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遊少林
次日眾人繼續趕路,未到中午,已至嵩山地界。
嵩山為五嶽之一,東西綿延百餘里,除了太室、少室兩大主峰之外,尚細分了太陽、少陽、明月、玉柱、萬歲、鳳凰、懸練、卧龍、玉鏡、青童、黃蓋、獅子、雞鳴、松濤、石幔、太白、羅漢、白鹿等七十二峰,山巒起伏,峻峰奇異。
林淡秋故地重遊,心情卻是迥異。他一路推演少林之戰可能發生之事,於風景之類自然不再注意,但其他七人均是第一次來到中嶽,沿途所見,但覺群峰挺拔,氣勢磅礴,景象萬千,不禁讚嘆不已。
郭襄遙遙地望着東邊的太室山。據傳,禹王的第一個妻子塗山氏就在那山中生下啟,後人便於此山中建了“啟母廟”,更稱之為“太室”。至於眾人現在所處的少室山,則是因為夏禹王的第二個妻子、塗山氏之妹棲於此,人于山下建少姨廟敬之,故山名謂“少室”。
她心中思潮起伏,默念這些典故,忽地想道:“大哥哥和大嫂,此時也該誕下麟兒了吧?”
轉念又想:“其實,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難不成還能如這少室山一般側立於旁么?可明知那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我卻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思及此處,煩惱驟增。
她心中煩悶,走得也便慢了些,過得片刻,不覺落下隊伍數丈。忽然身邊緩緩走過一人,卻是方才比她走得還慢的林淡秋,但見他眉頭已經擰成了麻花,竟未注意到郭襄,似乎在竭力思索什麼麻煩事物一樣。
郭襄尋思道:“他又有什麼煩惱了?也是這般愁眉苦臉的。”忽地一愣,林淡秋的煩惱,她郭襄大概最是清楚不過。然而縱使知道,又能如何?
徒增尷尬而已。
最好的方法,是心照不宣,就此自欺欺人下去。
兩個人都很聰明,都在這樣做,雖然他們不知道能維持多久。
這是只存在於他們二人之間的默契。
林淡秋走出兩步,忽然驚醒,轉頭看見郭襄,忙道:“師姐。”
郭襄一雙妙目盯着他的眼睛,隔了半天,問道:“怎麼了?想什麼呢?”
聲音很輕、很柔,是一種對親近之人才會流露的溫柔與關心。
林淡秋“嗯”了一聲,反問道:“師姐覺得,這次‘崑崙三聖大戰少林寺’會是個什麼結果?”
郭襄沒料到他愁眉苦臉地思索半天竟是為了此事,此番眾人之所以會前來少林,是因為郭襄要問無色禪師關於楊過的消息,至於崑崙三聖與少林寺的梁子不過是湊巧看個熱鬧,誰勝誰敗,於己無礙。卻想不通他為何要為勝敗結果發愁。
她心中奇怪,但嘴上仍是答道:“此番對局,那崑崙三聖有多大本事我雖不知,但少林寺號稱天下武學之源,卻是非同小可。光看現在三位前輩,已是江湖上第一流的身手。想來縱使何足道真有驚人藝業,也決計難以討得好處。”
林淡秋微微點頭,道:“話雖如此,但我在西域時,卻知那何足道絕非浪得虛名,只怕少林寺的高僧們,這次說不得要吃個大虧。”
郭襄聽他如是說,對那何足道倒也多了三分好奇,道:“真有那麼厲害?你可別為了逗我,故意誇張。聽說那何足道也不過三十來歲年紀,便算他真是武功高強,能到程姑姑那般水平就已極為不易,就算比潘前輩他們略強,也不會無人能擋。”
郭襄雖然言語禮貌,但她父母親友俱是當世最最頂尖的高手,便如程英、陸無雙這些武功稍次一些的,比起江湖尋常高手也是大大的有餘。她見到別人武功如何高強,心中的第一反應從來都是“原來如此”而不是“怎會這樣”。
程英本已頗得黃藥師真傳,最近十餘年來又兼修玉女心經,武功大進,雖然她絕少和人動手,難以估算水平,不過想來就算達不到黃蓉那般精深,比起昔年梅超風、丘處機等人已是只高不低。潘天耕三人縱然修鍊了幾十年,卻也未必能比得上她。郭襄拿她舉例,已是留下了極大餘地。
她又道:“再說少林寺便算真被挑了,也不是說咱們中原武林便不成了,我就不信那何足道還能比爹爹媽媽要強?能打過大哥哥?”說到這裏,想起楊過,神色又是一黯。
林淡秋聽她如此說,心中微微一愣,想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
卻是他被原著所困,總覺得若是任由何足道挑了少林,實是大大的不該。他自己一直沒想到其實自己完全可以不必理會這場打鬥的勝負,便算何足道真把少林寺挑了,張君寶一輩子當個小廝,卻又何妨?自己想來想去,不過是杞人憂天、庸人自擾罷了。
只因他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對於已知的事情不願隨意添加變數,又習慣一個人獨自思考,鮮少於他人交流,自己把自己憋進了死路。但過了此役,不論原著情節有無變動,未來都已不再為己所知,那便索性隨意為之,卻也沒什麼關係。
想到這裏,心中登時釋然。回頭再想,頓覺好笑不已,見郭襄還盯着自己,連忙答道:“那自然不能,我只是覺得三年前我找少林僧人抄錄經書,答允他們去西域傳經,此事卻沒有做到,未免對他們不住。”
此話確是不假,他在這事上心中有愧,說得是情真意切。
郭襄聽了,也未起疑,微微一笑,道:“這倒是你的不是,不如此番咱們便幫着大和尚們把那崑崙三聖打發了,算是還他們一個人情。”隨即又笑道:“我還以為你從法王師父那裏學佛經上癮,想去少林寺出家做和尚,才會這麼擔心。”
林淡秋笑道:“那怎麼可能,你是法王大弟子,要去出家,也要師姐帶頭。”
郭襄呸道:“好端端的我出什麼家?也只有你這樣抱着佛經讀個沒完的酸丁才會去。說,你的法名叫什麼?”
林淡秋故作嚴肅,口宣佛號道:“阿彌陀佛,貧僧法號不戒,出家人的戒條,一概不戒。專做酒肉花和尚。”兩人一路說笑,腳下加快,跟上眾人。
待到寺門,早有知客僧迎上,各人通報了姓名,過不片刻,便見天鳴、無色、無相等寺中耆老紛紛趕來。
眾人一一自我介紹,天鳴等幾名老僧聽得潘天耕三人乃是西域少林子弟,互相對望一眼,各自點頭。羅漢堂首座無色便道:“方丈,既有貴客遠道來找無色,那我先離寺一日,招待幾位朋友。”
天鳴允了,又有意無意地看了看林淡秋等人,微笑道:“三年不見,林公子竟如脫胎換骨一般,倒是大出老衲意料。”
他這話說得和和氣氣,但言語似有所指,林淡秋不知他本意,也不敢亂答,只道:“在下愧對大師厚愛。”
天鳴點點頭,道:“那也不妨,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強人所難,殊無意義。”說罷便去招呼潘天耕等人。他既不知愣伽經中的秘密,也就未把林淡秋食言而肥之事看得太重,比起當前何足道前來少林挑戰,乃是微末細節的小事,自然不願節外生枝。
無色向郭襄等人合什道:“老衲久仰幾位大名,但格於敝寺歷代相傳的寺規,不能請幾位姑娘到寺中隨喜,務請包涵。這樣吧,便由老衲陪幾位下山去,咱們找一家飯鋪,讓老衲作個東道。”
郭襄知道少林寺歷來的規矩便是不讓女子入寺,但她本是個不拘禮法的人,對這種毫無道理的規矩從來不屑一顧,況且這無色說什麼“做個東道”,說得好聽,其實卻是在變相逐客,那“何足道大戰少林寺”的熱鬧卻是看不見了。
她心中不悅,也便不願再留,道:“那倒不必。我上貴寶剎來,便是想見大師一面,打聽一下大哥哥和龍姐姐的下落,大師最近可見過他們么?啊,我說的大哥哥和龍姊姊,便是楊過楊大俠夫婦了。”
無色恍然,隨即道:“數年之前,楊大俠曾來敝寺盤桓數日,跟老衲很說得來。後來他在襄陽抗敵,老衲奉他之召,也曾去稍效微勞。卻不知他現下是在何處。”
郭襄黯然,道:“你也不知我大哥哥到了哪裏……那可還有誰知道啊?”茫然環顧,卻見程英、陸無雙也是大失所望,郭破虜和林淡秋站在另一側,不知聊着什麼。
無色見她神色憂傷,略微猜到幾分緣由,便道:“姑娘也不必擔心,江湖雖大,卻總有相逢之時。”
郭襄點點頭,施禮道:“那便別過,咱們後會有期。”說著便要下山。
無色連忙跟上,笑道:“就算幾位不要我送,我也要送。那年郭姑娘生日,老和尚奉楊大俠之命燒了南陽蒙古大軍的草料、火藥之後,便即回寺,沒來襄陽道賀,心中已自不安,今日幾位光臨敝寺,若再不恭送三十里,豈是相待貴客之道?”
郭襄等人見他一番誠意,言語豪爽,倒也多了三分親近,心中抑鬱稍減,道:“那便有勞大師了。”
此時潘天耕等三人已隨天鳴入寺,郭襄等人再無他事,便即下山。一路上與無色提起崑崙三聖之事,無色道:“原來如此,這便是了,本來我們還在尋思,這崑崙三聖是個什麼人物。”
郭襄奇道:“你們已經知道崑崙三聖的事了?”
無色道:“自然知道,那崑崙三聖已於三日之前來過,還留下了個字條,說什麼‘少林派武功,稱雄中原西域有年,崑崙三聖前來一併領教。’。”
郭襄等人都是好奇心起,郭破虜問道:“大師,那崑崙三聖是個什麼模樣,功夫如何?”
無色道:“奇就奇在這裏,雖然蔽寺接到了字條,卻沒見到他人。”
眾人聽他說得奇怪,不禁愈加好奇,郭襄問道:“怎麼,他派人來的么?”
無色搖頭道:“不是,若是派人送來,也就沒什麼奇怪。這張紙箋,卻是在羅漢堂上降龍羅漢佛像的手中取下來的。那降龍羅漢的手指離地有三丈多高,平時掃除佛身上灰塵,必須搭起高架。有人能躍到這般高處,輕功實佳。更何況我少林寺僧眾數百,若有人混進寺來,豈能無人見到?這羅漢堂經常有八名弟子輪值,日夜不斷。卻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放了字條,這崑崙三聖倒確是不一般。”
武林中人要跳三丈高度,原也並非極難,如程英便可毫不費力地達到,就算是郭襄姐弟和林淡秋,運足力氣也未嘗不能跳上去。但要他們同時避開八雙眼睛,卻是不能。何足道的機智身法,可見一斑。
郭襄被他說得心中痒痒,嘆道:“你們之間的比試定然有趣得緊,可惜我卻不能親眼所見。”
無色聽她這般說,微一沉吟,道:“那也不妨,待那正主現身,我們幾個老僧想來還是要出寺相迎的。這場比試,說不得便會在寺門之外舉行。若是諸位不妨,那便在山下盤桓幾日,待他露面,老和尚派人去通知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