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斬鏈去鎖
五嶽之中,東嶽泰山乃“雄”,西嶽華山乃“險”,北嶽恆山乃“幽”,南嶽衡山乃“秀”,而中嶽嵩山,則乃“峻”,自古以來,便有“嵩高峻極”、“峻極於天”之說。
嵩山有“八景十二勝”,或雄壯魁偉、秀逸誘人,或飛瀑騰空、層巒疊嶂。
少室山險,多有石板,特別是少林寺正南的劍峰上,有一塊巨大的卧石,平整如案,晶瑩明亮,閃爍出銀白一片,好似嚴寒隆冬中的皚皚白雪,景色喜人,故稱“少室晴雪”,乃八景之一。
林淡秋就站在晴雪巨石的旁邊,閉上眼睛,一言不發,靜聽山水叮咚,密林婆娑,享受着這稍縱即逝的寧謐。
他這三年多時間裏奔波忙碌,又要苦練武功,又要協助師父郭靖一同鞏固襄陽城防,好容易休息一會兒,卻又大半用來苦讀醫書,整理材料,再加上對未來的把握越來越小,武功又不自信,實是壓力大增。他偏偏又是個不肯認輸的性格,愈是困難當前,愈是拚命努力,結果心急之下,漸漸地做事有鑽死胡同的趨勢。
現在天鳴既不追究他食言之過,自己又想開了武功的環節,幾個重要的心結揭過之後,心中竟是大為輕鬆。他想既然少林寺大戰尚有時日,不妨就此先來個嵩山幾日游,觀賞美景,陶冶情操,好好地享受一下大自然的氣息。
他書生氣發作,登時便把別的事情扔到一邊,第二天早上起來沒見到郭襄姐弟,也就沒去等她,和程英打了個招呼,便即上山。
嵩山除優美的自然風光外,更以星羅棋佈的名勝古迹、亭台樓閣著稱。自北魏以來,除少林寺外,尚有嵩岳寺塔、觀星台、中嶽廟、會善寺、法王寺塔、初祖庵、嵩陽書院、劉碑寺題刻等名勝古迹。他熟知佛法,沿途參佛問禮,一路走來,把名勝古迹看了個飽,待到少林寺前,遙望方丈台對面燦燦發光的晴雪巨石,心念一動,忽然想見識一下這塊巨石的真實面目,便索性展開輕功,穿越密林溝壑,直奔彼處。
待得趕到近處,卻見這石頭雖然光滑細密,卻是通體灰褐,並非雪色。再細看時,卻見有山水順石而下,鋪滿整塊石面,其時正值初夏,想是太陽明媚,光線直射其上,以致反射光芒,色變銀白。
林淡秋悟得此事,微覺失望,想道:“這‘少室晴雪’名頭如此之大,遠看也甚是漂亮,但待得走到近處,卻也不過如此。天下英雄豪傑,大多都爭一個‘名’字,然而其中名副其實的又有幾個?大半卻又都如這巨石一般,不過借了外力,看上去很美罷了。”
他心念至此,頓覺此地索然無味,準擬就此離去。誰知剛轉過身來,卻又遠遠地看見少林寺西邊山腳下的塔林,林林總總百餘座高矮不一的石塔靜靜地佇立在那裏,莊嚴肅穆,令人肅然起敬。
他又想道:“那塔林是埋葬少林寺歷代高僧之處,我這裏隔着這般距離,看上去已經並不起眼,但其中每一座石塔,都有其獨特的風格,以及埋葬的那位高僧的生平記述,若論內涵,卻是比這晴雪巨石深得多了。不論做人還是習武,本該如那塔林一般注重內里才是,只顧表面風光,終究難成正果。”
林淡秋想到這裏,不覺冷汗涔涔而下,但覺自己這幾年來心中偏執,已有誤入歧途之勢。他在現代是個完美的高材生,早已習慣了高高在上的感覺,他又凡事爭先,力求完美,待到進入這個世界,雖以驚人學識立足,但既身處武林,又有大好機會,自然也欲在武學上爭出一片天地。然而一心難以多用,他專心學武,便不免荒廢了許多事情,如那醫學一道,由於無暇鑽研,雖有寸進,卻與經過的三年時間完全不成比例。
及至今日,他已越發習慣這個世界,內心之中,也漸漸脫開“武俠世界”這個束縛。他本是個極為聰明的人,此時陷入迷途的程度尚淺,又多讀佛經,不免受了熏陶、小有所成,在這渾然天成的自然環境之中微一靜思,終於清醒過來。
他想到:“我卻又為何要為了武功如此拚命?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卻不是一個好勇鬥狠之人所能為之的,天下人皆佩服師父郭靖,不是因為他武功絕高,而是因為他為保黎民百姓,義守襄陽;我自達不到他那般高度,只願守護襄兒,但卻也不必習武成痴,難道世間萬物都可以用武力解決么?便如襄兒當初憧憬楊大哥,也不是因為他武功蓋世,而是內里的氣質。”
有些事情本不複雜,但越是聰明之人,越是面面俱到,往往反而漸行漸遠。林淡秋此時忽然想通了前因後果,頓時覺得事情原來如此簡單,回首過往,只覺幼稚可笑,不禁便真的哈哈大笑起來。他心中暢懷,但覺天地萬物,從無一刻如今日這般美麗可愛,深吸了數口清冽的空氣,便閉上眼睛,聆聽萬物之聲。如此便有了上面的一幕。
卻說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睜開眼睛時,只覺神清氣爽,舒適無比。抬頭望去,太陽已是微微偏西,算來將近酉時,這一站竟然已過了三個時辰。
林淡秋這下回過神來,頓時感到腹中飢餓,又怕程英郭襄等人擔心,連忙展開輕功,向山下奔去。一路上但覺各處經脈氣息通暢無阻,狀態竟是調整到極佳。看來但凡高人修鍊,總愛找個靈山秀水之地隱居,倒也確實有其道理。
才剛上得大道不久,便遠遠聽得前面有人爭吵,待到走近一些看去,卻是郭襄、郭破虜姐弟,與三名僧人不知在爭執什麼。在他們旁邊不遠,有一老一少兩人,卻是覺遠和張君寶。
那覺遠渾身纏滿鐵鏈,肩上扛着一根鐵扁擔,兩邊各一隻碩大無比的鐵桶,裏面似還裝滿了水,想來這幅行頭足得有三百來斤。然而覺遠雖然低着頭,滿臉痛苦神色,卻似並非因為身負重荷;再看旁邊張君寶,已是十五六歲,比起三年之前,身材高了許多,他卻不似覺遠那般苦悶,看上去倒更似有些不知所措。
林淡秋見到這幅光景,心中登時咯噔一下,已約略猜到郭襄爭吵所為何事。但見郭襄情緒頗為激動,若非被弟弟死死拉住一隻胳膊,只怕就此已經動手,她此時拿的佩劍可不似她原著所拿的短劍,那天清地寧其利斷金,只要捎上一點,便是個皮開骨裂的結果。若敵人是個庸手,郭襄還可手下留情,但少林僧人武功大多不俗,萬一遇到個稍微高強的人物,雙方打將起來,說不定郭襄全力迎戰之下,便會闖出人命案子。
他五步並作一步,飛也似地跑了過去,邊跑便喊:“師姐!師姐!”那邊郭破虜見了,也是如同盼到救命稻草,一邊招手,一邊狂呼:“林大哥!你可來了!”
他這一分神,郭襄當即抽出手來,指着覺遠,向少林僧人怒道:“這位大師是忠厚老實的好人,你們欺他仁善,便這般折磨於他,天鳴禪師呢?無色、無相在哪裏?你去叫他們出來,我倒要問問這個道理。”
林淡秋聽到這句話,已知雙方爭吵緣由,但他還是問道:“師姐,怎麼了?”
郭襄見到他現身,微微一愣,先問了一句:“你之前跑哪兒去了?”
林淡秋撓頭道:“我早上找不到你們,便一個人出來遊山玩水,此事和程師叔打過招呼……這、這不是覺遠大師么?還有張兄弟,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大師要被鐵鏈纏身?”
郭襄冷冷哼了一聲,道:“我問覺遠大師,他卻不肯回答,好容易唬得他開口,這幾個和尚卻跑出來聒噪,說什麼覺遠大師犯了律法,與外人說話,便要受罰。哼,天下還有不許人說話的規矩么?”
郭破虜待她說完,又在旁邊補充道:“姐姐今天早上和我一起出去練功,回來聽說你出去遊玩,待到方才,見天色漸晚,怕你獨自一人有事,便帶我一同上山找你,沒找到你,卻見到這位大師這般模樣。”
郭襄瞪了弟弟一眼,似乎埋怨他多嘴多舌,卻又繼續向那三個少林僧人說道:“你們幾個惡和尚私設刑法,叫姑娘撞見了,卻不能不管。”說完抽出長劍,兩步邁到覺遠身邊,隨手一揮,呲的一聲輕響,覺遠上半身所纏的鐵鏈已經全數斬斷。
她這一下出招固然分寸把握得極好,更是顯出了佩劍的無匹鋒利。三名僧人對望一眼,眼中均露出駭然之色。
覺遠見到渾身鐵鏈叮叮噹噹地落地,卻無絲毫輕鬆之意,反而單手合什,一個勁地念着“罪過、罪過”。郭襄見此情景,越發覺得奇怪,但知他為人迂腐,指不定又在想什麼清規戒律。她秀眉微蹙,一把抓住覺遠左手,道:“這裏的惡和尚欺侮你,咱們走吧。”
覺遠慌道:“使不得,使不得!”雙手亂揮,便要掙扎。他雖不會武功招數,這幾下殊無精妙技巧,但論及內功,卻是天下少有的高手,情急之下,不覺用了四五成力道。郭襄但覺手中傳來一股巨力,若不鬆手,說不定便被這股力道震斷了胳膊,她慌忙一把將覺遠甩開,饒是如此,仍是一個趔趄,差點摔在地下。
覺遠見她險些跌倒,本能地便要伸手相扶,但手伸到一半,忽然驚覺眼前之人是個妙齡少女,自己與她接觸,實是有違戒律,又硬硬地縮了回去。
林淡秋早有準備,見狀踏上一步,將郭襄半摟半抱,扶穩身子,兩人對望一眼,心中都暗自驚嘆此人功力之強,再望向覺遠,卻見他滿臉茫然,不知郭襄為何便會摔倒,似乎完全沒有想到罪魁禍首乃是自己。
那三個僧人卻不知覺遠身負絕世武功,只道這少女也不過虛張聲勢,武功其實平平,之前的驚駭漸去,又喝道:“千年以來,少林寺向不許女流擅入。你把兵刃留下,我們也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下山去罷。”
郭襄怒道:“女流便怎樣?難道女子便不是人?”隨即又問覺遠道:“你受到這般欺負,到底是跟不跟我走?”
覺遠苦笑搖頭,卻聽張君寶在一旁道:“沒有誰欺侮我師父啊。”
郭襄指着覺遠道:“那些惡和尚用鐵鏈鎖着你師父,連一句話也不許他說,還不是欺侮?”
張君寶尚未答覆,卻聽一名少林僧喝道:“寺中戒律精嚴,僧眾凡是犯了事的都須受罰,誰去故意欺負人?你這女施主再在佛門清凈之地滋擾,莫怪小僧無禮!”
其實他若是再等張君寶說個三兩句話,弄清原委,一切都可相安無事。郭襄固然不會再作強求,多半還會給他們賠禮道歉,然而人們往往就喜歡多爭這一口氣,待他這話一出,郭襄更覺這事情蹊蹺無比,無論如何不肯罷休,她還劍入鞘,雙手托起,冷笑道:“怎麼,要收我兵刃么?那便來拿好了。”
這幾個少林僧人自幼在少林寺出家,一向聽師伯、師叔、師兄們說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總源,又聽說不論名望多大、本領多強的武林高手,從不敢攜帶兵刃走進少林寺山門。(他們單方面認為)這年輕姑娘武功不成,雖然未入寺門,但已在少林寺範圍之內,只道她真是怕了,便也未作細想,一個僧人便伸手來拿那天清地寧。
誰知郭襄功力固然比覺遠差了好幾個級數,但比起這些少林寺後輩弟子來,卻又實在高出太多。那僧人才剛碰到劍鞘,尚未來得及抓住,突然間手臂劇震,如中電掣,但覺一股強力從短劍上傳了過來,推得他向後急仰,立足不穩,登時摔倒。他身在斜坡之上,一經摔倒,便骨碌碌的向下滾了數丈,好容易才硬生生的撐住。
另外兩人同時大怒,喝道:“你吃了獅子心豹子膽,竟到少林寺撒野來啦!”齊齊踏上一步,各自揮掌,便朝郭襄打去。
這兩掌尚未近到郭襄身邊,早有林淡秋和郭破虜一左一右,齊齊迎上。
林淡秋不以掌力見長,但他終究是郭靖和黃蓉的弟子,況且落英劍法本是從落英掌法中化來,他領悟起來更加快捷方便。此時這一掌出去,招數力道均是恰到好處,與他對掌的少林僧人只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不知怎麼的便被人托住腹部,一掌推了出去,在空中轉了半圈,摔在地下,久久爬不起來。
至於郭破虜就更是簡單,他自幼便得父母真傳,此時降龍十八掌已經練到第七掌了,這般硬捍正是他的拿手好戲,也不費什麼花架子,就是平平推出一掌亢龍有悔。這招掌力本就收發自如,可剛可緩,郭破虜只用了三四成力道,那僧人已經抵擋不住,被他一掌擊飛,在半空劃過一條弧線,摔在被林淡秋打到的那名僧人身上。
只霎時間,三名少林僧人便都被放倒,張君寶固然看得目瞪口呆,覺遠更是大急,道:“別動手!使不得!”
先前被郭襄打落下斜坡的那名僧人受傷較淺,此時爬起來,便跑去扶另外兩名僧人。路過幾人身邊時,郭襄還待再打,卻被林淡秋一把抓住,道:“且慢!須給少林寺留些面子,以後才都好下台。況且就算天鳴方丈、無色禪師他們不敢拿咱們怎麼樣,此時衝突起來,總是咱們不利,不如回去做好準備,再來問罪。”郭襄微微一愣,點了點頭,又問覺遠和張君寶道:“你們兩個到底走不走?”
覺遠依然搖搖頭,張君寶面露難色,支支吾吾地道:“這、這……”
郭襄見他猶豫,又看到三名僧人急匆匆地爬上山去,知道對方援手轉瞬即到,不禁急道:“你們兩個婆婆媽媽的,沒點男子漢氣概!”罵完一句,似乎稍微冷靜了些,想了一想,從懷中掏出無色送給自己的那對鐵羅漢,遞給張君寶,說道:“我知道你要留下伺候師父,那麼習些武藝,免得他被人欺負的時候沒人救得了他,也是好的。”
張君寶一怔,不敢伸手去接,道:“這……這個……”
郭襄道:“我說給你,你便收下了。”張君寶還待猶豫,郭襄將鐵羅漢往他手裏一塞,向弟弟和林淡秋招呼一聲“走了!”,三人便匆匆下得山去。
偌大的少室石道上,就只剩下念佛懺悔的覺遠,和那愣在原地,心中百味的張君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