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更新
她到底在幹什麼呢。
朱諾花了相對較長的一段時間深入思考這個問題。
可是她得不出答案。
她在為國際刑警組織做線人,卻連路德維希所掌握的進度都無法全面了解。
她在為林賽伸張正義,可到了現在還是一無所獲。
她決心將謀殺艾薇的嫌疑人繩之以法,然而這起案件本身只基於一個尚未定性的假設。
唐納德警官說的沒錯。
其實她什麼也沒幹成。
手裏握着便簽紙,站在地址所指向的那座住宅門前,朱諾才暫時收斂思緒,竭力剋制自己心態穩定,低頭翻看卷宗里潦草的筆記。
蓋的母親於八年前逝世,這所房子在蓋入獄之前兩個月,突然轉移到了一個慈善機構的名下。當時負責將蓋逮捕歸案的警察只專註於那間“殺戮工廠”,沒能繼續深挖下去。
擁有這所房子的慈善機構,跟開辦“菲尼克斯社會再教育計劃”的是同一家。
菲尼克斯家唯一與蓋有聯繫的便是弗萊了。
為什麼弗萊要留下這間房?
朱諾抱着臂,站在窗檯下仰望。兩層磚樓,地處幽僻,常年未經粉刷,外觀灰舊粗糙,看不出稀奇之處。
門窗都上了嚴鎖,她踮起腳,視線探向窗口。
室內過於闃黑,玻璃上倒映的全是陽光底下自己的影子,傢具模糊的輪廓無力地浮印在黑暗裏,眼睛一眨更是難以辨清。
她將寫有地址的便簽紙謹慎收好,嘆口氣轉身離開。
天色尚早,朱諾回到車裏,久違地感到無所事事。
上午有節法理學講座,再查時間,早就進行過了一半。弗萊兄妹那邊靜得悚人,可能是菲奧娜惱怒於她上次的冒犯,短期內不想再聯繫她送貨了。
而劉易斯自從經歷了上次的意外,疑心病癒重,索性採取謹慎態度,又一次暫停了剛剛重開的山路賽事。
所以她現在坐在駕駛席上,有些無意識地發愣。
光熱都擋在外面,車內只剩下悶。悶得沉鬱,像有塊濕布掩塞口唇。
膝頭攤放着唐納德親手遞給她的檔案袋,手邊是被太陽烤得烘熱的手機。
她拿起手機,想給菲恩發點什麼,打下一串組成問候的字母,指尖停在屏幕上方,透出猶豫的顫動。
她還是刪除了那句話。
食指偏蹭,不小心發出一個空格。
眼皮猛然抽跳了一下,她唇角擰卷,緊張地等他回信。
他始終沒有回信。
朱諾多少鎮定了一些,手機放回原位。垂目望定牛皮紙袋,她抽出蓋的口供,只讀了幾行就直覺不對,又找到受害者的驗屍報告對比察看。
看得越多,心頭猜測愈顯真實,一個結論好像浮懸着,即將飄然落定。
手機嗡嗡響。
她本以為是菲恩回了信息,結果這響聲一直持續不停。
瞥一眼來電顯示,是唐納德。
這在朱諾意料之外。
電話接通,對方兜頭砸來一句:
“這是最後一次。”
他的呼吸相當深,穩重而有力:“根據我探聽到的消息,那個霍恩是個臟條子,他的確很可疑。”
朱諾顧不得多言感謝,腰背都下意識地挺直,捧着手機問:“上次我說的……”
唐納德沒讓她說完,嗓音依舊粗糲刺耳,在一片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中凸顯出來:“他有兩個女兒,其中大女兒七年前死在山裏。”
“當時她逃課三天,好像去見了什麼人。這個她死前最後見到的人一直沒能確定身份,這件事最後被定性成了意外。”
他說完,一聲含糊嘆息,像隆冬時節口腔噴出的霧汽,很快連同些微的熱意一起消散在雪地里。
朱諾明白,他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想到了艾薇。想到艾薇,僅有一聲嘆息。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控制感情的功力見長。
她又何嘗不是一樣。
“有什麼細節么?”她問。
唐納德再出言,連那一絲輕淡的喟嘆也不見了,語氣硬質而刻板,簡單陳述道:
“調查顯示,她開着一輛來路不明的車,在A3路段第一個彎道衝下山崖,安全帶斷了,剎車失靈,門也被山石撞擊變形,無法逃生。”
胸口彷彿被狂風搖撼,朱諾全身一振。
在那場互助會上,菲恩的原話是怎麼說的?
——“他把我扔在一輛剎車失靈的SUV里,割斷安全帶,為了確保我逃不出去,還特地將門砸擊變形。”
——“SUV被拖車拉到山上,剛看見一個標有A3的路牌,我就被拖車甩下了彎道。……”
兩相比較之下,她幾乎可以完全確定,霍恩警官大女兒的死也是弗萊一手所為。
不過,倘若她將這件事彙報給路德維希,後者一定會秉持着嚴謹端正的態度告訴她,這也有可能只是一個巧合、一個令人惋惜的意外。他們想要扳垮菲尼克斯,不能依靠這些模稜兩可的間接“證據”。
更何況,菲恩是不會出庭作證的。他需要取回他母親的骨灰,為此必須繼續忍耐。
掛上電話之前,朱諾又問他:
“警探,艾薇會是自殺么?”
那邊細小的噪音突然止歇,連呼吸聲也停滯了。
“我一直認定她的死跟你有關。”他回答,“到現在也沒改變看法。”
朱諾早已習慣他突如其來的敵意,也不再試圖爭辯,沿着自己的思路繼續道:
“也就是說,你覺得她不可能自殺?”
唐納德:“不可能。”
打火機喀然擦火的動靜從通話里傳來。
“我也這麼想,她不會自殺。”朱諾說。
也許是受到路德維希影響,她不得不將全部可能考慮周全,“那麼,意外……”
決不會是意外。
當初她被選為陪審員的時候,路德維希就曾在警局的審訊室里,向她出示了一組照片——是另外一個疑似死於弗萊之手的女孩。就算是巧合,兩人的死因和死狀也絕不會如此相似。
從霍恩警官的大女兒與菲恩,到艾薇和照片里的女孩,弗萊的手法不斷推陳更迭,每次進化都比以前趨於完美,破綻和缺漏一再得到填補。
他必須被阻止——在他遇見他的下一個受害者之前。
朱諾回到宿舍樓下,路上日頭就逐漸衰弱,等她推開車門,室外徹底失去了晌午時分的濕熱,溫度低涼下來,也更乾燥了。
乾燥到鼻尖有點癢。
她揉揉鼻子,去電話亭將最近獲得的消息傳給路德維希。
這回,她再次強調了自己的看法。
路德維希仍是一副沉定穩持的姿態,彷彿每一步棋都要花上數天精細思量。
“你知道我對間接證據的態度,朱諾。”他說。
朱諾忍不住問:
“我們真的能找到確鑿的物證嗎?”——在弗萊的作案手法已然純熟的前提下?
對她的問題避而不談,路德維希告訴她:
“只憑一些間接證據就貿然起訴,風險極大程度上超出了預期。我們沒有重來的機會,必須在最有把握的狀態下一次成功。”
“你對弗蘭克的調查進展得怎麼樣了?”
朱諾徑直提醒道,“不太順利,對吧。”
他的聲線少見地折起波紋:“或許從弗萊入手的角度是正確的。弗蘭克實在滴水不漏。”
“除了喬治,你在弗萊身邊,只安排了我一個線人?”
“……”
“經費都用在弗蘭克身上了?”
“……”
“我會繼續查下去,”朱諾一字一句,“但你要替我祈禱。”
“什麼?”
“祈禱弗萊不會太早找到他的下一個目標。”
露西正在化妝。顧慮到今晚可能發生的事,她沒貼假睫毛,底妝也只覆了薄透一層,透着自然紅潤的光澤。
朱諾一進寢室,映入眼帘是她的裹身短裙,裙擺碎金流溢,只及膝上十公分的位置。兩條腿長而直,此時交疊在一起,皮膚晒成健康淡蜜色,骨肉修整均勻,大面積露在外面。
“回來啦?我還在想你的早課什麼時候能結束。要是你待會沒什麼事,能送我去姐妹會么?既然你在這,我就不叫出租車了。”
從圍着燈泡的化妝鏡內望見朱諾,她便招呼着說。雙唇微張,方便將口紅塗抹平滑,以至音節發得不夠飽滿,一擦便過去了。
朱諾沒太聽清。
“去哪裏?姐妹會的別墅?”
露西一面定妝一面點頭,粉撲在額角落下一塊白,被她用指肚抹去:
“別墅又開了場派對,我總得去湊個熱鬧。”
像是怕她有疑,露西絮絮地往上堆疊細節,“兄弟會辦的我不愛參加,他們喜歡嗑藥,姐妹會相對來說乾淨一點。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們要在工作日辦派對,可能是快到考試月了,大家一起放鬆一下……”
她語速太快,朱諾聽得雲裏霧裏,擺手說:
“你沒必要解釋這麼多,我送你過去。”
去往姐妹會的路上,露西眼尾噙着笑容,低頭不停發短訊。
“我今晚可能不會回來了。”她略顯赧然,抬眼從後視鏡里悄悄看着朱諾,小聲說道。
朱諾沒什麼戲謔打趣的心情,含混“嗯”了一聲。
刷得漆黑的睫毛壓沉下去,露西咬唇想了一會,提議道:“你也可以把菲恩叫到宿捨去,你們很久沒見了吧?”
想起那條他沒回復的空短訊,朱諾搖搖頭:“不用,菲恩應該也挺忙的。”
露西表示贊同:
“也對。忙完這段時間,馬上就是新賽季了,到時候你作為拉拉隊員陪他去紐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獨處。”
“我不一定會陪他去紐約。”
朱諾說。
養母死在紐約,艾薇死在紐約。那座城市裏,她失去了太多。
車頭拐入花園,露西道了謝,開門走下去。
朱諾隔着玻璃掃一眼別墅。聽不見任何浮躁音樂鼓點,窗間散出輕幽昏黃的暖光,不像是有派對舉辦的樣子。
“我進去了,你走吧。”將車門扣闔,露西向別墅邁步,歪着身朝她揮手,“明天見。”
待到朱諾驅車離開,露西果斷停步回身,抱着胳膊站在花園裏。天一度一度地暗下去,沒過多久,一輛紅色改裝保時捷穿破夜色,近距離擦着裙角急停到她眼前。
手扶方向盤的人戴一頂棒球帽,轉臉面對她,抬手觸觸帽檐,以示問候。
“這不是喬治的車么?”認出了搶眼的顏色與配置,露西不由自主往後瑟縮。
“我覺得挺有趣,就買下來了。反正他死了,也沒人會開。”那人狀似不以為意,身體往前傾,越過副駕駛替她推開車門,“上來吧。”
保時捷降下車篷,載着露西駛離別墅前的花園時,朱諾已攀上了高架橋。
跟下班回家的車流堵滯在路上,她百無聊賴,按亮手機看時間。
屏幕上冒出一堆未讀消息,全部來自菲恩。
下午連着來了兩條:
*我在球隊。*
*怎麼了?*
過兩分鐘:
*我要去訓練了。*
間隔一個半小時,又是好幾條:
*剛才訓練扭傷了一條腿,教練讓我回去休息。*
*你在哪裏?*
*出什麼事了?*
最後收到:
*在宿舍么?*
*我去找你。*
看短訊送達時間,已經是半小時以前的事了。
前方的車流開始涌動,朱諾只好放下手機。心裏急迫,油門也踩得發沉。
再度回到宿舍,樓下果然有菲恩等待的身影。他坐在最高一級台階上,一條長腿拳曲,另一條綳直。但凡呼吸稍重,聲控燈就敏感地驀然亮起,照出空氣中濁膩的灰塵。
她來到他面前。
菲恩仰起頭,迎入她的眼睛。
“我知道你最近很忙。”
他顯得拘束,抬手想碰動她頰邊的頭髮,卻又澀然垂放回去,“你沒回短訊,我就來看看。”
朱諾張了張口,最終沒多說,轉而道:
“上來吧。”
他起身時,綳直的那條腿動作彆扭。朱諾伸出手臂扶住他,兩人一起慢慢移向電梯。
進了房間,朱諾摸索着打算開燈。指頭觸到開關,猶豫半秒,不着痕迹地縮回來。
菲恩在她背後,門在他背後。
她把背包摔到地上,回身擁抱他。手心濡涼,滑過精窄腰線,貼在滾燙腹間。
冷熱摩擦交融,肌膚瞬間湧起戰慄,如同潑灑上顛沸的水。
菲恩聽見她問:“腿怎麼樣了?能做么?”
黑暗中,她的聲音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