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年意料之外的蘇醒，令小葉意又驚又喜。

可惜，他的高興僅僅維持了一瞬就已不復存在。

睜開雙眼的青年未有任何動作，他獃滯的目光始終直直地望向屋頂。小葉意仔細一瞧，這才發現青年眼神黯淡，似乎根本沒能看見任何事物。

“霄宇？”小葉意試着喊了聲，伸手在對方眼前晃了晃。不見丁點回應，青年雙眸之中映出了小葉意驚慌的神色。

小葉意趕緊檢查了一番青年的情況，青年的身體很暖和，有心跳，有呼吸，並且睜着雙眼，可唯獨不具有意識。小葉意對此疑惑不解：“這是怎麼回事？”

給予小葉意答案的是怯生生的破界：“主人受了傷，他的三魂七魄尚未歸位。你此刻喚醒了主人的肉身，也就是這幅軀殼，並沒喚醒他的神智。”

小葉意聽得發暈，這是否意味着青年醒了和沒醒一樣？他能夠與對方溝通嗎？

思索再三，小葉意直視青年的雙眼：“我要去找我爹和我娘，和我一起走好嗎？”

偏偏，不管小葉意怎麼說，躺在床里的青年就這麼一直望着屋頂，全無動靜。

得不到青年的回答，沮喪的小葉意轉身又走回窗邊，查看院子裏的情況。他沒走幾步，驚訝發覺身後有動靜，他回頭一瞧，竟是目光黯淡的青年翻身坐起。

青年下了床，不急不徐地行至小葉意的身側。

小葉意一頭霧水，他朝前走了小步，青年竟也同樣走了小步，保持着與之前不變的距離。

儘管青年此刻沒有思維，沒有話語，可他卻能步步緊跟小葉意的身旁，好似一具會呼吸會走路的傀儡。

是的，一具傀儡，不過不是完全由小葉意控制。

對於青年的這般變化，小葉意心中的欣喜遠比驚愕多一些，他與青年可以出門了。要不是他在這兒人生地不熟，找不到蓑笠斗篷，不然他們也不必淋雨出行。

小葉意走在前，青年跟在後，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後院。

忙成一團的修士們無心理會他倆，他們不在意小葉意打算去哪兒，他們的視線完全被城外的強敵所吸引。

這邊，小葉意輕輕鬆鬆地走出後院。大雨撲頭蓋臉的將他全身上下淋了個透，一陣風刮過，他冷得牙齒打顫。

小葉意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院子所在的方向。在那兒，他唯一記掛的人是陸齊，奈何陸齊守城未歸。

很遺憾，陸齊無法告訴他，他爹娘的情況。所以，小葉意只有自己去找。

小葉意毫無目標的朝前走，他對爹娘的去向一點兒不了解。他僅能隨着自己的心意一步步走上前。

待他回過神來，他居然來到了葉家的祖宅。

這是一座歷經風霜的年邁古樸的老宅院，是葉家本家所在。小葉意聽父親提及，這座宅子是祖上一代代傳下來的寶宅，只要葉家子孫居住此地，葉家必定繁榮昌盛。

可惜，如今祖宅不見繁榮昌盛，只有敞開的院門以及矗立暴雨中的死一般的靜寂。

小葉意莫名心中一緊，很快，他又平靜下來，抬步走進祖宅。

他曾住過在這兒，也清楚祖宅的格局，他入了正門一路往裏直走，途經的景象觸目驚心。

院中隨處可見腐爛的屍體，地面、牆面和石柱撒滿了斑駁血污。這一刻，那些血污與雨水泥土混雜一處，顯得泥濘污濁不堪。縱是這般大雨也掩不住宅院裏濃郁的腥臭味。

小葉意壓住陣陣作嘔的噁心感，他越往裏走越是心驚膽戰。

本家慘遭一場滅頂之災，家中族親無一存活，他們至死都還留着驚恐萬分的表情。

由於時間過去了太久，這些屍體已是惡臭熏天。

小葉意小心翼翼地避開他們，硬着頭皮前行。他不敢看他們，卻又不得不看他們，他一邊走一邊觀察屍體的身材容貌。

他畏怯，他唯恐其中有他的爹娘。

當小葉意不由自主的行至葯庫門外，令他恐懼萬分的一幕出現了。

葯庫的大門敞開着，曾經與父親發生爭執的葉遠烽倒在大門附近，他的身體前傾，拖了長長一地的血痕，他雙手緊抓門檻拼盡全力要進去。可他進不去了，他的身體攔腰而斷，成了兩截。

要不是小葉意尚能分辨出這位叔伯的衣着打扮，他不敢相信此人是葉遠烽。

葉遠烽死了，那他的爹娘呢？

他們有沒有和葉遠烽返回本家，他們有沒有面臨這般死亡。

葉遠烽的屍身前方不遠，門檻處有一隻玉鐲，它斷成了幾截，沾滿血跡。

小葉意腦中嗡嗡直響，他認得那是母親蕭霜的玉鐲，是父親送給母親的定情信物。多年來，母親一直佩戴，從不曾取下。

這個發現仿若晴天霹靂，要將小葉意擊潰。他紅着眼眶拾起斷掉玉鐲，將它放在懷中。

小葉意倉皇無措地邁入葯庫大門。沾染手鐲的鮮血朝前蔓延，一直延伸到了葯庫深處。

“爹，娘，你們在嗎？”小葉意無助地呼喊，他的聲音迴響在偌大的葯庫，空蕩蕩的，倍顯凄涼。

緊接着，他又喊了好幾聲，他壯着膽子順着血跡的方向一路尋找。

他在血跡的盡頭找到一個瓷瓶，瓷瓶表面有乾枯的血手印，而瓶子裏，是空的。

小葉意對這個瓶子頗有幾分印象，它裝有葉家最為珍視的藥丸，回天丹。

眼下，兩顆回天丹均已不見蹤影。

小葉意手握空瓶子，話語帶着哭音：“爹，娘，你們在哪兒？”

他的話語孤零零的回蕩着。

忽然，小葉意聽得倒塌的葯櫃後方傳來些許響動。他一愣，隨即揚起笑臉跑上前，一邊跑一邊喊：“爹，娘，是你們嗎？”

就在這時，葯櫃的陰影里猛地竄出一抹身影，對方張開大嘴，露出滿口的利牙咬向小葉意，一股子腥臭氣味撲面而來。

黑影的速度快若閃電，小葉意完全來不及躲藏，眼看就要被一口咬中。

說時遲，那時快，小葉意眼前莫名一花，身體已被什麼擋住了。

咣當一聲，黑影恰如撞到了堅固無比的鐵板，頓時倒飛落地，發出嗚嗚的低吼。

待與黑影拉開一段距離，小葉意這才發現身側的霄宇不知何時移到了自己前方。他貼在霄宇身後，探出頭小心地往前看。

攻擊他的居然是院子裏養的那隻無比溫順的大黃狗。

大黃狗毛皮上的鮮血凝固成了一塊塊的血塊，血塊下方清晰可見慘白的骨頭。它口中有藥材的殘末，不知吃了葯庫里多少藥材，才艱難的殘活。

它的存活與死了區別不大，它的身體又爛又臭。

方才的用力一撞，導致大黃狗撞裂了幾顆牙，它憤怒不已，偏偏又僅是瞪着小葉意不靠近半步。

大黃狗害怕的並非小葉意，而是小葉意身前的青年，那個傀儡般的青年。

就在剛才大黃狗即將咬到小葉意的剎那，神情木然的霄宇瞬間移至小葉意前方，抬手順勢一擋。

有人擋道，大黃狗自是不甘心，它咬不到小葉意，就狠狠咬青年一口，給對方一點兒教訓。豈料，它咬住青年的胳膊沒聽到預期中的骨頭斷裂聲，反而發覺自己的犬牙咔嗒碎裂。

對方根本不曾使力，大黃狗就被自己的衝撞之力撞得倒飛。

小葉意心驚不已地瞅了瞅大黃狗，繼而關心神出鬼沒的霄宇。這會兒，霄宇胳膊上抬，維持着上一刻保護他的姿勢。

他牽過霄宇的胳膊再三查看，不僅霄宇的胳膊無礙，就連那一襲華袍亦不曾破損分毫。

大黃狗的攻擊對霄宇而言，不值一提，連袖子都咬不破。

一時間，大黃狗不再上前，霄宇也站立原地不動。

好一會兒，破界從小葉意的衣兜里探出小腦袋，興許是周圍沒有了其它修士的緣故，破界總算不再顫抖。

“這條狗早就死了，它周身死氣，不見一絲生機。”破界說道。

小葉意雖不懂破界口中的死氣和生機如何辨別，但他認為破界說得很有道理。以大黃狗當前的傷勢，哪怕這一刻不死，它也活不長久，無葯可治。

緊盯小葉意片刻，大黃狗深感力所不逮，它低嗚一聲，夾着尾巴竄入雜亂的藥材堆。

小葉意並未追趕大黃狗，他心情低落。

葉家本家上上下下，至今不見一個活口。

遍地的屍體，斑駁的血污，葉遠烽死在葯庫門外，蕭霜的手鐲斷在門檻旁。小葉意心裏很亂，他的爹娘情況如何，他不知道，他甚至完全不敢去想。

前不久，小葉意還盤算着，待到某天返回本家，爭取進入葯庫取得回天丹。到時候，給霄宇吃一顆，看看對霄宇的傷勢有無幫助。

現在他倒是進了葯庫，可瓶中空空如也，他沒找到回天丹，還把爹娘全弄丟了。

小葉意環顧葯庫，葯庫中發生過激烈的爭鬥。珍貴的藥草落了一地，斷的斷，損的損，沾染了鮮血。盛裝葯丹的瓶子幾乎都摔碎了，各式各樣的藥丸混在一起，藥效相抵。

此刻的葉家，就算有人活着，一時半會恐怕也無心無力打掃葯庫。

日子久了，藥材的藥性可就都散了。

不知是不是藥師的血脈在作祟，小葉意實在不忍心眼睜睜地看着藥草消耗殆盡。他挽起袖子，即刻着手收拾葯庫。然而，整理的結果令他痛心萬分。

剩餘的完好藥草不到十種。

小葉意翻了翻周圍，尋來幾個適用的木盒，將藥草分門別類裝好。他將它們捆在一起，卻苦惱自己沒法背走，它們太沉了。

覺察到小葉意的苦惱，破界取下後背的小石棺。石棺落地，頓時大了好一幾圈，變作一個大石盒。待小葉意把藥盒放入其中，石棺再度縮小，重新回到破界的背上。

整理完藥草，空閑下來的小葉意不禁思念起失散的家人。他坐在葯庫里，對將來深感茫然。

葉家到處是屍體，甚是嚇人。偏偏外面又下着傾盆大雨，小葉意不知其它的避雨之地。

再往外，有修士守城，而城門外，聚集了大量野獸以及一個連天劍門都惹不起的強敵。

小葉意簡單清掃出一塊空地，他生了火，脫下打濕的衣衫，他隨意擰了擰雨水，掛在火堆附近晾着。至於霄宇，小葉意非常樂於助人的替他扒了華袍，也掛在火堆附近晾着。

微黃的火光之中，小葉意目瞪口呆地看着，晾乾的華袍自動自覺的飛回霄宇的身上，根本不用小葉意替霄宇穿戴。

自從霄宇有了呼吸，他的體溫也愈發溫暖，小葉意喜歡倚着霄宇，不僅暖和而且安心。霄宇的體溫比火堆更能讓小葉意感覺到暖意。

目前小葉意無處可去，他決定暫住葯庫內。爹娘極有可能來過葯庫，他在這兒等着，說不準可以等到爹娘出現。

可惜，小葉意最終等來的人並非葉遠楊和蕭霜，而是四處找他的陸齊。

這會兒的陸齊早已沒了往日的從容，他道袍殘破，身染鮮血，他唇色發白，整個人顯得虛弱了不少。

看清坐在葯庫里的小葉意，陸齊終於鬆了一口氣：“可算是找到你了。快走，落雲城守不住了，門派已在撤離。你不能再留在這兒。”

聞言，小葉意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不走，我留在這兒等我爹和我娘。他們來過這裏，他們一定還會回來。”

聽到這話，陸齊眼底的憂鬱一閃即逝。

他早就找過了，到處都找過了，偏偏就是找不到葉遠楊夫婦。有時候，他甚至願意相信葉遠楊他們用了自己不知道的辦法出城了，他也不忍去想葉遠楊他們興許死在了某個他未能發現的角落。

這座城已經不行了，靈煦派與一些重傷的門派弟子乘坐靈獸先一步離開。他們也得趕緊走，遲了必定是十死無生。

但，小葉意要得不是平安出城，而是自己的爹娘。哪怕陸齊強行帶離，小葉意仍會義無反顧的回城。

陸齊垂下眼帘：“方才，我收到城外師門弟子的信符，他們見到了很像你爹娘的人。他們可能比我們先一步出了城，我們儘快趕去，說不定能趕上他們。”

“真的是他們嗎？”小葉意頓時睜大了眼睛，急急地說道，“那我們快走。他們若是走遠，又找不到了。”

陸齊應了一聲好，掩起複雜的情緒。

黑壓壓的天空，暴雨傾盆，小葉意與一些負傷的修士從城底秘道逃出了落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