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零一、 再疑
左少卿默默地看着他。她能想像到,幾千難民爭奪幾包食物,會是什麼樣子。
她相信老馮是一個心腸堅硬的人,甚至冷酷無情。但他也痛苦到這種地步。
她輕聲說:“組織上,對這種情況,沒有什麼通知或者說明?”
馮頓搖搖頭,“什麼也沒有。打一個比方吧,我們的職責,就是站在門外守護的警衛,但門裏發生了什麼事,我一點也不知道,也無能為力!”
左少卿理解馮頓的苦衷,也為目前的情況憂心忡忡。
馮頓略略喘一口氣,說:“還是說你的任務吧。下午你有什麼事嗎?”
左少卿說:“沒什麼事,聽你的。”
馮頓說:“那麼這樣吧,咱們去美國領事館外面去看看,讓你知道那裏的情況。”
29-3
這個下午,左少卿姐妹跟着馮頓,去了美國駐香一港總領事館外面觀察。
美國駐香一港總領事館位於花園道二十六號,是一棟L型的大樓。隔着上亞厘畢道,就是香一港總督府。這棟大樓剛剛建好不久,美國總領事館也是最近才搬進去的。
馮頓在美國總領事館南邊的一棟樓房裏建立了觀察點,從這裏可以清楚地觀察進出領事館的人。
說一句實話,左少卿姐妹坐在這裏觀察許久,沒有看出任何名堂來。
之後,她和妹妹沿着花園道慢慢地從領事館門外走過去。
領事館裏很安靜,只有花匠在院子裏修剪花木。在這樣一個寧靜安詳的地方,她感覺,那個李鏗一似乎永遠也不會出來了。這個感覺,讓她憂心忡忡。
29-4
和馮頓分手后,左少卿和妹妹在回潮海大廈的路上,買了一大摞報紙,主要是香一港報紙。她想知道,媒體是如何報道難民問題的。
晚上吃完了晚飯,她就開始坐在桌邊看報紙。
她一直看到深夜,桌上的煙灰缸里塞滿了煙頭。
她這才知道,“逃港”一詞,已經是報紙上的頭條新聞了,每天都有大量的報道。
對那些躲在山林里和已經逃進市區裏的難民,都有非常詳細的報道。
此外,對香一港政府的意見,以及香一港各界人士和居民的意見,也有細緻的披露。
從這些報紙里,她大約看出這麼幾種情況。
第一,自從全國解放后,一直就有一些地主、富農、資本家,以及隱藏不下去的潛伏特務,逃到香一港來。但數量不多。這個情況,她是可以想像到的。
第二,從今年年初以來,“逃港”來的難民大量增加。其中的絕大多數都是香一港北面緊鄰的寶安縣農民,少數是其他省的農民。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都很貧困。
用老馮的話說,他們是因為沒飯吃,餓的,才往香一港跑。
第三,這種大規模的“逃港”已經引起香一港英國政府的恐慌。他們通過外交渠道要求中國政府控制來港人員。
左少卿在羅湖口岸外面看見的,正是這種情況。
第四,剛開始的時候,香一港對這些“逃港”來的難民是接納的。
但現在已經不再接納了。甚至派出了大批警察,建立了封鎖線,不允許他們進入市區。所以,那些已經逃到香一港來的難民,都聚集在邊境與香一港市區之間華山和小坑一帶的山林里,在樹底下或者山洞裏藏身。
他們日晒雨淋,沒有食物,境況十分糟糕。
第五,難民問題已經成為社會熱點。
寶安縣的難民絕大多數都在香一港有親屬,這些親屬每天聚集在警察的封鎖線上,向山上呼喊,並且把食物扔進山裡。
今天下午,左少卿在街上買報紙時,就看見一些學生或者青年會的人在街上募捐,食物、衣物、錢,什麼都可以。
甚至美國和法國的領事館也在組織募捐,為躲藏在山林里的難民送衣服和食物。
所以,第六,目前香一港英國政府的壓力非常大。香一港人口密集,難以安置。
報紙上披露,香一港政府正準備將這些難民遣返回大陸!
左少卿心裏,因為這些事而感到悲痛。
29-5
第二天早上起來,她注意到妹妹一直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着她。
她察覺到妹妹心裏的疑惑,甚至是很深的疑問,似乎是在問,你們中共方面,行嗎?怎麼會造成這種局面?
吃完早飯,左少卿又出門去買報紙。這一次,她主要是買國內出的報紙。
她希望能從國內的報紙上看出一點端倪來,弄清楚國內到底出了什麼事。她還有另外一種想法,希望能就此寫一個研究報告,然後通過龍錦雲送回國內。
大約九點多鐘,左少卿買了一大堆報紙,又回到潮海大廈里。
29-6
左少卿進門的時候,出於職業習慣,向大廳里掃了一眼。
她完全沒想到,竟然在這個大廳里,又遇到了讓她更為意外的事!
梅斯,那個她本已淡忘的,甚至不再和她有關係的人,竟然緩緩地從窗邊的一張沙發上站起來,並用一種古怪訕笑的眼神看着她。
左少卿想起來,她上一次看見梅斯,還是在南越金蘭灣的海灣餐廳里。
那個時候,梅斯的目光是嚴厲而倨傲的,是不可一世的。
但他今天的目光里,卻在溫和里藏着一點謙恭。這也許就是雙方地位的變化。
那個時候,他要是讓她死,她幾乎沒有生存的可能!
但今天卻不一樣了,他想拿住她,控制她,那是絕不可能的!
毫無疑問,梅斯今天到這裏來,一定是有目的的。
她明白,有些事是不能迴避的。既然是意外,她就要弄清楚,這個意外因何而起。
她慢慢走過去,注視着梅斯。梅斯也同樣注視着她。
梅斯的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說:“我在二樓定了一個房間,可否上去一坐?”
左少卿盯了他一會兒,便無聲地點點頭。
29-7
梅斯在二樓定的房間是一個標準間,陳設簡單。他顯然不是要住在這裏。他的目的,似乎就是要和左少卿在這裏坐一坐,談一談。或者說,就是為了談判。
左少卿在沙發上坐下來,直截了當地問:“梅斯先生,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
梅斯哈哈地一笑,“左少,這個就別讓我去解釋了。相信你也能理解。另外說明一下,昨天下午,我確實在美國領事館的外面,看見了你和你的妹妹。我認為,我們在這裏坐一坐,說幾句話,才是最重要的。”
左少卿想起馮頓說過的話:我們方面,台一灣方面,還有美國人,英國人,各自有什麼動作,都是瞞不住的。梅斯同樣有他的渠道。
她點點頭,說:“那麼,梅斯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嗎?”
梅斯表情溫和地看着她,輕聲說:“左少,我知道你什麼時候到的香一港,和誰一起來的,不僅有你的妹妹,還有杜自遠派給你的聯絡員吧?不知杜先生是否向你提過,我是見過那個姑娘的,她叫龍錦雲。沒錯吧?”
左少卿平靜地說:“你還知道什麼?”
梅斯說:“我還知道,你到香一港來的任務是什麼。”
左少卿不想和他多費話,就說:“既然你知道我的任務,那麼,你準備什麼時候把李鏗一交給我們?”
梅斯的目光定在她的臉上,尖銳而深沉。
他停了片刻才說:“左少,你,或者你們,真是好本事。我一直以為,沒人知道他的名字。你,還有杜先生,一定做過非常仔細的調查!”
左少卿輕聲說:“梅斯先生,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梅斯雙手一拍,向後靠在沙發上,“好吧,這就是我今天來和你談話的目的。我想問的是,你,或者說你們,能不能放過李鏗一!”
“這不可能!”左少卿的聲音輕而堅定。
“這正是我想和你商量的。”梅斯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因為我是有原因的。”
“那麼,請說你的原因吧,我聽一聽。”左少卿平靜地盯着他。
“第一,”梅斯豎起一根手指,“我想你一定明白,李鏗一在領事館裏已經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在這段時間,我們一直和他交談。這麼說吧,我們想知道的東西,或者他知道的東西,無論什麼,都已經說出來了。那麼,你就算是把他帶回去,也沒有意義了,是這樣嗎?”
“梅斯先生,你還是接著說第二吧,如果有的話。”左少卿冷靜地說。
“確實有一個第二,我希望你認真想一想這個第二。”梅斯臉上露出微笑。
“你說吧,不要再饒圈子了。”
“左少,你是一個非常精明的人,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所察覺。事實上,李鏗一最初到廣州的時候,杜自遠就已經掌握了他的行蹤,甚至知道他藏身的地點!但是,在最後一刻,李鏗一離開的他的藏身地時,杜先生卻沒有動!我認為,杜先生事實上已經放他走了!說得更容易讓人明白的話,杜先生幾乎是盯着他跨過羅湖口岸的!左少,這是為什麼?接着,你和你妹妹就到了香一港,你們的目的就是要把他帶回去!左少,還是這個問題,這是為什麼?你能回答我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