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曾經做過的,最美的夢是什麼?”
“嗯……好像沒有特別美的。”
“那麼,等下睡着以後,你希望做個美夢嗎?”
“嘻……那就夢到我把白棟醫生的白大褂脫下來,然後是那件粗線織的米色毛衣,最後是最裏面那件白襯衫,啊,你應該沒有把背心當作內衣穿的習慣吧?”
“陸烏!”
白棟坐在椅子上,氣急敗壞地瞪着陸烏,他手上的鋼筆在本子上戳了個墨點。
陸烏一臉嬉笑,在枕頭上蹭了蹭臉,似乎是找着了舒服的位置,毫不在意白棟蹙眉冷臉:“那你做過的最美的夢是什麼?”
這樣的回拋自然讓白棟有些怔愣,他想起任冬眀對他說的,不要被病人牽着鼻子走,這簡直是不該再犯的低級錯誤。
但也許這裏頭一直有什麼,白棟覺得並不贊同。
就算是在醫學院裏,導師所傳授的臨床教導,雖說有要求他們像心理醫生那樣對病人姿態放低循循善誘,但是說到底,精神病醫師和心理醫生還是有很大差別的,白棟一直以來所受到的教育,是有關化學治療、物理治療、灌輸和催眠誘引這些稍顯強硬的方式,醫生和病人從來不會平等,任何時候,病人的行為進入危險範疇就會被毫不猶豫地注射鎮定藥物或者綁住四肢,顯然心理醫生不會對他們的病人這麼做。
但是他在面對陸烏的時候,甚至不僅僅是陸烏,哪怕是那個從來不說話看起來有些智障的阿蚌,他也不由自主地想要用更尋常的態度對待他們。
陸烏或許騙過他,但那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損失,如果這就是被牽着鼻子走,那還算是尚可忍受。若是以治療為前提,他願意嘗試和付出,比常規的用藥更多的東西。
更別說,眼下陸烏所要求的了。那只是一次尋常的聊天。
“我做過的最美的夢……我夢見了我的父母,除了看不清他們的臉其他感受都非常真實。他們抱起還在是小孩子的我,胳膊托住我的腿彎,雖然我曾經也被孤兒院裏的阿姨這麼抱過,但是遠遠沒有在夢中讓人感覺如此滿足和溫暖。他們笑着對我說話,他們挨近我,給我肌膚相親的接觸,髮絲蹭過我的眼皮,那個夢沒有什麼具體內容,我曾經設想過的見到親生父母時該做的事,比如說問他們為什麼拋棄我,問他們我的生日是哪天,問他們我本來該叫什麼名字……這些我都沒有問,好像理所當然,在那個夢裏我從未被拋棄過。”
白棟看向以及微合著眼睛,鼻翼緩慢翕動,已然漸入夢鄉的陸烏。
“那是我迄今為止,做過的最美的夢,我也知道,不會再有比那更美的了。”
他合上筆記本,伸手去給陸烏蓋被子的時候,對方卻睜開了眼睛,用那種像是初生嬰兒般趕緊的目光看着他。
“從來沒有過。”陸烏說。
“嗯?”
“我從來沒有做過夢。”
白棟拉起被角的手收了回來。
“所以催眠對我是沒有用的,你剖析自己的內心,把父母親情一類的東西講給我聽,也是沒有用的,我沒有潛意識沒有在睡眠狀態中還活躍着的腦細胞,我大腦的造夢區域一片死寂。”
白棟看着陸烏坐起身來,身子前傾,撐着床沿湊近自己,那張少年人乾淨得詭異的臉放大在面前,死死盯着他。
“你想看什麼,我想給你的話就會給,不給你的,我都好好收着,你永遠找不到。”
白棟覺得胸腔沉悶,猛吸一口氣后才反應過來,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已經良久。
陸烏退回去,看着他說:“你如果不相信我的話,也沒必要假惺惺地呆在我身邊。”
“你需要我的信任嗎?”白棟問,這讓陸烏那沒有一絲表情的臉鬆散下來,肌肉被牽連起微弱的弧度,看上去有些微掙扎。
“需要。”他回答道,沒有猶豫太久。
老實說,這個答案是在白棟意料之外的。他緊繃的神經也隨之放鬆,甚至有些想要笑起來。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陸烏的頭,那觸感比想像中要好得多,蓬鬆柔軟,讓人想要抓一把。
白棟意識到,他和面前的陸烏,建立起了原先未曾預料到的關係,可以說那是……
那是值得喜悅的。
陸烏在之後跟白棟談到了他從未做過夢的詳細情況。他第一次聽說夢這種東西的時候,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甚至懷疑向他闡述夢境的人在編造毫無意義的謊言,直到課本肯定了這種意識活動。
“我試着在睡着之前給自己暗示。”陸烏歪着嘴笑了一下,瞥向白棟,“可以說我在8、9歲的時候就試圖給自己進行簡單催眠了,但是沒用,不管是睡得死沉還是半睡半醒,我也經歷過夢魘,大概是因為想做夢的壓力太大了,躺在床上胸悶出汗卻動憚不得,但哪怕是這樣,我也沒有做過夢。”
“也許是你忘了呢?如果是從睡眠中自然緩和地蘇醒,絕大部分夢境內容都會被忘記。”
“任冬眀發現我不能接受催眠並且得知我從來沒有做過夢以後,他對我做了一長串要把人折磨瘋的實驗。就像你說的,緩和的蘇醒容易導致夢境被忘記,但是沒有緩衝地直接從睡夢中醒來就比較容易記得夢境。所以我連續一個星期,每天都要忍受任冬眀把我突然叫醒,然後問我記不記得醒來前做的夢,後來我逃院了,任冬眀才停止這個實驗。”
白棟皺起眉。
“但是任冬眀那傢伙並沒有罷休,他當然不可能就這麼相信我,然後他開始給我的腦子連接各種各樣的機器,我覺得我要麼會被那些玩意兒弄壞腦子,要麼被刺激了某條神經變成怪物或者天才,不管怎樣都挺招人煩的,所以我又逃院了。”
“那為什麼你還要回來呢?”
“因為啊……”陸烏咬了下嘴唇,白棟看他那模樣,就知道他又要用些胡言亂語避開話題,索性抬起手掌制止。
“我回頭會找樓長問問看,關於你的造夢能力。”白棟低頭在筆記本的待辦事項表格里記下了這件事。
陸烏抱着枕頭,“你真好。”他說。
白棟不以為意:“這是我的工作。”
眼下時間還多,白棟回頭環顧了一下稍嫌空曠的房間,看了看堆在角落的拼圖,問陸烏:“你平時喜歡做些什麼?”
陸烏來了點兒興緻:“去圖書室看書,放映室的電影好的話也會去看,王影會給我從外面帶點東西進來,喏,拼圖就是她給我的。”陸烏說完皺了皺眉,“這裏面的日子還真是一塵不變地無聊。”
白棟:“這裏從來沒有配備過電腦嗎?”
陸烏聳聳肩。
他念大學的時候,去參觀私人開辦的精神病療養院,不僅環境一流,甚至配備了網絡,只不過都安裝了屏蔽軟件,像給小孩子用的電腦一樣乾乾淨淨,也長期監視病人在網上有沒有與外界逾距的交流。雖說綁手綁腳,但電腦的網絡的娛樂性確實高,對病情輕微的患者更具備輔助療效,但那是私立療養院,鳳棲鎮療養院畢竟是靠政府微薄的撥款和資助的。
白棟想了想,說:“我帶過來一支平板電腦,下午拿給你,雖說沒有網絡,但是光是裏面的電影和小說也夠看一陣子了。樓里大概是不允許的,你躲着點用。”
陸烏的眼睛亮起來,像小孩一樣,這更加讓白棟覺得自己的行為簡直像在給壞孩子偷渡玩具,他隨即補充道:“我會篩選內容,你也可以給我反饋,比如說觀后感什麼的,這是有助於你的病情,以及不要跟社會脫節。”
陸烏畢竟還那麼年輕,被關在這樣的地方,等到出去的那一天恐怕也沒辦法適應外界。
“脫節……你說脫節?”然而陸烏卻有些揶揄地笑了,“你覺得我能從這裏出去嗎?”
“只要治好你,就能出去。再說了,你不是自己也有能力跑出去嗎。”
“那只是調劑而已,你之前問我為什麼還要回來,是因為我不得不呆在這裏,逃跑只不過是我實在無聊了,調劑你明白嗎?”
白棟疑惑了:“什麼意思?”
“我根本沒必要會不會脫節,因為搞不好,我這輩子都得呆在這裏。”
陸烏看着自己的眼神,非常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