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184:千古女皇(二十二)
大概是宋煜在宮裏玩得有些累了,因此在回公主府的路上都比較安靜。不過這個小傢伙一直都是比較安靜的,不怎麼鬧騰。
他坐在馬車裏,透過窗戶看着外頭的景色,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他忽然回頭,跟李宸說道:“阿娘,阿瞞真的可以出宮嗎?”
李宸一怔,看向他。
宋煜露出兩個可愛的虎牙,與母親輕聲說道:“雖然在宮裏挺好,外祖母也很好,可煜兒覺得住在裏頭也太寂寞了些。阿瞞說他從未出宮呢,這外頭許多事情,他都沒見過。唔,一般是看書里說的,那樣也太慘了些。”
李宸看向自己才滿七歲的兒子,覺得他是不是有點早熟了。其實她比較樂意看到的,應該是他有個快樂無憂的童年,太早接觸這些紛紛擾擾,並不是什麼好事。
有時候大人總是以為小孩兒什麼都不懂,可許多事情他們心裏都明白着呢,只是什麼都不說。母親對待宋煜和李隆基的態度如此明顯,宋煜從小又特別喜歡和李隆基這個小表兄玩,許多事情他不可能沒有感覺。
李宸想:算了,他本來出身就不平凡,普通人的平凡快樂跟他是沒關係的,只要他從小能知道自己想做什麼,長大后可以像他父親一樣,從來不後悔自己所選擇的路就已經足夠了。
李宸沒有接上剛才宋煜說李隆基的那個話題,只是笑着問他:“煜兒,阿娘好像都沒問過你,日後想要做什麼。”
宋煜眨了眨眼,彎着眼睛跟母親說:“我想要跟父親一樣。”
李宸聞言,啞然失笑,“可你跟父親太不一樣了。我看你三天兩頭就跟父親唱反調,跟父親陽奉陰違你最在行,原來心中竟想着要成為跟父親一樣的人嗎?”
宋煜的包子臉十分正色,看起來顯得他異常可愛,“我跟父親陽奉陰違是因為阿娘告訴我,做人不能像父親那樣死板,不然會被人嫌棄是棒槌的。”
李宸:“……”
“公主,據線人回報,說吉頊當時與張易之出的主意是讓他們與聖人說立廬陵王為太子。”
李宸微微一怔,立廬陵王李顯為太子?可張氏兄弟怎麼的,就弄成了是要將李賢接回洛陽來治病?
舒曄對此,也十分不解。
“按照吉頊說服張易之的想法,是認為無論聖人是要立武承嗣為太子還是立皇嗣為太子,張氏兄弟都沒辦法有太大的功勞,不如出奇制勝,將廬陵王接回洛陽,立他為太子,這般他們便能在立儲君之事上立下奇功。”
其實吉頊的思路是對的,對於張易之和張昌宗來說,武承嗣和李旦,不管武則天要立哪個人為太子,其實意義都不大。這兩個人,本來就是武則天心中的候選人,不管張氏兄弟在這件事情上出了多少力,兩個當事人都不會覺得他們有多大功勞。而且如今武承嗣是對張氏兄弟白版討好,可一旦登上了帝位之後,又是另一個樣子。
畢竟,張氏兄弟雖然是個花瓶,但最基本的生存之道還是明白的,他們如今之所以能呼風喚雨,是因為有武則天撐腰。可武則天已經將近八十歲的老人了,而他們還年輕,等武則天百年之後,他們也急需一個有力的後台。這時候,李旦和武承嗣的上位不管他們怎麼出力,都有點理所當然的意味。可如果是廬陵王李顯,那可就太不一般了。因為廬陵王是完全不在考慮範圍內的,而他們在這個事情上出了力,日後廬陵王還能不對他們感恩戴德嗎?
吉頊勸說張氏兄弟的思路,雖然只是處於個人的利益出發,可對武則天還政李唐這件事情上,卻十分管用,至少張氏兄弟願意接受,如今的武則天也已經很少接見大臣了,終日就只讓張氏兄弟和上官婉兒侍奉跟前,這時候張氏兄弟的話初始可能不管用,可枕邊風的威力從來都是不容小覷的。
可大概吉頊也沒想到張易之和張昌宗這兩個傢伙,居然舉一反三,他們乾脆不要神智清醒的廬陵王了,將已經得了癔症的廢太子接回來,將病治好了之後再立他為太子,豈不是功勞更大?
對於這樣的局面,李宸也是啼笑皆非。或許,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人算不如天算。
李宸沉吟了片刻,又問:“巴州那邊呢?你前些日子說我二兄的居所頻繁出入一些生面孔,都是由看守居所的管事接待,如今那邊可有異動?”
“屬下正要向公主回報此事,已經打探清楚了,那些人都是張氏兄弟從洛陽派過去的,大概便是想要了解二郎的病情。聖人若是動了要將二郎接回洛陽的心思,近日之內,或許便會有動靜。”
李宸微微頷首,叮囑說道:“如今關鍵時刻,你們要盯緊一些,別出了什麼岔子。行了,你去忙。”
舒曄領命退下,李宸又在院子裏靜待了半晌,才回了室內。
兩個月後,庶人李賢被接回洛陽,聖人將其封為雍王,並令御醫為雍王治病,調養身體。
雍王是從前李賢尚未封為太子之時,先帝給他封的,如今聖人將其封為雍王,用意不言而喻。
對於立太子之事,以狄仁傑和宋璟為首的一批大臣忽然之間,又不是那麼急了。武則天可算是過上了幾天清靜日子。
狄仁傑他們忽然不急了,其實也很能理解。先帝的幾個兒子之中,孝敬皇帝仁愛,德行具備,可惜過於體弱。而李賢從小才思敏捷,在他當太子的那幾年,或許跟母親之間形同水火,可能力卻是有目共睹的。
比起如今的皇嗣和要把江山送給岳父的廬陵王來說,雖然雍王如今癔症未好,可御醫說了能治。萬一真的能治好呢?還是再等等好了,這一朝的大臣們經歷了太多的無常和風雨,還政李唐是民心所向,可一個靠譜的君主也很重要。
剛回洛陽的那半個月,雍王的病情還是沒有半點起色。在御醫的努力下,半個月後,雍王竟能清醒過來片刻。
聽說雍王清醒的時候,恰好便是聖人與永昌公主前去看他的時候,那時的雍王半晌沒說話,只是紅着眼睛,沙啞着聲音、顫顫巍巍地喊了一聲母親。
武則天聽到了,老淚縱橫。
陪同在旁的永昌公主也瞬間淚流滿面。
許多事情,兜兜轉轉,就像是一個走不出去的死胡同,如今又回到了最原本的地方,可物是人非,所有的人再也回不去最初的時候。
大概是回到了洛陽,有親人的陪伴,雍王的病情大有起色。聖人為了讓雍王安心養病,一律不許大臣前去打擾。
深夜,駙馬宋璟在宮裏忙了許久才回到公主府里,回去的時候以為公主已經睡下,誰知公主人是躺在榻上了,人還是十分清醒。她坐了起來,靠在身後的大枕頭,跟駙馬說道:“其實母親不讓大臣去打擾二兄,也好。”
宋璟一身朝服還沒換下來,便站在榻前跟公主說話,“唔,狄國老也說了,事到如今,不宜操之過急。”
李宸笑瞥了他一眼,“狄國老狄國老,那你呢?你怎麼想?”
宋璟微微一笑,說道:“璟怎麼想,公主莫非不明白嗎?立儲君之事,聖人原先欲立侄兒卻不立兒子,本來就不符體統。我自然是恨不得聖人早日將立太子之事定下,免得又出了什麼違背體統的事情。”
宋璟是標準的儒家君子,維護的也是儒家的那套禮樂制度。在他看來,武則天登上帝位,已經是太違背體統了,只是當時形勢如此,而武則天的上位也確實給了他們這些寒門出身的人出頭之日。
可一個人長久以來接受的教育是刻在骨子裏的,他的性格以及一些觀念一旦成型,是十分難以改變的。不管這些年來他做了什麼事情,可他心中,還是想要維護儒家的理念。這跟他做了什麼沒關係,只是他內心的一種渴望。
李宸覺得宋璟這樣正統的人,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她也沒有想要改變他些什麼。因為人很多時候是不能只靠一己之力的,後世那些民主的想法,並不適用於這個時代。最好的做法,還是順應潮流。
宋璟這樣作為一個儒家正統的君子,走到今天這樣的地位,也已經很不容易了。
做人不應該得隴望蜀,李宸想,其實宋璟已經達到她原本的期望了,這樣就很好了。
翌日,永昌公主前去雍王府看望雍王。
當今洛陽,被聖人批准可以自由進出雍王府的人五個手指頭就能數得出來,而永昌公主是其中的一個,聖人對這個小女兒的信任由此可見一斑。
聽說如今雍王的病情雖然有了起色,但偶爾的時候還是認不得人,永昌公主剛去的時候,雍王又犯病了,公主無奈,於是便回了公主府。
說起來,雍王李賢也是個可憐人,他原本有幾個兒子,可是大概巴州那個地方不怎麼好,幾個小郎君後來都斷斷續續地病死了,雍王妃竇氏一直都沒有孩子。
聖人大概是想要彌補這個兒子,於是便將皇嗣李旦的第三個兒子李隆基過繼給了雍王,而李旦的第二個兒子則過繼給了已經去世的孝敬皇帝李弘。
日子又這麼熱熱鬧鬧地過了半年,半年後,雍王的病情偶有反覆,御醫說只要安心靜養一段時間,便可完全痊癒。
李隆基被過繼給李賢之後,便被放出了宮中,李宸時常去雍王府看他。年紀尚幼的李隆基對於自己換了個父親的事情接受得十分坦然,與新母親雍王妃竇氏之間的相處也還融洽。
這天李宸帶着宋煜一起到雍王府,雍王李賢正在院中練劍,聽到說阿妹來了,便出來相迎。
他也知道李宸到雍王府來,大概便是想要宋煜找李隆基玩的,笑着跟李宸說道:“阿瞞眼下應該是在書閣里,我與你們一起去看看他。”
李隆基正在書閣里看書,李宸等人去的時候沒有驚動他,就連宋煜也眨巴着好看的眼睛瞅着書閣里的小表兄。李隆基念書的時候十分乖巧,也不會偷懶,只是累了的時候伸伸胳膊,然而規矩了好一會兒之後,沒忍住,想要起來溜個彎再說,卻不經意地看到了李賢等人。
他一愣,然後規規矩矩地上前行禮
李隆基再能沉得住氣,到底也是一個孩子,見到宋煜和李宸,眼底里都是喜悅。
李宸和李隆基說了幾句話,就打發他和宋煜到一邊玩去了。
這對已經久別的兄妹,再次相聚洛陽至今已經一年多,可也沒什麼機會可以好好說上幾句話。當年李賢被送往巴州的時候,李宸和宋璟才大婚不久,十五六歲的少女,含苞欲放的年華。昔日的少女變成了如今清貴高雅的成熟女子,李賢看着從前會在自己跟前任性耍賴的阿妹,百感交集。
大概是心中的感覺過於複雜,想說的又太多,每每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其實有這樣感覺的,不止是李賢,李宸也是。
李賢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前方院子中正在玩耍的兩個稚兒身上,像是聊家常一般跟李宸說道:“阿瞞和煜兒秉性都十分不錯,都是阿妹這些年來教導有方。”
都回來一年半載了,只要有心,什麼事情都是可以打聽得到的。永昌公主對兄姐們的愛護大唐的百姓都曉得,皇嗣的幾個孩子全部關在深宮裏,公主憐惜他們小小年紀便被關在深宮之中,又失去了母親,便常常與小郡王帶着在宮外搜羅的玩意兒進宮去跟他們玩。而在皇嗣的幾個孩子當中,跟小郡王感情最好的便是李隆基。
以李賢對這個阿妹的了解,她本就對李旦的幾個孩子特別憐惜,宋煜又特別喜歡跟李隆基玩,大概也會愛屋及烏。果不其然,自從李隆基到了雍王府之後,李賢便有意無意地旁敲側擊,李隆基對這個永昌姑姑的眷戀之情是顯而易見的。而且,李賢竟然在李隆基的身上,看到了從前阿妹幼時淘氣裝扮成小郎君的影子。
可見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賢對此當真是哭笑不得。
李宸聽到李賢的話,笑着搖頭,“說出來也不怕二兄笑話,我倒是從來沒有操心過煜兒的功課,那些事情向來都是廣平在管。”
李賢眼中流露出驚訝的神色。
李宸倒是十分坦然,“其實也沒什麼不好說的,我一直希望煜兒能過得快樂無憂,若是我教導他,難免會讓他沾染了我那些彎彎繞繞的壞毛病。身為男子,還是讓他父親親自教導較好,我頂多便是閑下來的時候給他說說故事。”講完故事之後,心血來潮也會點評兩句。
但是大概永昌公主和小郡王這對母子算是較為奇葩的,當娘的不怎麼操心兒子,閑下來會跟兒子聊聊天,都是一些十分平常的瑣事,兩人說起來卻津津有味。也會說風就是雨,兩人本來好好地在練字一轉身或許就去湖上泛舟了。
宋煜的小腦袋瓜也不知道是怎麼長的,總會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李宸興緻來了,也跟他天南地北胡扯一通,想着反正有宋璟在,這個孩子走不了歪路,於是就更加肆無忌憚。
李賢聞言,十分莞爾。
“阿妹。”
李宸抬眼,看向他。
李賢想了想,忽然提筆在書桌上寫了一行字:“父親駕崩前,我收到過父親暗中送來的書信。”
李宸眨了眨眼,笑着提筆:“我曉得,父親駕崩前私下見過我,告訴過我此事。前因後果,當時我派人給你送去的書信不都交代過,怎麼了?”
李賢看着李宸的神色,略微沉吟了下,將兩人寫過字的紙扔進了火盆里,笑着搖頭,“沒事,就是問問。”
父親駕崩前,他收到了來自父親的書信。父親信中沒有多說什麼,只有寥寥數語,說他時日無多,許多事情已有心無力,若是他有不測,母親必有異動。父親叮囑他若是想要保命,便得先發制人,裝瘋雖然有失大雅,卻是保命的良策。
於是他一裝,便是十來年。
他裝瘋的事情,李宸一直是知情的,李宸也確實跟他說過那是父親駕崩前迴光返照告訴她的,她說大概父親的用意大概是讓她幫助他,可父親已經去世,她也不能跑去問父親確切的用意。而那時母親風頭正盛,她也叮囑他保命要緊,讓他千萬沉住氣,而她一定會找機會幫助他。
其實巴州有許多李宸的人在,對他多有照料,並時常暗中送信給他,也讓他參與了一些事情。包括李宸當日想要招攬李敬業,便是暗中讓人到了他的居所,拿到了他的親筆書信,勸說李敬業若是想成大業,必須要沉得住氣,讓他聽從李宸的安排。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有時候也在想,父親送信給他的時候,聽說已經目力盡失,又怎麼能寫字呢?他記得李宸年幼時,有段時間非常喜歡臨摹父親的字,父親那時還十分高興,將他從年幼到後期的一些字帖都給了她。可是父親送來的書信里字跡並不算工整,可一看也還看得出來那是父親的字。再退一步說那不是父親的字,是李宸臨摹的,可上面還有父親的私印。
難道父親還將私印交給了阿妹?
李賢想了想,覺得這不可能。父親駕崩之時,宋璟雖然仕途順利,可未成大器,而阿妹當時不過十五六歲。她自幼被父兄呵護着長大,她可是敢跟父親頂嘴的永昌公主,天不怕地不怕,從未受過半點委屈,也未經歷過什麼事情,即便父親看出她有謀略沉得住氣,那時也不會放心將私印交給她。
李賢想着,自嘲地笑了笑,大概這些年來擔驚受怕,因此特別容易疑神疑鬼的緣故。
父親怎麼可能會將私印交給李宸呢?
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