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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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訊室里,燈光刺冷,似乎有實質地撲落面容,激起細密的絲麻。

菲恩仰着頭,頸線間凸出的血管青藍交錯,鼓跳着撐起白皙皮膚。

他緊閉雙目,眼前頃刻蒙起一層紅霧,彷彿還有微毫燈光透過來,打出不均勻的色塊。

頭稍稍往側面一偏,色塊也跟着左右漂搖。

有人推門進來。

菲恩聽見動靜,但是沒有睜眼。

聲息的深度和頻率也穩固不變。

“死者露西·霍恩,二十歲。生前遭受過極端暴虐的侵害與虐待,身體被拆解成五段,其中有兩段是在她還活着的時候切下來的。”

很粗糙的喉音,不夠平整順滑,聽起來跟獼猴桃乾癟的褶皮一樣。

對方用上了挖苦的腔調:“怎麼,你們兄弟會的人都喜歡這樣找樂子?”

意有所指地結束一句指責,唐納德以警探慣有的目光審視菲恩。

他有張漂亮臉孔,無疑能輕易引來異性側目。身型高大勻稱,寬肩窄腰,每一根線條都蘊滿力感,富有顯而易見的侵略性。

自古以來,擅長耍花招誘騙女性的連環殺手,多半都是這樣的類型。

然而那些人不一定會有這樣無害的眼睛——唐納德睨住那雙灰眸,一時之間無從鑒別,他溫順的氣質究竟來源於真實自我,抑或只不過是偽裝的假象。

因為雙目緊閉,菲恩看不見他探究窺視的眼神。

嘴唇不易察覺地顫動,涼氣抽進齒間,有點酸浮。

“不是我。”菲恩低聲說。

“據調查,你在和死者的室友約會。你就是這麼認識受害人的?嗯?”

唐納德警官靠坐在桌台上,傾身近距離盯住他並闔的雙眼,案情文件捲成筒狀,漫不經心錘擊手心。

他把文件展開,接着往下讀:“死者的室友名叫朱諾……皮爾斯。怎麼又是她?”

聽到這個名字,菲恩倏然張開了眼。

瞳仁原本只是霾雲般沉寂的灰色,滲入強光后奇異地顯得透明,像兩顆滾落大理石表面的玻璃珠,經由磨洗脫去稜角,潮潤而又堅硬。

“不是我。”

他的聲音懇切,看進對方的眼睛,“也跟她沒關係。”

被手銬桎梏的雙腕頂在一起,掌心握了又松,裏面全是森冷的汗液。

唐納德警官從喉管深處嗤笑出聲,將手中資料翻過一頁。

“你也姓菲尼克斯。如果我沒記錯,你那個哥哥曾經被起訴過謀殺、虐待、非法□□和侮辱屍體。”

他幾乎壓抑不住話中諷刺之意,“你家遺傳的基因里,是不是有點什麼毛病?”

這一次,菲恩沒有否認。

眼瞼失去提力,慢慢垂了下去。

他在嘴裏悄然咬緊牙關,腮骨跟着突起一塊。

“或許吧。”他說。

然後無論唐納德如何侮辱咒罵、威脅引誘,他再沒吐露半個音節。

篤篤兩聲脆響,警監在審訊室外敲了敲單向玻璃。

唐納德啐了一口,從一言不發的菲恩身前經過,動作粗暴地破開門。

不出所料,警監身邊站着態度冷淡的英國律師。

麥考伊律師用他極具修養的口音說:“我需要和我的委託人單獨談,警探。”

措辭清楚,指向明確。聽在唐納德耳里,頭皮無處紓解地發癢。

唐納德將文件扔到腳邊,頭也不回比了個請便的手勢,避進走廊抽煙。

這原本是提供給報案市民的等候席位。警察局內區禁煙,他只得來到這裏,彎肘撐在兩膝,耷拉着腦袋咬住煙嘴。

直到一雙裝在警褲里的腿停在眼前。

他先看到灰濛濛的一雙皮鞋。沿着塌拉的褲線望去,與霍恩警官視線相撞。

霍恩沖他點頭致意。眼神死靜,連光亮也尋不見。

“他在裏面嗎?”他的表情沒什麼特別的,語調也一樣。

只不過,唐納德忽然就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見他沒迴音,霍恩皺眉重複:

“你的嫌疑人,他在裏面嗎?”

“你是死者父親?”

從回憶里受害人的家庭關係找到對應,唐納德掐滅香煙,抬手打算拍拂對方肩膀,以示寬慰,“……別衝動,先讓嫌疑人的律師……”

下一秒,被霍恩反手攫住肩膀,猛力推按到牆面。

他的喘息沉重而嘶啞,胳臂如同千鈞重石,頂墜在唐納德胸口,以僅限兩人的音量低低道:“我最後問你一遍——你抓來的那個菲尼克斯,在裏面嗎?”

唐納德眼球充血,近乎窒息:

“你不能……”

霍恩的手機響了。

他一隻手臂仍然橫攔着對方,另一隻摸進衣袋。

來電顯示,是弗萊。

“想給你弟弟求情?”

霍恩近乎克制地嘶吼,“我為你家已經做的夠多了——”

“幫我去做件事。”

弗萊聽上去相當閑適,語速不急不緩,聲息異常輕巧,“如果你辦成了,我將不會插手菲恩的庭審——無論最後宣判的結果如何,他都將付出代價。”

很長時間以後,弗萊得到回復。

“——好。”

雙臂一折讓唐納德掙扎着鬆脫,霍恩疾步走入內區,在最近的辦公桌上撕掉一張便簽,沉默着記下對方口中的地址。

這段沉默底下,滾涌着悲苦的堅決。

着筆用上過度的勁力,以至於透破紙面。筆尖落下划痕凌亂,如同殘損蜿蜒的傷口。

露西死亡與菲恩被捕的消息,臨近傍晚朱諾才從檢察官口中得知。

當時檢察官一聲不響坐進後座,雙手絞在一起,看起來局促難安。

呼吸聲也悶沉振顫,像是卡着一塊磁鐵,心肺腔體都有共鳴。

“我昨天剛剛說過,我不會再和路德維希聯繫了。”

朱諾降下車窗,嗆燒的煙霧隨之散去,“你在配合他工作,所以最好立刻走下我的車。我還要去趟學校,看看有誰知道露西的下落……”

每逢語氣停頓的間隙,她都要抓緊吸一口,越抽越急,車載煙灰盒裏滿是煙頭和灰屑。

擋風玻璃中央橫懸一塊窄長後視鏡,檢察官就在光整鏡面中與她對視。

她從他臉上捕捉到微末的神情,那是模糊不成形的遺憾歉疚,儘管只持續了一個瞬間,就如同火星熄滅一般閃消了。

檢察官將目光移開她詢問的雙眼:

“露西已經被人找到了。”

朱諾的五指捏緊。

然後鬆弛。

像是被薄冰封凍,從指尖開始緩緩失溫。

“那她怎麼沒回宿舍?”她問。

問出口的一剎那,她心下瞭然。

“露西的屍體被人找到了。”

檢察官重複一遍,這回附加了個關鍵字眼。

他說:“這件事被菲尼克斯家壓着,暫時還沒有媒體報道。”

朱諾從嘴角取下燃盡的煙。

手腕在抖,她注意到了,但是控制不住。

“是么。”至少她能讓聲音拉得平坦綿長,幾乎察覺不出異樣。

檢察官額頭冒汗,髮際也泛起潮熱。

過於緊張,肩頸的輪廓也伸直了。

他太年輕,初來乍到,恐怕連上庭的經驗都沒有多少。

也許正因如此,他才敢於再三挑戰菲尼克斯。

“根據你之前提供的線索,我……只能申請到菲尼克斯家地下室的搜查令。”

磕絆遲滯一下,他終於能夠順暢地說,“法官簽署的時候還囑咐我,一定別讓警別碰壞了他們的傢具。”

“只有地下室么?”

“只有地下室。”

歇了一歇,檢察官又道:“今早警方徹查了地下室。那個地方一切都是嶄新的,我們找到噴濺物的痕迹,但樣本顯示,那不是人血。無論弗萊是在哪裏折磨肢解他的受害者,都不會是那間地下室。”

“所以你來找我?”

“所以我來找你。”

一問一答乾澀沒滋味,像是兩段電腦程式在進行機械交流。

夜幕徹底佔據天空,路燈齊整點亮,暈黃低垂的光圈一團接着一團,鋪陳在道路兩側。

朱諾眼前一晃,強光溶解成虛茫的白霧,數秒后驟然彌散。

她發動了汽車。

“……我恰巧知道一個地方。”

踩下油門,人被慣性向後推,車身則往前疾沖。

她不偏不倚直視前方,口中簡略說:“蓋——那個弗萊的替罪羊,他母親曾給他留下一棟房產,在蓋入獄之前幾個月,被轉移到菲尼克斯的慈善基金會名下。我試着去調查過那棟房子,但摸不清它的用途,當初以為是自己多疑。”

她總結道:“如果弗萊近幾年不在自家地下室,那極有可能是利用了那套房子。”

檢察官聽得巨細無遺。

“來不及申請搜查令了,先載我去那裏。”

說到這兒,後知後覺地頓住,發現朱諾正在開車。

他轉而說:“今天我們突擊了他的地下室,想必會讓他有所警覺。如果你說的那間房產真的是犯罪現場,弗萊一定會找人去銷毀全部證據。”

朱諾手握方向盤,片刻過後問:“不叫上警察么?你一個人去可能會比較麻煩。”

“沒有搜查令,不會有誰願意跟來的。”

檢察官盡量削弱語調里的嘆息,“況且沒人知道警局裏到底哪些是菲尼克斯的人。”

路燈澄亮,一簇一簇途徑他的眼底。他的雙眸很輕淺,能看清瞳膜的紋理。

餘光掃視他一眼,朱諾轉頭摸手機。

“有一個警官肯定不會是菲尼克斯的人。”

她撥通電話:

“唐納德警探,我——”

“我對你的看法果真沒錯。”

不待她說完,唐納德便貿然起聲,“你是個殺人兇手,你的小男友也是。你們就是因為這個共同的興趣愛好走到了一起,對吧?”

他話中帶有燥鬱憤懣的韻節,每一個停頓都急促猶同鼓點。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朱諾迫切道,“聽着,警探,有一件事……”

唐納德:“下地獄去吧。”

通話被單方面切斷。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關上屏幕,她騰出一隻手,煩悶地擦撫眉骨,“上次通話,他對我還沒有這麼大的敵意。”

鐵軌沒有火車通行,顯得狹長空闊,是一條專為晚風打造的通道。

駛過軌道與枕木,斜前方便是環保宣傳館工地。

“警戒線?”

朱諾側頭瞥去,面色稍變,“難道露西……”

檢察官點點頭,證實了她的猜想。

“她就是在這裏被發現的。”

朱諾調整得很快。

再說話時,已經沒了任何語氣。

“這是去蓋那處房產的必經之路。”

她公式化地陳述,“你可以逮捕弗萊,再給他加上另一個罪名了。”

“關於這一點。”

檢察官拘謹坐直身體,似有猶疑,音量也放得更輕,踟躕半晌才說,“露西陳屍的工地里有一個空水泥桶,警察在裏面發現了菲恩的領帶。警方將會拿這條領帶與露西脖頸上的勒痕作比對,如果……”

“菲恩?”

緊急剎車的刺響沒能蓋過朱諾的質疑,“你明知道這不可能是他做的——”

“我相信不是他。”

檢察官柔和地說,“但我們必須一步一步來。朱諾,你不能急。”

他很有耐心,上身向她傾斜,將手按到她肩后的座椅靠背。

“菲恩的罪名會洗清的。現在,我需要你送我去那幢房子。”他一字一句告訴她。

朱諾照做了。

除此之外,她別無選擇。

車門開了又合,檢察官凝視古舊的荒宅,眉心凹陷下去。

“需要幫忙么?”半開的車窗里,朱諾問道,“這裏的門窗都鎖了。”

“我有辦法。去看菲恩吧,他就在警局。”

檢察官脫下西裝外套,把襯衫卷到肘間,“如果我能找到證據,就帶過去和你會合。”

她不再多言,倒車調頭。

“不用擔心,朱諾。”

隔着一條馬路,對面的檢察官回頭看她,“我們已經看到了希望。”

他的笑容撐得勉強,可能是想給她以鼓勵。

短暫光景里,朱諾認為自己相信了這句話。

直到她聽見氣浪騰裂的巨響。

從後視鏡目睹焰光噴薄,玻璃窗在霎時間爆碎,火舌燎卷中濃煙浮漲,直衝雲霄。

刺鼻的焦糊味鋪滿鼻端,朱諾立刻下車沖向起火的房屋,沒熄火,鑰匙也在鎖孔里放着。

她一面狂奔,一面盡全力高呼:“檢察官!”

穿過街道來到對面,她的目光焦急地集中在房門,視覺死角猝不及防撞入一個黑影!

她後腦挨了一下,眼前景物登時失去框架,鬆散地混沌攪亂。被人抓着領子砸到路邊,還沒來得及捯口氣,對方粗大有力的手掌便強勁扼住她的咽喉。

“檢察官?”

這樣的嗓音屬於霍恩,“你跟檢方是什麼關係?線人?卧底?”

手機微弱的亮光,在這樣的距離比火焰還要灼目。

“我猜弗萊會對這件事很感興趣。”他說。

朱諾眼眶酸沉,生理性地掉出淚水。

嗚咽着,拚命擠壓聲帶。

“弗萊……殺了你……女兒……”

三段發音黏着地從喉間壓出來,不夠清楚,但足以讓人分神辨析。

“你說什麼?”撥號的手指膩在按鍵上。

霍恩摔開她紅熱的脖頸。

得以喘息的欣悅在大腦皮層滯留了半秒鐘,旋即被一種空白的無意識所取代。

先是乾嘔,然後不住咳嗽。她懷疑再過段時間,就會咳出腥膻的血肉碎屑。

神志回歸腦海,她的雙眼逐漸恢復清明。

“你的兩個女兒——大女兒朱莉,死在A3路段第一個拐角,安全帶斷裂、剎車失靈。這是弗萊少年時期的犯罪手法。你認為A3路段總是出現事故,真的只是因為道路險峻么?”

“……”

“兄弟會裏那個跟露西約會的人,就是弗萊。她的日記本記錄了一切——粉紅色的,硬皮精裝,帶一把心形小鎖,扉頁上寫着‘爸爸的禮物’……對么?”

許久,她聽到一聲沉重的悲鳴,情緒鮮烈、巨大而醒目,徑直撞破耳膜。

霍恩警探以手掩面,雙膝搖晃屈折,支撐不住身體與情感的重量,頹然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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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望她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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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言情穿越 我只望她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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