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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頸子裏膩着一圈汗意,凝固發黏。嘴唇乾熱脫皮,像失去水分的橘瓣。

直到拉開電話亭的門,朱諾才勉強喘勻氣息。

嘟聲停止,她不待對方出聲,一番話急急脫口:

“露西失蹤了。我知道她在哪裏……她曾經在哪裏。”

只花了不到半秒的時間換氣,她語氣漸深,語速愈快,“是弗萊帶走了她,我去找弗萊問露西的下落……”

講到這裏,被人唐突打斷。

路德維希很少這樣做,除非他認為自己不得不抓住某個字眼一探究竟。

路德維希:“你去找了弗萊?”

以他的謹慎穩妥,斷然不會贊同她這一次魯莽行事。

朱諾只得停下述說,先穩定他。

“不用擔心,我找了借口,弗萊沒有懷疑我。”

她再接上自己方才的話頭,“……當我提到露西,弗萊對我說:‘已經處理好了,不會牽連到你的’。”

說這話時,弗萊的神態那樣遊刃有餘,眼尾還折着纖微的笑痕。

想到那張臉,那雙眼,朱諾停了下來。

一股腥膻的熱堵在舌根,嗓音被燙斷,每個音節都發得粘滯困難。

數十秒的光景里,誰也沒有開口。

快速整析信息,路德維希終於說:

“這意味着,露西很可能已經——”

“我明白!”

朱諾猛地拔高音量,發啞的聲線突露出尖利。

意識到失態,她竭力平復自己,雙唇死死抿住,不落一絲縫隙。

一路上,她一直在盡量避免與這個想法相撞。

露西很可能已經……

朱諾閉了閉眼,遏制腦海中翻騰的、未完成的猜測。

只要沒有親眼見到死狀,就還能懷抱希望。

“我拿到了她的日記本,弗萊應該不知道她有這個習慣。他們約會了幾次,弗萊完全控制了她……我不確定他是怎樣辦到的。”

朱諾說,“露西只在起初提及了弗萊的名字,到最後幾天,她寫字的時候已經不太清醒了,只有一些隻言片語。”

路德維希:“她沒有明確指出弗萊對她做過什麼?”

“沒有。”

朱諾答完,眼神在夜幕中瞬了一瞬,“……我知道這也是間接證據。但我們不能再拖下去了。”

短暫的思量過後,電話另一端傳來手指壓下鍵盤的動靜,路德維希就在一片清脆富有規律的敲擊聲中對她說:

“必須儘快着手起訴。”

“……”

朱諾稍感意外,握着話筒的手動了動,“我沒想到……你會認同我的看法。”

“證據雖然不夠直接和充分,但符合我們現有的邏輯鏈條。”

路德維希口吻冷靜,自持一如既往,“弗萊作案的冷卻期越來越短。從林賽到露西,只經過月余。或許幾周后,他就會找到下一個受害者。”

明知他看不見,朱諾仍下意識點了下頭。

“假如我聲稱地檢將對弗萊提起訴訟,唐納德警探應該願意出庭作證。”

她遲疑說,“只是他提供的證據里,有一部分來源並不算完全合法。”

路德維希平淡問:“他的名聲怎麼樣?”

朱諾很快領略他的意圖。

根據最高法院的規定,當警方的調查不完全合乎規範,在當事警官具有“良好誠信”、搜查又是基於“合理懷疑”的前提下,搜集到的證據可以獲准在庭審時陳列。

於是她說:“他誠信良好。”

“如果是這樣,他的證據應該能被採用。可以藉此起訴露西、林賽、和蓋的謀殺,並推翻從前對蓋的判決。”

路德維希沉定說道,“同時,我會聯絡檢察官,以獲得減刑為條件,換取弗萊對菲尼克斯家族罪行的供述。”

“那……”

朱諾問,“艾薇呢?”

話音未落,心下卻已得到答案。

另一端,鍵盤摩挲的聲音減弱,路德維希吐露的字句更加明晰:“我們不能肯定艾薇——”

“喬治死前那晚告訴我,弗萊承認自己參與過針對一個紐約女警官的謀殺*。”

朱諾咬着牙,說服自己克制住過分激越的情緒,“還不能確定么?”

“關於艾薇,你連間接證據也沒有找到。”

路德維希說。音調終於出現轉折,明顯地低緩下來,“喬治也不可能出庭作證了。”

“你很謹慎。”

收不住話語裏的譏誚,朱諾的嘴角幾乎凍住,發聲不再連貫,“有時候謹慎過頭不是一件好事。”

他秉持一貫的保守妥當:“但也絕對不會是一件壞事。”

“做國際刑警時間不長吧?”

她諷刺道,“這是你經辦的第一樁大案?”

路德維希並未被她激怒。

“你看人很准。當初我想招你做線人,也是基於這點考慮。”

“你現在是我的上司,我很清楚。你犯不着再三提醒我這一點。”

朱諾不耐地說。

路德維希察覺到這一點。

“我們的最終目的是將菲尼克斯送進監獄,不管以怎樣的罪名——”

朱諾截斷他接下來的長篇累牘:“所以哪怕艾薇也是他的受害者,還是不能提起訴訟?”

“我們現有的證據已經足夠捉襟見肘,增加一個並無實質證據的艾薇,對起訴沒有任何助益,甚至會給對方留下把柄。”

一語至此,他奇異地靜默片刻。聲息還在,只放得是更輕了。

朱諾等待着。她知道他還有話要說。

不久后,路德維希繼續下去:

“……而且,艾薇死在紐約,本州法庭無權審理她的案件。”

舌尖很澀。

先是嘗到苦,苦到最後泛出酸味,連聲帶也麻了。

她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嗓音。

“你早就想到了,是不是。”

句末不帶疑問的上揚,她用的是陳述的語氣。

“……”

“你早就想到艾薇死在紐約,她的案件不可能在鳳凰城宣判——但還是用她作誘餌,哄騙我替你幹活,是不是。”

“……是。我很抱歉,但這是唯一的方式。”

就連他的道歉也像一行規整打印的字母。沒有熱忱的懇切,但也絕對不是冷,而是一種削除了溫度概念的語言。

“什麼方式?伸張正義的方式?”

朱諾感到荒唐,“弗萊該為自己的哪些罪過受到懲罰,應當交由法律裁決——而不是地檢辦公室,更不是你。”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誰也沒有出言。

他們屏息抿唇,在無聲中相互對峙。

到最後,路德維希先開口:

“法律從來都不是用來維護正義的。世上早就有道德和習慣來約束行為,規範責任。法律存在的意義,首先為了維持社會沿着制定的軌跡正常運轉,在這樣的前提下,適當地確保公平。‘適當’一詞,是一個具有彈性的空間,檢察官和辯護律師就在這裏面相互爭辯。而‘公平’一詞,其實也無非是一個主觀的概念。”

朱諾不說話,呼吸也止住了。

嘴裏積熱,齒根烘得像是發了燒,牙髓神經腫痛抽跳。

“沒有絕對的正義,只有相對的公允。在這個時候,在鳳凰城,讓正義和公允得伸的最有效途徑,是給他們一場審判——無論以怎樣的罪名,只要能送他們進監獄,好讓他們將停止犯罪行為當作籌碼,賺來監獄裏舒適的私人監房、甜點下午茶、底層罪犯的崇拜之情、和每天多幾個小時自由活動時間。”

他說,氣息均勻,“你是一個法學生,應該比我更了解。”

荒草燒完,還有餘燼。飛灰焚盡,只剩下空白。

“的確。”

朱諾說,“至少現在我了解了。”

路德維希:“這樣很好。”

朱諾甚至能想像到他冷靜頷首的模樣。

如同拼盡全力揮出一拳,擊碎了浮冰,自己也跌入深海。四面八方都是水壓,喘不過氣來。

“路德維希。”

她啞聲說,“別再指望——”

倏然停歇,她急促地抽吸,像是溺水的人。

“我知道。”

路德維希接過話,“你不會再聯繫我了。”

即便如此,他的話語中也不見任何情感波動,連發音也一蹴而就,沒有多餘語氣。

砰然一聲猛震,話筒砸進號碼鍵旁邊的凹槽。

出了電話亭,迎面而來是一團醺熱的霧浪。與其說是風,倒不如說是空氣在改變形狀,推擠體膚。

朱諾回到宿舍。疲憊地蜷坐進地毯,她望定對面露西的床位。

將紋有艾薇名字的手轉了個面,用另一隻手靈活摸煙,眼也不眨地點燃。

煙嘴才進到口中,她急迫地猛吸一口。

太久沒有真切將煙氣抽進肺葉,竟一時承受不住激辣的刺激。嘴唇緊緊並着,把一連串急咳壓退喉間。

過了一會,終於慢慢適應。

她歪倒在床腳,衣服也沒換。拿起手機,注視屏幕上來自菲恩的短訊,停了一停,又放回原處。

細火沿着煙紙燒上來,即將燙及手指的時候,在濾嘴邊緣熄滅。

大腦放空,耳側嗡鳴。

在某一個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瞬間,她睡著了。

翌日清晨,菲尼克斯家出資籌建的環保宣傳館施工現場,一名建築工人從沙土堆里挖出了半截殘肢。

鑒證人員很快到場,警戒線被拉了起來。不出半小時,日頭還未完全升起,殘存的肢體多數被找到,根據撕裂的缺口拼湊成形。

與此同時,警方在乾涸的水泥桶底部發現一條領帶,黯灰色啞光布料,銀線針腳緊纏密匝,綉成一個名字——

奧蘭菲恩.菲尼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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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望她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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