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亦何苦

金輪法王站在崖邊，心中悲恫，想要大哭一場，卻哭不出聲來。

變故起得太快，他還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就見郭襄與林淡秋一前一後，跟在楊過後面，前赴後繼地跳下絕情谷底。

他全力去救，也只抓住了郭襄半截衣袖而已。

如此高度，斷無生還希望。

法王喉嚨一甜，吐出一口血來，噴在那半截斷袖之上，染得鮮紅。

他卻似竟未察覺一般，直勾勾地盯着那雲霧繚繞的谷底。

法王是個好勇鬥狠之人，但他終究年歲已大，認識郭襄與林淡秋之後，每日講經練武，其樂融融，覺得竟可在這垂暮之年收得兩個良材美質的弟子，已是不虛此生。

此番前來，固然存了爭勝之心，卻無殺戮之意。

他原擬了卻自己這一樁心愿之後，無論勝敗，都不再涉足江湖，專心授徒，頤養天年。

甚至連襄陽之戰都已不放在心上。

誰知，這一切竟在喝碗水的功夫，便即灰飛煙滅。

徒弟沒了，對手也沒了，一切都沒了。

——自己的人生意義，在哪裏？

年輕時驚為天縱奇才，一心頌佛練武，未至中年便出任密教教宗，風光無限，更為勢力日漸強盛的蒙古帝國所奉，身份隆重，更將密宗發揚光大，尊為蒙元國教。

——自己，為了什麼，站在這裏？

壯年時恃武好殺，日漸驕橫，欲橫掃中原武林，卻又幾遭挫折，多次敗於楊過手下，引為奇恥大辱，誓要報仇以雪羞恥，此後越陷越深，不顧前鑒冒險修鍊至高武功，

——自己，是什麼人？

晚年見了郭襄等人，終於收性，回憶往昔，有時竟不免冷汗涔涔，原擬自此修性向佛，卻又陡然遭此大變，畢生經歷，一切希望，盡皆湮滅於此。

……

“我是誰？”

如此諸般往事，似走馬觀花一般一齊浮現在法王眼前，他心神混亂已極，口中喃喃不知何語，腳步卻一步步踏向懸崖。

那裏面，有他視若親生子女的兩名傳法弟子。

那裏面，還有他爭鬥了半生的一位最大對手。

他眼流淚，口流血，卻面帶微笑地，走了過去。

如果周伯通那句“兀那和尚，你在這裏幹麼？”再晚得半拍，法王便也會跳下去了。

法王心魔雖起，但畢竟是有道高僧，學得武功也是光明正大的正道功夫，與當年歐陽鋒大為不同。此時受人呼喚，竟爾回過神來，

他回身看去，對面站着六人，當先一個烏髮童顏，正是周伯通。他身旁站着三個女子，只識得一個黃蓉。再後面是一個白鬢白眉的老僧，一個渾身黑衣的女子，他卻都不認識，但想來既然同行，必然不是庸手。

法王慘然一笑，自己此番前來中原，初時的目的便是與這些中原武林高人一爭高下，然而此時心情，卻已極為不同。

要打敗的那個最大的對手已經不在了，要將這一身絕藝延續下去，竟也不能。

縱使自己武功已然天下第一，那又如何？

然而在黃蓉等人眼中看來，卻又是另一種模樣。

一燈、瑛姑等人固然是第一次見到法王，但黃蓉、周伯通等均曾與法王數度交手，見他神色有異，不覺一愣。黃蓉不知他有何古怪手段，不禁仔細上下打量起來。這一打量卻不要緊，她先看到了法王手中的半截衣袖。

郭襄要見楊過，自是不願穿蒙古服飾，早早地將原本的衣衫備好了換上，所以此時法王手中抓的，正是郭襄當日出走時穿的那件。

自己女兒的衣服碎片，在素來兇殘的惡僧手裏，上面有血。

要說起來，郭襄自幼便屢遭大難，尚在襁褓之中，便被一大堆人搶來搶去。其時也是黃蓉前往搭救，儘管憂心如焚，卻仍能沉着冷靜，把李莫愁騙得死去活來，又裝瘋賣傻坑害了恩慈。

但這一次，黃蓉是真的歇斯底里了。

因為無論如何，前兩次都還能親眼看到郭襄無恙，雖然危險，總歸有法可想。這一次，黃蓉卻無論如何找不出郭襄尚能安全的理由。

自己三個子女，郭襄最像自己。雖然這個丫頭天真單純，着實給自己和靖哥哥惹出不少大宗禍害，自己也因從前操心不已的經歷，對她略有隔閡，但其實心底之中，她最最關愛的，仍是這個小女兒。

甫一出生便遭不幸，好容易長大成人的摯愛女兒，就這麼沒了？

她黃蓉最重的便是親人情感，此時讓她冷靜，如何能夠。

她牙齒上下打戰，想要最後確認一下，卻連一個完整的聲音都發不出。手中竹棒攥得無比用力，手指關節之間都泛起白印。

然而她終於聽得法王說道：“郭襄姑娘墮入深谷之中了。”

那一瞬，黃蓉與法王四目相對，兩人臉色卻都是死灰一般，雙眼充滿了絕望。

黃蓉潛意識裏知道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是這當口卻不會去想，她滿腦子想的只是一件事：“我枉稱神機妙算，卻連自己的女兒都保不住，她讓人害死了，讓人害死了！！”

忽然大喝一聲，撲了上去，勢若瘋虎，全然不做防備，招招全是殺手。

她知道自己打不過眼前這惡僧，但卻要為自己女兒報仇。

法王不肯與她交手，想要閃躲，但打狗棒法精妙無方，豈是他說閃便閃？眼見懸崖邊上無法迴避，便縱身向內側躍去，黃蓉伸棒去攔，但法王這一躍跳得頗高，她又心神散亂，這一下終究慢了半拍，就這麼讓法王跳過去了。

法王剛剛落下，周伯通和一燈大師一左一右，圍了上來。

這兩人隨便一個，都可與法王堪堪打個平手，兩人齊攻，天下更無一人可擋。

三人交了一招，周伯通不願與一燈聯手夾擊，一擊之後，便只站在旁邊監視攔截。

法王心中驚駭，但此時已避無可避，見一燈沛然渾厚的指力罡氣向自己發出，只能運起龍象般若功，與之對了一招。

砰的一聲，法王退後兩步，一燈卻向後飄了三尺，借余勢卸去了力道。

一招未完，黃蓉已然趕上，竹棒猛戳，點向法王腦後。旁邊瑛姑、程英、陸無雙也紛紛掏出兵刃，圍了過來。

若是從前遇此形勢，法王雖然必定落敗，卻也不免竭力奮戰，拼個魚死網破，然而此時他萬念俱灰，見此情形，忽然悲由心來，想起這麼多人為了郭襄之死悲痛哀傷，黃蓉更不惜一切也要報仇雪恨，自己卻只剩孤苦一人，徒兒慘死，一眾教徒漸行漸遠，活下去已毫無意義，竟然就此垂手不動，靜待周邊劍、掌、棒、指落於己身。

眾人見他束手待戮，心中均是不解，但匆忙之中不及細想，仍是儘力攻去。眼見便要擊中，卻聽破空之聲響起，幾粒細小石塊或強或弱，卻是一般快速地迫近眾人。

飛向一燈大師、周伯通兩人的石塊力道最強，對黃蓉便弱了幾分，再對程、陸、瑛姑時已只是意思一下。

眾人一凜，均收手閃避，只有黃蓉仍不住手，竹棒卻被石塊帶偏，從法王耳邊擦過。程英叫道：“師父？”

只見林中一個青袍老人緩步而出，大袖飄飄，頗有瀟洒出塵之致，卻正是黃藥師。

他與楊過分手后，北上漫遊，一日在一處鄉村小店小酌，猛見有雙鵰在空中飛過，正是自己家養的那兩隻，知道若非女兒，便是兩個外孫女兒就在近處，於是悄悄跟隨，來到絕情谷中。他不願給女兒瞧見，只遠遠跟着，未知前因後果，此時見到一眾人等圍攻法王，法王武功雖然極高，卻不還手，心中大覺奇怪，不禁出手相救，要問個清楚。

一燈等人見是黃藥師出手，均覺訝然，周伯通叫道：“黃老邪！這臭和尚害死了你的外孫女兒，我們給你報仇，你卻救他做甚？”

黃藥師已經見到女兒表情，心中也先信了七八分，他平素洒脫，不拘禮法，但卻極重親情，聞言大驚，登時凝聚掌力，緊盯着法王喝道：“此話可是當真？”

法王慘笑一聲，道：“我已收她為徒，要她傳我衣缽，卻又怎會加害於她？她與我另一位朋友見到楊過跳下懸崖，竟也就都隨着跳了下去，其中緣由，老僧委實不解。然而若說起因，終究因老僧而起，或許是我害的，也未可知。”

黃蓉此時被程英和陸無雙拉住，聽到此話，又拚命掙紮起來，要撲上去與法王拚命。被二女死死抱住。

黃藥師和一燈均知事情有異，各自面面相覷，周伯通卻渾渾噩噩沒有心機，聽得法王最後一句話自承責任，也未多想，便道：“那就是了。”說罷鼓足力氣，便是一拳。

老頑童做事隨心而至，出招前全無徵兆，東邪南帝雖然齊聲喊“慢！”，卻已來不及阻止。這一拳結結實實，正中法王胸口。

周伯通不以拳力見長，若是以往，法王便是硬挨他一下，也未必便會受傷，但此時他不做運功抵抗，這一下便着實不輕，但覺五臟六腑翻江倒海一般，人也被拳勢所迫，如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向後落去。

就在此時，卻聽旁邊絕情谷底傳來一聲洪亮無比的嘯聲，正是楊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