,“進展怎麼樣?”
朱諾歇了歇才說:
“我們已經掌握了一些證據……”
斟酌着措辭,盡量避免觸怒他。因為她很快發覺,霍恩袖口藏的是一柄槍。
他來到這裏是為了弗萊,這一點毋庸置疑。
“沒用的。這兒是鳳凰城,他們是菲尼克斯。”
霍恩重新邁開腳步,朱諾開車勻速跟在旁邊,他只偏了偏頭,語氣里的譏諷得到了很好的斂飾,“他不會站上法庭的。就算他接受庭審,也不可能被判刑。就算他被判刑,能有多長的刑期?一年?兩年?”
朱諾一時失語。
她找不到任何論據來反駁,只得沉默。
“……”
見她視線微垂,神色緘默,霍恩循跡望去,看見袖間冒出的一截槍口。他卸去偽裝,嘴角線條也發生變化,以悲戚的表情笑着說:
“他只有一條命,用來交換我的兩個女兒,我還嫌不夠。”
朱諾僵怔住,下意識剎停了車。
他還在往前走,筆直朝前看,落足紮實穩健,將車身留到身後。
朱諾推門下地,快步追趕上他。
動作輕柔,聲息也放緩了。
“如果弗萊死在你手上,菲尼克斯不會讓你活着離開鳳凰城。”
她與他並肩而行,低聲說,“更糟糕的是,如果你沒能打中弗萊,反倒落到他手上——”
“可能吧,我已經不在意了。”
霍恩目不斜視,連餘光也吝惜分給她,“我活着,或是死了,有什麼關係?”
朱諾臉色稍變,身一橫擋在他面前,盯定了他死氣沉沉的雙眼:“你必須得活下去。你幫弗萊做過的那些事,都可以成為指認他的證據。你活着,總有一天能見到他進監獄……”
霍恩停住了,神態似乎略有鬆動。
朱諾暗自捏了捏雙手,滿指都是冷汗。她由衷地感到慶幸,緊繃的全身都舒緩下來,正想進一步勸阻,警徽的反光在眼下成串滾閃,她只來得及瞥到一條橫斜的手臂,後腦便忽而一疼。
殘留在意識里的最後一幕景象,是手.槍滑出他寬散的袖口。
她的世界墜回黑夜。
——腦袋很疼。
這是她醒來的第一個概念。眼帘上提,滿目儘是雪白溫順的晨曦。背脊疼得不像是自己的,皮膚與水泥地面直接接觸,連觸覺也降到最低。
朱諾手腳並用,試了幾次,才從地上爬起來。思維重啟數十秒,勉強恢復運轉。停在身後的汽車已經不見了蹤影,可能是被人偷了,也可能是警察安排了拖車。
然而霍恩警探——
初夏悍晴的天氣里,她卻無端打了個寒噤。
兄弟會別墅前設立起了黃黑相間的警戒線。
有人在議論,有人在哭泣,有人手持話筒,站在攝像機前播報新聞:
“三小時前,這座位於中心城區的別墅發生了一起槍擊案,據悉,事發地點屬於兄弟會的私有財產,遭受襲擊的也正是兄弟會領袖弗萊.菲尼克斯。下面讓我們採訪當時的目擊者……”
朱諾站在水泄不通的人群外圍,聽着記者的聲音被如同潮水般的喧囂蓋過。她腦子很亂,走路的姿勢都不順暢,扶着牆慢慢走,到了車流繁忙的主幹道。茫然地環顧四周,有輛卡車幾乎擦着鼻尖掠過。
一整天沒能合眼,又遭人重力擊暈在地,她神經性地按着額頭,選擇打車回宿舍。
在寢室里,接收到各種各樣的新聞,無一不用顯著篇幅報道着今天凌晨的惡性事件。
“發生在市中心人工湖邊的槍擊案——凌晨三點十分左右,鄰居被一聲槍響震醒,受害者是二十五歲的弗萊.菲尼克斯,事發時正在別墅準備與兇手會面……”
半靠床頭,她認真看完這一段視頻報道,哆嗦着手去拿煙。沒捏穩,濾嘴掉到地上。
探手撈回來,將灰塵拍拂掉。點燃后急切地吸一口,喉嚨卻更渴了。
“……槍手是警探羅林斯.霍恩,不久前才經歷過喪女之痛,初步懷疑可能是巨大打擊引起了精神失常。鳳凰城市議員呼籲增強對執法部門槍支濫用的調查與管理……”
視頻播放結束,她迅速抽完了三根煙,全都堆疊到床尾。
“值得一提的是,槍手在襲擊成功后,堅持帶走了兩名正在別墅內玩樂的少女,分別是十九歲和二十一歲。警方曾懷疑他想將女孩當作人質,但後續的證據可以證實他劫走她們另有目的……”
兩盒抽完,她拉開書桌抽屜,又翻出幾盒香煙。
床尾的煙頭砌得越來越厚,越來越高。
“下面請聽本台的獨家採訪。第一段音頻來自十九歲的林達,”
“我上樓問弗萊需不需要一點加了料的紙杯蛋糕,沒想到他不但一口拒絕還想趕我離開。後來一個突然衝進閣樓……那是個怪人,看臉大約四十來歲,但頭髮已經全白了。他從袖子裏拿出槍對準弗萊,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只好獃着沒動……”
“第二段音頻來自二十一歲的艾麗婭。”
“……我聽到一聲巨響,像是開了槍,很快又是另外一聲。其他兄弟會的成員們和我一起,趕快跑上樓,閣樓出來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他手裏有槍,拉着林達,手臂好像也受了傷,看見我就揮着槍讓我跟他一起出去。我和林達都被扔上一輛警車,還以為會被他毀屍滅跡,結果他卻提出要送我們回家……”
朱諾頭暈目眩。
眼前物體成了虛影,無從辨別真切。
她手裏一直有煙,一根接着一根。
“……本案的犯人羅林斯.霍恩在警車裏飲彈自盡,子彈穿喉,當場死亡,現場沒有留下遺書。”
肺葉像是着了火,燥熱的火舌正在舔洗口腔,燎干所有水分和血液。
她急咳着,咳到胸口連呼吸起伏也開始悶疼。
一個新提醒推送到手機上,她咬着煙打開窗口。
室內燈光放大擴散,成了一個朦朧卷弧的光球,燙進眼底和心頭。她想不起,也看不見。
“最新消息。胸腹各中一槍的弗萊.菲尼克斯經歷了一場成功的手術,被遷往ICU病房,目前基本脫離生命危險,康復前景樂觀……”
握煙的手垂落床邊,煙捲滑跌到地板上,混入數十根長短不一的殘煙,激起一圈浮輕的灰屑。
她雙目緊閉,臉色蒼白,仰面歪倒下來,呼吸近乎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