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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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快到了,草坪漸綠,蟲鳴卻依然慵倦無力。

背包掛到單側肩上,朱諾低着頭走出禮堂。這裏是她當初聽開學講座的地方,至少能容納五百人,現如今當作大型教室來使用。

最基礎的學術寫作指導,也是露西跟她在課堂上唯一的交集。

然而今天,露西沒來。

自從那次半夜被朱諾接回宿舍,她的狀態就一直不太好。一開始還只是羞惱,後來情緒幾經衍變,連朱諾也看不懂了。

最近她更是常常借病曠課,有時把自己埋進被子裏,紋絲不動躺上一整天。更多的時候則不知所蹤。

屋外光線太烈,比室內驟然明亮幾度。朱諾的手斜放在眉骨間,勉強擋住直撲入眼的陽光。

禮堂門前的小徑匯聚於空場中心的高樹腳下。樹尖保持向高空仰沖的姿態,蓬髮着油潤薄透的葉脈,彷彿承載了鮮綠的血液勃鼓流動。

樹冠投落一隅暗蔭,像塊深色污漬黏附在根莖上方的地面。

朱諾往宿舍樓走,刻意避開了傘狀的樹蔭。

寢室里沒有露西的身影。衣櫥緊闔着,拖鞋散翻在鞋架旁邊。

她又忘記關燈了。

近日來露西總會神志漂游,有一次凌晨將朱諾叫醒,捏着衣角說自己晚上忘記吃飯了,希望朱諾能幫她訂塊披薩。

露西的感情經歷乏事可陳,可能也缺少應對失戀的圓滑理性。

無論如何,她得靠自己走出來。

朱諾沖了澡,裸身坐到床沿。溫度隨着水液蒸發,肌膚表面透一層沁涼,而她仍能感受到熱,自骨肉相接處翻出來。

長發裹在毛巾里瀝乾的空當,她從背包中取來檔案袋,繼續比對標註蓋的口供與屍檢報告的差異之處。

“羅拉,女,17歲……左手食指與無名指根部撕裂斷口,胸骨多次強力擠壓變形,肩背和手腕大量捆綁淤痕,監測不到纖維殘留……”

朱諾輕聲念着報告內容,稍加記憶后,目光轉向蓋的口供,仔細在潦草敷衍的蛇形字跡中辨認關鍵字眼。

“羅拉?……哦,我記得那個小姑娘,我把她綁在‘手術台’上……哦,‘手術台’就是房裏那張鐵床……你問我用什麼綁的?讓我想想……麻繩,應該是麻繩……肯定的,不然還會有別的什麼?……”

朱諾皺着眉頭,紅色簽字筆劃過“麻繩”一詞下方,標了個“19”。

再圈出驗屍報告裏的“監測不到纖維殘留”,同樣寫上序號“19”。

屍體從未經過清洗處理。如果是用麻繩,一定會有纖維絞進皮膚。

這是一項十分繁瑣的工程。就算不看屍檢報告,蓋所招述的供詞也前後矛盾、邏輯混亂,林賽跟他通信時發現漏洞實屬必然。

門閂喀搭響,很快有人從外撞入房間。

露西右手撐扶門框,左手按着嘴唇,臉上半褪的殘妝底下,依稀顯出不均勻的蒼白膚色,像是變質結層的脫脂牛奶。

朱諾着手整理檔案袋,快速夾回背包,拉鏈刷地合到另一端,方才抬頭仔細看她。

露西默不作聲,摩擦雙腳蹭掉高跟鞋。

她穿了那條紅裙子。

“你又去見他了?”

朱諾靠到衣櫃邊,隔着櫃門問。

露西沒有回答,連呼吸也是悄然無聲的。

櫃門扣嚴,露西在視線里顯露出來。

她換了一套輕便睡衣。明明快到初夏,氣溫一再攀高,她卻穿了長褲長袖。

回身走向床頭,她仍然用手背掩唇。指節上血管皸裂,形成青紅色塊。

待她倚着牆壁坐下來,朱諾確認了眼前所見。

“摔跤了?”她兀自猜測,“還是他……”

“他”字一出,露西渾身驟然顫抖,擋着嘴唇的手跌落到膝間。朱諾看見她嘴角血痂,是沉固而腥熱的磚紅色。

她發聲含混不清,似乎喉間腫脹難言:“我實在受不了了,朱諾,我……”

“怎麼了?”

朱諾等了等,沒得到迴音,又沉住氣道,“我無權干涉你的行為,露西,但是作為——”

室友?

“——作為朋友,我希望你能遠離這個人。他已經對你動手了……”

像是有什麼在腦中嘩然崩毀,露西忽而猛抽了口氣。

“……沒什麼。”

她的額角幾乎垂抵膝頭,“不能說……別再問了,我不能說!”

沒等朱諾靠近,她已經自行平息,仰起頭對着室內一個無人的方向說:

“我不會再去見他了。”

當晚,露西下了一趟樓,目的不明。

她再也沒有回來。

露西失蹤三天,杳無音信。朱諾抽空去姐妹會探聽消息,然而沒人知道她在哪裏。

後來朱諾試着給菲奧娜打了一個電話,預期內的無人接聽。

朱諾曾經一度覺得,她可能是想要回家休養幾天。

這個念頭在為霍恩警探開門的那一刻便被打消了。

見到她,霍恩也有些發愣,蓋着警徽的帽子差點送指間鬆脫。

“你在這裏上學?”不可置信的表情在他臉上停留了半秒。

因為平時外人無法隨意進入宿舍樓,寢室門上都沒有貓眼。朱諾以為是隔壁的女生來借剪刀,或者最好是露西回來了,便急急忙忙打開門。

“我在這裏上學。”

朱諾回答,“有事么?”

“我來找我女兒,露西。”

霍恩越過她的肩面,筆直向內張望,“校方說她住在這間房。”

“露西是你女兒?”

這個事實一時難以消化,朱諾頓了頓,勉強接受,又開口,“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三天前的晚上。她沒有回家么?”

“沒有。她沒回家,手機也關機。”

霍恩說,“你知不知道她有可能去什麼地方?”

踩着地毯來回踱步,他的急切和焦灼完全剝.露在外。

“我只知道她最近在跟一個兄弟會的成員。”

朱諾說,“但是她從不肯正面回答我他是誰,只說他風評不好。”

“兄弟會?”

霍恩一手抓攏枯銀的短髮,將硬帽端正戴上,跟來時一樣大步走出門,“明白了。我去打個電話。”

“給弗萊?”

朱諾停在他身後,扶一道狹窄的門縫。

霍恩警探頭也不回,一手沒進警褲的側面衣袋:

“給弗萊。”

朱諾清楚,露西素來很聽她父親的話,這也充分解釋了為什麼她加入姐妹會,卻至今也沒有交往正式男友,更不去參加那些無底線的派對活動。

這樣一個乖女孩,不可能無緣無故消失三天,連聲平安的音訊也不通報給父親。

強烈的不安涌流體腔,即將衝破心口。

朱諾來到露西那一側床鋪。

她晚上走得匆忙,被也沒撫展平整,在床角堆捲成一團。

彎下腰,朱諾拉開抽屜。

雜物上方是粉紅色的精裝筆記本,紙張壓得厚實,側脊纏着一把心形銅鎖。

朱諾摸到一根鐵絲,將鎖捅開。

果然是露西的日記,扉頁干皺發舊,筆觸還很稚拙,寫着“爸爸給露西的禮物”。

她直接翻到有字的最後一頁。

日期是六天以前,字跡有如胡亂塗抹,不成形狀: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不是我想像中的那個人。】

再往前看。

露西半夜叫醒她,央求她訂一份披薩的那天,日記只有短短一行——

【我再也不敢了。】

朱諾屏住呼吸,指尖失去體溫,幾乎感受不到觸覺。

前面一連幾面都是些零碎詞句,像是無意識的囈語。

直到朱諾看到一段話,字母的尾巴雀躍地向上飄:

【我真不敢相信!弗萊——那個弗萊——姓菲尼克斯的弗萊!他竟然聯繫了我,說他很喜歡我穿紅裙子的樣子……他甚至用了“一見鍾情”這個短語。天哪,簡直像是在做夢,我真希望自己永遠都別醒……】

指尖的涼氣慢慢延展,蓋滿咽喉與胸腔。手腕突然一重,是顆額頭墜下的冷汗,在圓潤凸起的腕骨處碎開。

是弗萊。

怎麼會沒有想到?

是弗萊。

朱諾一把拉開門。

一隻腳跨出去,又縮回來。

出門之前,先把露西的日記本收進了自己的背包。

汽車在她的把握下橫衝直撞,疾馳在馬路中央。

超過限速標準,兩輛警車圍攏上來。

她踩下油門,車身猶同離膛的彈頭,飛速崩射而出。輪胎花紋擦蹭地面,留下寬而長的拖痕。

警車先是被甩開一段距離,接着以更快的速度貼到左右,壓着白線與她齊頭並進。

經過一條岔路,她飛快調換檔位,緊急倒車逆行。

避開身後正常行駛的車輛,重新退迴路口,方向盤向左急掰,眨眼便躍上另一條路。

整個過程不過十餘秒。在警察手忙腳亂打開雙閃,企圖繞道包抄時,她已經來到了菲尼克斯家的老宅。

迎接她的是管家。他面帶微笑,示意她等在門口。

朱諾在背後拍拍他的肩,趁他回身摸索,躡手躡腳悄然越過,在浸滿星輝的長廊里穿行。

依照記憶找到茶室,弗萊果然還在那裏。

“菲奧娜還在生你的氣。”

見她闖進門,弗萊只抬了抬眉角,“最好別讓她看見你。”

朱諾抿住嘴唇,強迫自己保持鎮靜。

“露西。”聲音幾經輾轉,終於抖出來,“露西在哪裏?”

弗萊手腕半抬,舉一隻骨瓷茶杯。

“你為什麼關心?”他問。

“警局的唐納德本來就把我當做謀殺嫌犯。”

這是她在路上設計好的託辭,“你再三對我的室友下手——讓我怎麼洗脫嫌疑?”

弗萊屈起指節揉搓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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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望她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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