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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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恩走出警局,天才將亮。霧光混合著煙塵氣迎面而來,帶有滾燙的溫度和人間的熱情。

他吸了一口氣,肺間焦渴被涼潤撲熄。在警局拘留室的幾天裏,必要的飲水和飯食都彌足珍稀,時常匱乏。

飢餓可以忍耐,乾渴則不然。

但現在比起喝水,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得知自己獲得保釋是因為物證遺失,再加上女友給出的不在場證明。站在警局邊幽暗不透光的巷口,他拿出手機,準確憑藉記憶撥打爛熟於心的號碼。

麥考伊律師開車等在路邊,朝他頷首致意。他道謝上了車,將手機端持在耳邊,電話那頭依舊無人接聽。

“想去哪裏?”

麥考伊扶着方向盤,偏頭問他,“你需要好好休息。”

菲恩想也沒想,立刻回答:

“去朱諾的宿舍。”

聲音因連日的疲憊而顯得喑啞,卻有着充沛的氣力。

麥考伊律師點點頭,鬆開剎車。

史無前例地,嘴角露出一個無限趨近於笑容的表情,消失和形成一樣快而無聲。

“我猜也是。”

將他送達宿舍樓下,律師便兀自驅車離開。尋找着她的窗口,菲恩繼續試圖撥打手機,幾個女生一同刷卡進門,他便緊跟上去。

根據門牌號碼仔細辨別出朱諾的寢室,他走到緊合的門前,聽見裏面傳來含混的震動聲。一聲逼着一聲,遵循着某種規律。

他試探地叫了朱諾的名字,然而無人應答。

搭了一下把手,發現門沒鎖嚴,一碰就吱吱啞啞地開了。室內格外昏暗,光亮呈現扇形,隨着開門的角度,從走廊往裏徐徐鋪陳。

一隅光亮觸及地板,再往前半截柔滑發梢被映出泛光的輪廓,緊接着是鬆散無力的手指,垂覆滿地黑滅煙頭上方。

他臉色遽變,幾乎踉蹌着衝上前,跪坐下來捧起朱諾的臉。

她面色矇著一層冰冷的蒼灰,雙眼緊閉,唇角也脫力地耷着。

手指急切劃過涼膩皮膚,在纖長頹落的脖頸上摸索。

菲恩感受不到任何脈搏的痕迹。

他抖着手腕,又去探她的鼻端。等了許久才勉強碰到一縷游散的呼吸,只是色度灰黯,也不連貫。細聽之下,才有微弱的抽吸聲,在他耳中激起反應,像是一種汁液乾涸的苦澀水果。

“朱諾,”他顫聲呼喚,“朱諾……”

沒有得到響應。

安靜從未如此讓他感到恐懼。

彷彿忍受不了死寂的環境,耳膜鼓起應激性的鈍疼,接踵而至是一陣嗡鳴。除此之前什麼也聽不見了,他麻木地翕動嘴唇,終於將她橫抱起來。

登上救護車,他自始至終握着朱諾濡冷的手,乾燥體溫透過掌心熨燙了她。

她雙手抽動似的蜷縮了一下,他喉結髮出戰慄,低頭輕輕吻她指根的淺渦。

“尼古丁中毒,準備洗肺吸氧。”

醫院急救中心裏,菲恩聽見有個聲音這樣說,然後一扇門玎玲搖闔,將他隔絕在外。

他站在原地,艱難地剋制自己。時鐘每次刮過一秒,都像是在刺撓他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有護士推了推他的肩,一面摘下口罩,一面例行公事通知道:

“你的家屬已經被送回病房,半個小時左右就能醒過來了。”

見他點頭,護士便回過身去,還有細微的嘀咕傳進菲恩耳邊:

“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怎麼抽這麼多煙……”

頭頂刺白狹長的燈光將他照醒。他一路保持沉默,穿過人來人往動靜嘈雜的走廊。

就如同他發現她的時候那樣,朱諾躺在純白的、缺少色彩的安靜里。臉上沒血色,罩着呼吸機,線條暈淡模糊。

他在窗外等了一會,得到護士的允許后推門而入。

朱諾還在昏睡,滿室都是心電圖清脆的運轉聲,一下一下,象徵著她心臟搏擊的頻率。

菲恩坐到病床邊,彎下腰。

距離近了,可以看清臉上纖毫的肌理。她的眼睫濃長,卻不算卷翹,筆直到底地往下垂,總是遮擋住一部分眼球的形狀。可能是因為眸子太黑亮,她看上去向來很清醒,視線跟眼睫相似,總是不偏不倚,直視前方。

現在,菲恩看不到那雙眼睛。

他被關在警局裏的這些天來,她經歷過什麼?

之前來不及體味的、遭受隔絕的斷離感,終於在這時傾軋而來。菲恩困惑地發覺,自己對她近日來的動向一無所知。

只能探手進薄被內側,勾住她的手指。觸覺引發感官聯動,他閉上眼,伏在她枕邊,聽見潮汐席捲岩石的轟響。浪頭拍打着他,將他按進深海里。

頭頂絨軟的短髮被人揉了一揉,動作虛緩,輕到不易察覺。

他仰起臉,對上朱諾平靜的、甚至於全無神採的目光。

她的動作鈍澀,試了兩次才成功摘掉呼吸機。

“菲恩。”

她開口之前,他的身體就已經為她完全做好了準備。

“嗯。”菲恩將她擁坐起來,輕柔地帶進懷裏,一下又一下,撫摸她的長發,“我來了。”

下頜頂着他的肩,朱諾胸口悶窒發痛,呼吸也受到阻礙。

“我怎麼了?”她想咳嗽,卻又連咳嗽的力氣也沒有,只能滿帶倦意地問。

“你抽了太多煙。”

菲恩低眼看她,“為什麼?”

避開他的視線,緊抿的嘴角清晰地透露出抗拒,她重新把臉靠在他寬實的肩頭。

先是溫熱的鼻息落了下來,很快有潮濕洇漬在布料上漫漶開,像一塊顏色凝深的血跡。

“你哭了么?”

他渾身僵硬,“不要哭。”

在他們的關係裏,他習慣於向她展露全部的自己,包括傷口與脆弱。

可他從沒見過她流淚。

這是第一次。

一眨眼的工夫就結束了。

“菲恩……”

她很快抬起頭,告訴他,“露西死了。”

有細密的情緒縫在聲紋里,隨着音節露出面貌。

發聲的間隙,她側臉滑下來,倚住他溫暖的胸口。視線漫無目的,停在心電圖規則的波折線上。

“檢察官和霍恩,他們也都不在了。”

她低聲說,“唐納德認定我是個罪犯。”

不等菲恩回應,朱諾握緊了雙手:

“你說得對,我們贏不了的。”

聲息凝固了,半晌才喃喃:

“這兒是鳳凰城……”

她說的話里,有一些菲恩花了些心思才弄懂,另外一些則始終不甚明晰。

他不太明白她之前毫無章法的訴說,唯獨聽懂了最後一句。

“我帶你走。”

他說,“你想離開鳳凰城么?我帶你走。”

朱諾身體還太虛弱,根本不是駕車的狀態。他回公寓取來自己的車,用薄毛毯裹起她,執意辦了出院手續。

把朱諾安放進副駕駛席,系好安全帶。他謹慎地回到車裏,幾經輾轉,駛向出城的公路。

城市喧囂的心跳和嘈雜的呼吸,統統被留在了背後。

他開不了快車,朱諾一直都知道。

她曾經追求速度帶來的瀕死般的刺激,可到了這個時候,她忽然覺得,跟他這樣緩慢穩定地往前走,就已經足夠好。

鱗次櫛比的摩天高樓完全從天頂消失,近處路邊人工培植的綠色植被擋住了荒土。又開了一段時間,開始出現粗石瓦礫與水泥結構。空氣里浮着霧,像是鋪了一層灰塵,朦朧的不清楚。

鳳凰城附近的一座小鎮,建築高低錯落,顏色明暗相間,熙熙攘攘擁簇在一起。其中最醒目也最齊整的,是鎮中心教堂頂端的金色十字架。

朱諾盯着十字架上的光斑越來越近,越來越聚集,忽然問道:

“你信教么?”

看她一眼,菲恩搖頭:

“我不信。”

朱諾含混“唔”了一聲。

“我想進去看看。”轎車緩慢行至教堂門前,她突然說。

微風送來唱詩班渾然一體的歌聲。

然而當他們進入教堂,歌聲卻止歇了。

彩窗斑斕,折着晚霞的餘韻。朱諾披覆著不斷輪換的光影,跌跌撞撞往前走。她兩腿軟滯,不得不挽住他的手臂,將身體的重量勻出一半。

窗下成排的長木椅上,有人起身離開,也有人坐在原位,低聲念告。

他們坐到前方的空位上。兩側兀立着雕塑,充滿神性的光輝。

“來到鳳凰城以後,你是發生在我身上最幸運的一件事。”

她說,並沒有看向他,嗓音嘶沉,卻不帶一絲陰鬱,“感謝上帝。”

菲恩無端地理解,她其實是在對自己講着話。

“感謝你。”他輕聲說,“你來到這裏,讓我見到你,我很慶幸。”

“我們結婚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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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望她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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