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慵與世相左
花溪雲是在一個雨天的清晨意識到張潔潔忽然不告而別這件事的。
他對這姑娘的印象其實不算差,畢竟這是個不僅長得美還喜歡着自己的姑娘,雖然行事風格有些詭異,但認識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她一直都是這個模樣,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除去在謝泠家門口那一回不算,他們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回接觸交流,應當是在吏部侍郎府……的圍牆上。
少女趴在那衝著正修剪花枝的他笑,誇他家的月季生得美。
那雙如同新月一般的眼睛裏全是不加掩飾的興趣,說昭然若揭也不為過。
從那以後,她幾乎能出現在所有他會去的地方。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還是個笑得非常甜的漂亮姑娘,但花溪雲又的確困擾着。
她說喜歡自己的時候語氣認真,可眼神卻是冷靜又理智的。
比起在騙他,彷彿更像是在努力說服她自己。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後,他也對經常見她這件事很無謂了,反正她也只是出現,並不會真的打擾他忙的事。
唯有他伺弄花草的時候,她還是會同最開始那樣趴在圍牆上用一種戲謔無比的語氣說,“花公子今日的香囊比這花還沁人心脾呀。”
記得有那麼一回是同僚們在他家吃酒,他們盯上吏部侍郎府的花園許久了,硬是要將酒桌擺在花園中,花溪雲推拒不得,只好應下,坐下後下意識地抬頭去看了一眼張潔潔時常趴着的圍牆。
沒有人在,但他卻又覺得似乎有人在看着他。
酒過三巡,有個昔日同窗玩笑般地問他,“你也過而立了,怎麼,還沒追上你那心上人?”
他一時愣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謝泠。
“哎,不是說那位姑娘的心上人已走了嗎,怎麼你還沒去表明心跡?”又有個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追問。
他笑了笑,“多久以前的事了,你們怎麼還記着。”
同僚們一陣鬨笑,似是不信他的說辭。
他的確是喜歡過謝泠的,也曾在與這群人喝酒時講過一些心事,不過隔了這麼久,再加上看見謝泠和楚留香兜兜轉轉還是走到了一起,那份本來就不怎麼濃的心思也淡去了。
當然,很早以前的時候,他是動過娶謝泠的念頭的。
但原因絕非簡單的喜歡。
他是商賈之家出身,在朝堂上本就不適合站隊,那群勛貴的女兒自然沾不得,急需擺脫勛貴對朝政影響力的皇帝也不會允許他們家和勛貴結親。
正好他挺喜歡謝泠,覺得如果娶她的話,倒也算得上兩全其美。
可惜她不喜歡他。
他的這群同僚多數出身勛貴,家中多的是待字閨中的妹妹和侄女,這麼多年來一直挖空心思想和他親上加親呢,所以當初他才會假作無意地透露出自己有個心上人這件事。
現如今再被人提起,花溪雲也只能笑笑不說話了。
一群人知道他性格如此,提了兩句就將話題揭過繼續喝酒了。
花溪雲雖不通武藝,但就是沒來由地覺得那個往常會趴在圍牆上看他的姑娘應當就在不遠處。
只是她功夫太好,隱沒在他們看不見的角落裏根本不是難事。
果不其然,送走了這群同僚再回到花園裏時,他便看見了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坐在圍牆上的張潔潔。
月上柳梢頭,穿粉色輕衫的少女一邊晃着腿一邊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畫面是極美的,花溪雲停下腳步看了過去,正對上她的眼神。
他覺得那裏面似乎有什麼不太一樣的東西,但轉瞬即逝。
張潔潔在笑,銀鈴般的聲音很好聽。
他聽到她說,“花公子今日的香囊不如昨日的好。”
不知為何,花溪雲聽見這一句竟鬆了一口氣,“所以昨日那個是你拿走了?”
少女的眼珠骨碌碌轉過一圈,就是不去看他,“你猜哪?”
“那個我可調配了許久。”花溪雲哭笑不得,“你倒有眼光得很。”
月華如練,兩人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一個略仰頭一個低着頭,倒也是一幅極美的畫面。
良久,花溪雲才嘆了一口氣,“很晚了,我明日還要上朝,你也早些回家吧。”
說是這麼說著,但他卻沒有轉過身去。
張潔潔點了點頭,乾脆利落地拍了拍衣裙上的塵土,將一雙腿放到圍牆外側,不過卻在跳下之前回過了頭又看了他一眼。
他站在原地張了張口,但最終還是什麼都不曾說,拐過一個彎出了花園回去睡了。
接下來的小半年裏,他還是經常能都能見到張潔潔。
他原以為她會問關於他喜歡謝泠的事,但她竟一次都不曾提起過,倒讓他忍不住覺得,這段時日大約都是他會錯了意吧?
唯一一次意外當屬五日前。
那天他下朝回家后一如以往先去換了一身衣服,走到花園裏時也見到了好幾日不曾出現的張潔潔。
她坐在圍牆上,手裏抓着一大把野花,看見他過來竟直接跳了下來,將那束野花塞到了他懷裏。
花溪雲下意識地接了過來,想問她這是幹什麼,可根本沒來得及開口,她就走了。
視線可觸及的範圍內僅得她的一片衣角,他有些怔,不知究竟是出於什麼心情,低頭聞了一下那把野花。
沒什麼香味,一定要說的話,大概也只有些野草的清香味。
他嘆了一口氣,將這把野花放在石桌上,打算去給海棠澆水。
這一把野花實在是太多,剛一放下就散了開來,因此也露出了藏在裏面的一個香囊。
他記性很好,對自己的東西尤其。
這香囊是他曾相當喜歡的一個,他也知道是被張潔潔給拿走了,不過一直以來都沒有真的同她計較過,這會兒再看到,視線不自覺地停頓了下來。
她到底是何意?花溪雲忍不住想。
可惜人已經跑個沒影,他也沒法問。
就這樣一連等了三日,張潔潔都沒有再出現過。
起初他並沒有當一回事,畢竟張潔潔原本就不是天天都來的,但當第四日都不見她的身影時,花溪雲總算意識到了不對勁。
這一年來,她最多最多隔了兩日都會尋到吏部侍郎府來一回,還從未隔了這麼久都不出現。
許是相處得久了,他也不免有些擔心。
這一晚他躺到床上后相當睏倦卻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後半夜聽到轟隆隆的雷聲和急促的雨點打在窗柩上的聲響,更是清醒,最終只睡著了小半個時辰就醒了。
他有點想找她。
可是有了這個想法后才驚覺,原來這麼久以來,除了知道她叫張潔潔,功夫很好,和謝泠是朋友之外,他竟再不知道別的了。
被還回來的香囊早已不再散發當初的香氣,花溪雲努力回想了一下當時是如何調配的,也試過幾次,但卻始終覺得不對。
他去合芳齋找謝泠詢問,謝泠也非常驚訝,“我也好一段時間不曾見她了。”
楚留香倒是頗為在意的樣子,但好幾回都是欲言又止,最終在他告辭的時候追了出來,嚴肅的語氣中還帶着些感慨。
他說:“她走之前來找過我,也猜到你會來問阿泠了。”
“找你?”花溪雲不解。
楚留香嘆了一口氣,“因為她不捨得告訴阿泠吧,畢竟這趟,她極有可能是再也回不來的。”
花溪雲的呼吸都停滯了,“什麼意思?”
“花公子並非江湖中人,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楚留香說,“你只需知道,憑你的力量,是找不到她的便好了。”
花溪雲知道這人沒有誆自己的必要,但仍不太敢相信居然有這般嚴重。
大概是看他表情實在難看,楚留香又出聲安慰了一句,“她也還是有可能回來的。”
雖然這個可能性非常的小。
事實上,在張潔潔找過來主動告訴他自己的身份之前,楚留香也從未想到過那裏去。
畢竟她的行事風格和傳聞中的那家人一點都不像。
但她沒有理由騙他,而且那不加掩飾的悲傷也做不得假。所以儘管很麻煩,楚留香還是應了下來。
答應她會攔住花溪雲,阻止花溪雲查她的身份。
一路撐着傘從合芳齋回到吏部侍郎府後,花溪雲仍下意識地走到花園裏看了一眼張潔潔經常出現的那堵圍牆。
事實上時至今日他也不覺得張潔潔有多麼喜歡他,但總歸和最開始有點差別,她的眼神里除了最開始的冷靜和理智之外,也多了不少真心的愉快。
他想他大概也是。
起碼他絕不討厭見到她。
秋去冬來又是一年。
他也習慣了每日都去花園裏瞧上一瞧,總覺得哪天就會有一個少女坐在那堵圍牆上晃着腿朝他笑。
可惜一直到除夕將至,他都沒能再見到她。
這是他上京趕考後的這麼多年來唯一一次留在金陵過的年,家中傳來消息問他為何遲遲不歸,他想了想,只回了一句有要事在身。
因為同以往一樣給府中的僕人都放了假,所以除夕的時候偌大的侍郎府中僅得他一人,連煮酒都是自己動手。
寒風凜冽,花園裏枯枝橫飛吱嘎作響,唯有圍牆邊那一株臘梅開得極好,清香醉人。
花溪雲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月至中庭時,天空中竟下起了紛紛揚揚的細雪。
江南少雪,這場景算得上稀有。細碎的雪花從空中飄下,沾到他發上面上,冰涼徹骨,似能凍涼喉中熱酒。
就在他打算回房去的時候,他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那個聲音在說,“哎呀,花公子怎麼又換香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