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莫,你何時回來的?」紫陽難得給一個外人好臉色,她的性子其實相當護短,對凌虛宮上下的人,就算再怎麼不對盤,最多也就常常拌嘴,可不會往心裏記仇,但對外面的人就不一樣了,心裏總要提防三分,挑剔七分。
但她認為莫菲是半個凌虛宮的人,即便莫菲跟凌虛宮的淵源早在她還在娘胎里時就斷得一乾二凈。莫菲的母親是凌虛宮前任宮主的小師妹,當年離宮時,還和前任宮主鬧了個恩斷義絕。
不過,水樾不愧是逆徒,師父的恩怨歸師父的恩怨,她和莫菲是不打不相識,才不管老人家怎麼記仇。
莫菲自個兒並不覺得她需要與凌虛宮攀親帶故,但凌虛宮要把她當自家人,她也不反對就是了,對於母親的恩怨也完全沒有深究的意思——她爹娘如今日子過得逍遙又快活,她計較那些陳穀子爛芝麻做什麼?她比起水樾又更率性了些,天下無處不是交朋友,順道蹭個免錢吃喝的地方,自然不會推卻凌虛宮上下的盛情。
紫陽看見莫菲高興的是,這下子要打架要揍人,都不愁打不贏了。雖然小莫說過,她不打算在京城長住,不過紫陽這次打定主意,在小莫再次動身離開之前,一定要讓她去把東方朧明揍一頓。
至於怎麼說服她去揍人?她暫時還沒想到。
「桂王已經邀請了嗎?什麼時候?為什麼會想見臨摹畫的人?」青霄可沒心思敘舊,反正莫菲也不是那種會拘泥小事的人,自然是宮主的事要緊。
「我猜你們會需要時間想出應對法子,所以跟他約了三天後。」莫菲道,「他不只要見畫圖的人,我想是小王爺又拿着他交遊廣闊的事炫耀,桂王便說連我也要見。」要見她是合理的,因為這麼長時間以來,都是她不着痕迹地當著水樾、小王爺與桂王的中間人——那個神通廣大的江湖友人,指的就是她。
「他要見你倒無妨,你的身分外面的人都很清楚。」莫菲本就是半個夜摩人,更是戰時協助守護南方開明城的夜摩遊俠將軍之一,而她和凌虛宮的關係則從未有外人知曉。
「也好,我們至少還有三天能好好琢磨,倒也不用如臨大敵,小心應付就是了。」青霄這話是說給師妹紫陽聽的,她這師妹有一手好技藝,卻不擅與人應對,還以為自己無意間露出了什麼馬腳,急得都冒出一身汗來了,畢竟宮主交代過,絕不能讓桂王和小王爺知道她的身分。
「琢磨什麼呢?」紫陽一想到就覺得嘔!「咱們是坑了尊貴的王爺殿下,還是冒犯了他的金尊玉貴?」哪一次不是一片好意,這倒弄得自己像罪人似的。紫陽恨不得現在就衝到桂王府去下個三斤巴豆,看他神氣個什麼勁!
青霄捧着葯碗來到水樾房裏,見那妮子笑得傻乎乎的,把放在一隻琉璃瓶子裏用花色棉布縫製的棉球倒出來,再一顆顆地丟進去。裏頭一共有三十顆棉球,每次東方朧明離開時她就全倒出來,之後一天丟一顆進去,等瓶子滿了的時候,她就能見到他了。
瓶子空的時候,她總是望着它發愣;瓶子越來越滿,她臉上笑容也越來越多,哪怕最後在那人面前,再多的笑容所堆起的期待,都能輕易地在他眉心擰起的皺摺間粉碎,然後當他離去,那小小的情根仍不死,再次一夜一夜地用期待把她的心拼湊起來。
看起來又是完好如初呢!但怎麼可能真的完好如初?
青霄原本想稟報的話,忍不住又吞回肚子裏。
剛開始的時候,她原本想,宮主是孩子心性,半點人情世故都不懂的她,不見得真的懂得男女之間的情愛,所以那時她不曾阻止。
可後來她發現自己錯了。
對水樾來說,無論這樣的感情是什麼,這個男子已經在她心裏烙下印記,落花戀流水一樣的情感最終還是會掏空她。
青霄不只說不出口,她私心也不願水樾為了還不確定會發生的事傷神,於是她放下藥碗,緩緩退出她的寢房。
東方朧明在桂王府設宴,其實青霄考慮過由她代替師妹易容前去,更好隨機應變,偏偏前夜驟雨,天天喝葯休息的水樾到了晚上就睡不着,開窗看着夜雨發獃,好不容易睡着時窗戶忘了關,果然又受了風寒,青霄又氣又急,哪顧得了桂王府的事?
如果她知道紫陽也偷偷跟去了桂王府,肯定會多留點心眼。
紫陽這香主還扮作書僮,雖然行為舉止白目了點,好歹自幼行走江湖,演得倒也有模有樣。她也不是想找碴,而是一口氣堵在胸口,越想就越覺窩囊,此番就是打算跟到桂王府去找機會下藥,把東方朧明毒殘了毒啞了或毒成爛麻子都好,說不定宮主就能清醒點,省得一天到晚拿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還得當受氣包!
怎知那葯還沒下成,席間東方朧明有意無意的探問,與意有所指的試探讓她心頭火起,然後……
然後她就他奶奶的露餡了!
「我錯了,自願受罰。」紫陽坐在前庭,一副任憑宰割的模樣。
青霄神色凝重,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水樾。
紫陽固然壞了事,可青霄其實有點兒鬆了口氣。
偷偷地討好一個人,又不能被他知道,因為他知道了只怕會憎恨,這難道不是一種折磨嗎?她想紫陽雖然莽撞,也許在那當下,也不無拚個魚死網破的決心,就是對水樾有些不太公平罷了。
跟着紫陽一起回來的,還有過去水樾假託東方艷火之名送到桂王府的那些東西。即便從紫陽泄漏了身分,到東方朧明派人送這些東西回水月居,他始終心平氣和,斯文有禮,說是與水宮主有過約定,這些東西他不能收。其實這舉動真夠狠絕的了,每退回一樣東西,都是毫不留情地甩了水樾一巴掌。
「我累了。」幽魂似地,水樾只是吐出這句話,黯然地轉身回房,那反應輕得彷佛魂魄將隨着嘆息煙消雲散,卻讓所有人的心上壓了一塊大石頭。
靜夜,青燈黃卷如昨,月色竹林依舊,東方朧明失神地盯着書案旁又落了一地殘蕊的櫻樹,彷佛訝異自己漏掉了這盆櫻樹沒有還回去。
不過,石羽可不敢上前問是否要把那盆櫻樹還回去,因為王爺今晚已經看着那盆櫻樹許久。
小王爺送來的櫻樹苗,已經種在王府許多院子裏了,只有這一枝王爺種在一隻青釉瓷盆子裏,傍着他的書案。
石羽雖然猜不透主子的心思,但跟在東方朧明身邊這麼多年,也不是白跟的。他感覺今日那位水月居的姑娘一時衝動,揭露自己扮作小廝的偽裝,把話說開來的時候,王爺十分懊惱,這份懊惱與其說是因為真相,倒不如說,是因為那姑娘破釜沉舟的舉動,導致一切不得不攤開在眾人眼前……這千絲萬縷的紛擾與疑惑,雖然一時間石羽參不透也理不清,可總覺得其中依稀存在着某種矛盾,而這矛盾明顯跟主子奇妙的行為有關,但基於忠誠的理由,他最好別再深究。
月光將人影斜照在地上,衣袂在夜風中飄揚的颯颯聲響起時,石羽才驚覺書齋竟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他立刻抽出腰間長刃擋在來人與主子之間,額際已滑下冷汗。
那人沒有動作,也真幸齡她沒有動作。
若她真的是刺客,他早已來不及護主。
「下去吧。」東方朧明依舊維持着平靜的姿態,在他身後道。
因為認出了來人,石羽儘管心裏為自己的失職內疚,仍然靜靜退開了。
水樾只穿着單衣,赤着雙足,一頭長發披散在肩上,顯然她是趁着水月居里所有人不注意偷偷跑出來的。
那讓東方朧明不自覺地擰起眉。
水樾卻以為他是因為看到她闖進王府而生氣,連忙道:「我是來道歉的,道完歉就走。」
東方朧明面無表情,心裏卻有些錯愕,彷佛第一次發現她竟然像個孩子那般冒失,然後心裏隱隱有一些了悟。
是啊,像個孩子一樣冒失,這個認識不算短,卻被他始終排拒在心房外的女人,她的性格,仔細想起來,真的就像個孩子一樣冒失。
「你有什麼需要道歉的?」他明知故問,或許是不想承認自己不近人情。
水樾沒再往前一步,只是站在月色下,一地月光冷冽如冰霜,他眉心的皺痕也不自覺地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