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水樾雙手背在後頭,長這麼大,第一次道歉,對她來說相當彆扭,「我想,你明明就不喜歡,我還硬要把東西塞給你,是挺讓人困擾的。」
「……」他突然不知該為了她的「懂事」感到好笑,或者她還是如他所理解的那般,對他果然有着無比的包容。
然而,知道她對他是心軟的,面對她的一片赤誠,他難道不該覺得羞恥嗎?他難道不是在利用她對自己的寬容嗎?
她還是站在那兒,怯怯地等着他一句原諒,他卻固執地連一句友善的話都說不出口。
「今天的事就算了。」最終,東方朧明只是說了這句不痛不癢的話,「以後請你別再那麼做。很晚了,讓石羽送你回去。」
水樾像終於釋懷,卻笑得有點勉強,「不用了,我怎麼來,就怎麼回去,驚動其他人就不好了。」她轉身的同時,才發覺,原來為了對他親口說一句對不起,她連夜裏徹骨的寒冷都毫無所覺,直到這一刻,彷佛心愿已了,又彷佛明白自己只是在做徒勞無功的掙扎,突然間,連吸進肺葉里的晚風都凍得刺她心扉。「你放心吧,我以後不會再冒犯了,我們之間的關係僅只於我身上的毒,再不會有別的了。」
那是他想聽的吧?她彷佛也是在告誡自己那般,隱忍着顫抖說完,像一隻只存在幻夢裏的白蝶一般飛向月光。
「跟着她,確保她平安回到水月居。」東方朧明的嗓音失去了慣有的從容,彷佛有什麼跟着飛遠的白蝶一起離他遠去。
【第四章】
水樾瞞着所有人跑出水月居,不是怕她們生氣,而是她其實明白,儘管不願見她傷心失望,但對青霄和紫陽來說,打破這一切的假象顯然是最好的結局,她們也許懊惱,但絕不會後悔。
當然,水樾並不惱她們。水樾或許在某些方面心性仍像個孩子,但在另一些事情上卻仍是透徹的,這或許是照顧她們姊妹倆長大的青霄總是多心疼水樾一些的原因。
對於感情的付出與認定,水樾彷佛天生就特別「懂事」——大人不老是誇讚那些懂得委屈自己的孩子「懂事」嗎?委屈自己才能得到一點矯情的讚許,真是視為骨肉的怎會不心疼呢?
水樾自知她不是個稱職的主子,她那些行為,自然會讓手下覺得窩囊。她們原本在凌虛宮多麼風光?江湖上多少高手得看她們的臉色,如今來到京城,卻因為她難以克制自己的情感,處處都得遷就。
可是,少了那麼一個能夠與他親近一些的管道,她心裏還是旁徨得透不過氣。
她只是希望有那麼一點點屬於她的事物,可以討他歡喜,那她就可以相信,他其實……也沒有那麼討厭她。
慘淡月光,也跟她一樣,又冷又傷心吧?水樾踩在冰冷的屋瓦上,挖苦自己那般吁出一口氣——因為又冷又難過,所以連嘆出來的氣音都是顫抖的。
真是蠢斃了……
唔,而且,她流鼻水了!好丟臉!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走平衡木那般走在屋脊上,然後又發現……
呃,慘了,她頭有點暈!
緊跟在她後頭的石羽,先是頻頻忍住嘆氣的衝動。第一,水宮主武功何等高深?他雖然也是龍謎島頂尖的戰士,但跟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高手相比,還是得提心弔膽,就怕一個不小心跟丟或被發現行蹤。
第二,某人……咳,為表對主子的尊敬,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點明了,石羽只好在心裏把「某人」二字挪個抬。某人說是要他跟着水宮主,那自己又悄悄跟了過來,這是在演什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嗎?等會兒回去后,他是要假裝不知道主子偷偷跟出來而去跟他稟報一聲,或是心照不宣地當作沒事呢?
當月光下那雙手平張,狀似在屋頂上玩耍的嬌小身影歪歪斜斜地往下滑時,石羽趕忙要衝出去,眼角瞥見某人也按捺不住地露了行蹤,說時遲,那時快,要上前英雄救美。
在這千鈞一髮的瞬間,石羽又糾結了——他該救或是不救?再怎麼說也是主子的女人,輪得到他獻殷勤?
不救?主子不是交代過要確保她平安回到水月居嗎?
電光石火之間,要考慮這麼多,無怪乎他年紀輕輕,白頭髮不是一般的多!
殊不知水樾也同樣在瞬間心思轉了好幾轉。
當她一陣暈頭轉向,腳下一滑,便想到——挂彩,等於偷跑出來被發現,等於又要被叨念,等於黃大夫要給她臉色看,等於要挨特別多的針跟喝特別苦的葯,外加禁足好幾天!
那讓水大宮主瞬間驚醒,在落地前間不容息的剎那,雙眼精光一閃,身子像靈活的貓兒一樣翻個身,俐落又完美的安全着地!
已經衝出黑暗掩護的兩個男人吁出一口氣的同時,心裏真是無言至極。
這女人是貓嗎?
水樾雙手平舉,維持着完美落地的姿勢半晌,有點自我陶醉的意思。
真想為自己鼓掌,她很強唄!
不過雙腳踩到地上沒多久,她頭又暈了。
這時驚覺自己可能被隨侍發現行蹤的東方朧明退回黑暗之中,石羽則牙一咬,跑了出來,在水樾癱軟前扶住她。
「水宮主,還是讓在下送你回去吧?」
水樾好半天才讓視線對準了石羽的臉,「是你啊……」她竟然沒發現有人跟蹤?若不是耽溺在自己的悲傷之中,就是她恐怕真的又染上了風寒,有些意識不清了。
不過,水樾很快發現她的感知並未變得魯鈍,她淡聲道:「我沒事,如果你是奉命來確保我平安回到水月居,那麼現在可以回去交差了。」
「可是……」這兒離水月居還有一段距離。
「快走吧,否則我也幫不了你。」她突然說。
「呃……」石羽先是為她的話一頭霧水,接着感覺到空氣中不尋常的鳴動,這才一個側身,險險閃過暗算。
「好你個桂王府的走狗,想對我們宮主做什麼?姊妹們,揍他!」紫陽毒箭暗算不成,焦急和不滿又加上惱羞,喝令暗處的凌虛宮上下現身。
好男不和惡女斗!石羽見水樾的人到了,便雙手抱拳,「水宮主保重。」原本還想為他家王爺說幾句好話,但紫陽率領的娘子軍眼看要將他團團包圍,他立刻施展輕功突圍。
「混帳,想跑!」
「別追了。」紫陽帶了人出來尋她,可見青霄也發現了。水樾當下只想嘆氣,也沒發現從桂王府一路跟過來的還有另一個人。
除了暴怒地追着石羽遠去的紫陽外,其他人立刻簇擁上來,將她護送到暖轎里,轎里早已備了暖爐。
「唉。」一靠近暖爐,水樾才發現她真的虛弱極了,抱住了毯子便不想再動,也顧不了紫陽怎麼去尋釁,由着屬下將她送回水月居。
始終藏身暗影中的東方朧明,一直跟蹤到水月居的大門外,若有所思地望着水月居的門扉許久,才默默地回到桂王府。
至於那好像被主子給遺忘的石羽,則是跟站在水月居大門外發了好一會兒呆的東方朧明差不多時間回到桂王府,臉頰上還多了某個打不過他,也不聽他解釋,還惱羞成怒的潑辣女人蓋的手印,他去和主子交差時,主子一臉的心不在焉,完全沒問他為何被打。
石羽一邊拿打濕的手巾貼在蓋了五指印的臉頰上,一邊忍不住腹誹,為何他覺得現在比戰時更累人啊?他是不是老了?
另一個滿肚子腹誹的倒是幸運多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竟然有姑娘一直默默地透過他,向四哥獻殷勤?東方艷火以前絕對是不敢打探四哥私事的,但現在他覺得,這值得冒一次險!
那日四哥設宴,他這莫名其妙的局外人就這樣沉默地看着好像沒他的事,但他偏偏微妙地牽扯其中的一齣戲,看完后還久久無法回神。
這本來不關他的事,但第一,他非常了解他家四哥,四哥雖然面上依舊是彬彬有禮,可他知道四哥氣惱得都忘了他這個「看戲」的存在,打發了水月居的人就回書齋,飯也沒吃,就把他這個弟弟晾在廳上。
第二,被晾在廳上的,還包括莫菲。不要看那女人笑咪咪的,每個人都覺得她是個愛笑又和氣好相處的女子,但那該死的女人對他卻是毒舌透了。
「呵呵,我一直以為你是你們家最『小』的一個,看來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