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主的安排
男人皺着眉,放下筆,揉了揉眉心,望向窗外。
晴朗的天空像被清洗過一樣乾淨,雲朵白得好像沒有落下的雪,淡淡的秋葉香時不時被一陣和風送進來。
只有住過巴黎的人才會了解這樣清新怡人的環境有多麼可貴——巴黎已經被各種工廠排放污染了。市民早習以為常的空氣問題不說,用水也越來越嚴峻。
市政廳禁止塞納河下游居民飲用河水,只能喝由政府統一配送的自來水。這條禁令遭到很多非議,因為使用自來水就要交費。不過,雖然有禁令,但政府沒有能力監管執行。貧民或許不知道水裏有什麼有害物質,或許就算知道了也無可奈何,他們還是繼續飲用河水。
這都是屬於大城市的煩惱。
他從城市走到鄉村,就好像從地獄走到天堂一樣。
半年前,因為克里夫夫人刺殺事件,王后對凈化會進行猛烈打擊。
他作為首領“牧羊者”,匆忙從巴黎離開,到附近一座鄉間教堂安頓下來。身為新教徒,他堅信為了主的福音而寄身於僭越主威的教會之中,只是一時的不得已。
現在他是主持神父的助手,除了禮拜日以外幾乎沒有什麼工作——但這只是明面上的。
村民們很快就知道,這位新來的神父助手弗朗索瓦是個喜歡遊玩、無憂無慮的青年;除了長得太瘦高太蒼白、看來有些不健康外,他彷彿就沒有別的煩心事了。
實際上,為了收攏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成員,保持消息暢通,他私底下要做的工作簡直排得像巴黎公交汽車上的人那樣滿。
離開巴黎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有時間動筆給自己在巴黎曾經的學生寫信。
準確的說,是給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和妹妹寫信。
那兩個孩子對他一無所知——既不知道他的私下活動,也不知道雙方的血緣關係。他們只知道,他是家裏請來的家庭教師,一個教學嚴厲、平常隨和、知識淵博、親切有禮的大人,一個他們信賴喜歡的半父半兄一樣的長輩。
盧森堡公爵34歲才正式結婚,在貴族之中算很晚——在此之前他與侍女私通,有私生子但一開始不知情。為了娶比自己小15歲的新娘,他把這件事隱瞞得死死的,哪怕外面傳得風言風語,也要瞞着家裏不知道。
如願結婚,婚後又得了一對兒女,他寵愛非常;然而,在兩個孩子不到10歲時,他就忽然病死;公爵夫人傷心欲絕,過兩年也鬱鬱而終。難怪兩個孩子會從別的大人身上尋找長輩的疼愛。
如果他們有一天得知真相,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呢?他們的父親不是急病而死,而是被下毒殺死;而害他們成為孤兒的兇手堂皇成為他們的家庭教師,並獲得他們由衷的敬愛。這會不會讓他們痛苦乃至崩潰?
他既抗拒、但更多地期待着那一天。在無知單純中長大的弟弟妹妹,一夕得知真相,飽受痛苦折磨,光是想像就能讓他感受到奇異的快感;但他更期待的是,那一天來臨時,他才能真正做到了無牽挂,把靈魂的所有部分都交給主。
他低下頭,提筆繼續寫:“至於你們說的到鄉下遊玩或打獵的事,一個月或兩個月一次就好;雖然你們家世顯赫,但仍不應耽溺於玩樂之中。談吐和素養,是一個貴族區別於平民的標誌。遊玩之時,亨利要好好保護照顧妹妹;你已經17歲,是一個男子漢了。”
正考慮如何勸說亨利按照貴族傳統去軍隊歷練,教堂正廳忽然傳來響動。
神父外出,教堂里只有他一個人留守。今天不是禮拜日,信眾一般只是簡單禱告,即便來找神父,也只是問點問題,或者做個懺悔。
他把信收好,走出去看看情況。大廳沒人,倒是隔着花窗可以見到懺悔室里的人影。
神父不在時,他也會代神父聽懺悔——反正他和告解者分別在兩個小隔間裏,互相都看不見對方的樣貌;神父對此也是允許的。不過今天他想抓緊時間寫完信,但才走到門前,還沒說話,裏面的人已經開口了。
“主啊,我懺悔。”
他皺了皺眉。猶豫之間,對方又繼續了。
“為了主的事業,我準備殺一個人。”
這倒有點意思。作為凈化會首領,他取過不少敵人的性命;但在這個偏僻悠閑的鄉村,殺人之事還是相當駭人聽聞。他坐進另一個隔間,沉聲說:“如果真的服務於主,主會赦免你的罪責。”
“我全心全意地服務於主;將地獄惡靈附身的女巫除掉,是我的神聖使命。”
弗朗索瓦覺得有些無聊了。獵殺女巫的熱潮已經過去很久,現在幾乎被法國人遺忘。這種陳詞濫調提不起他的興緻。
“這個女巫不只自身墮落,更可怕的是,她佔據了極重要的位置,將整個法國都帶入了深淵。”
弗朗索瓦猛地抬頭;這個形容,難道是——
“王后準備和國王一起到加萊去。這不是秘密,消息明天就會登報。”
在最初的震驚之後,弗朗索瓦反而鎮定下來。此時他已經確定了幾件事:一,對方一定不是什麼普通村民;二,對方刻意在神父外出時到來;三,對方知道有關凈化會的事。
但凈化會的“牧羊者”可不是這麼好忽悠的。
他保持着沉默,彷彿一個聽着普通信徒告解的普通神父。
那人也對他這麼沉得住氣而意外,有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告解”錯了人。不過,假如坐在隔間另一頭的是個普通神父,現在恐怕也驚跳起來了。
人沒錯,但自己佔了下風。
告解者只好繼續:“這樣一個女人,身邊衛兵重重,不是簡簡單單就能殺的;我雖然有了計劃,但還需要幫手,或者可以稱為夥伴。”
意思夠明顯了。
“那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弗朗索瓦說,“不過,為什麼要殺她呢?如果沒有她——連我們用的自來水筆都不會有。”
那人一愣,心想對方還是不信任他,要故意試探一番。
“那是用來愚弄大眾的話。仔細想想就知道,自來水筆是她發明的嗎?並不是。沒有她,水筆也照樣能發明出來。總有人將法國大發展的功勞都歸到她身上。不錯,她的政策是帶來了一些好處,法國的經濟是好起來了,科學發現也越來越多,天天都有發明問世;但這裏面到底有多少是她的貢獻?難道沒有了她,法國人就不會發展紡織業、不會採用蒸汽機、不會開採煤炭了嗎?依我看,不是她造就了好時代,而是她趕上了好時代。不是她的貢獻,而是主的安排。”
弗朗索瓦暗自冷笑。這番論調,他在巴黎的反對派報紙上早就看過。
一些無神論者也持這個觀點;他們雖不認為主安排了法國的命運,但覺得歷史有其潮流和趨勢,個人只是組成歷史的一部分,沒有王后,也會有其他人帶領法國走上產業革命——這個新詞現在很流行——的路。
他們說,法國的幾個先天優勢,決定了它將是最早出現產業革命的國家。例如殖民地多,離煤炭區近,又是歐洲傳統大國等等。
弗朗索瓦對此嗤之以鼻。忽視主的作用,當然不可原諒;即便從那些無神論者愛講的邏輯,也說不通。
比如說,人們看到成功者通常都有勤奮好學的特質,便說:勤奮好學的人就會成功——就像那些無神論者從法國的成功,總結出許許多多的優勢,而後得出結論:因為具有這些優勢,法國必定成功。
然而眾多失敗者之中,也有勤奮好學的人;他們苦無門路,沒有展現自己的機會。
他曾經就是那樣,躊躇滿志地進入教會,但無論怎麼努力都被埋沒。
直到她偶然得知身世,曾經漫不經心的人,就都轉變了態度。只不過是有一個貴族私生子出身,情況就立刻不同。
原來,勤奮好學雖然重要,但那並不保證你能成功。
無神論者列出的那些要素,未必就能確保法國發展。
他說不清王后對法國到底有多大貢獻,但他覺得,如果是主安排了法國的現狀,那麼王后的到來也是祂的安排——同時是祂降下的考驗。
腦中雖然閃過不少念頭,其實只過去了兩三秒。弗朗索瓦無意與對方辯論;正像對方所想的那樣,他還要試探此人。凈化會的敵人不少,無論是王后秘密組織還是天主教會,都樂於毀滅它;就連其他的新教教派,也忌憚疏遠他們。
“雖說她未必有那樣大的貢獻,但似乎也沒有犯什麼錯,怎麼斷定她是女巫呢?”他裝傻道,“我的朋友,女巫的裁定,是教會的權力。既然教會什麼都沒說,那麼想必是你對那位女士有所誤會了。”
對方几乎是笑出了聲:“非常幽默!你真的是這樣想的?裁定權力屬於教會?那個藏污納垢、**橫行的教會?”
弗朗索瓦也忽然笑了。一塊木板,隔絕的不只是兩人的表情,還有兩人的心思。
他慢悠悠地說:“裁定權歸教會也好,不歸教會好,總之都不歸英國聖公會。”
那人臉上肌肉立刻凍結;轉瞬他就明白自己的破綻在哪兒了。雖然他花了大力氣模仿法語口音,但母語的一些習慣還是會不小心帶進來。英語不少詞源自法語,像honour就跟法語一樣不發h音;但偏偏幽默(humor)的h卻發音。
既然已經暴露,他沒有再藏着掖着的必要。
“牧羊者先生,你應該知道,我們能夠找到這裏,是因為我們在法國還算有些渠道。希望你不要小看了這些渠道對你和你的組織的危險性。我個人強烈建議你與我們合作。”
“你的所謂渠道,無非是藉著曾經扶助過凈化會,在裏面安插的釘子吧?看起來,我之前的清洗還不足夠。”牧羊者的眼神好像一頭盯着獵物的灰狼,“我個人感謝你的提醒,並強烈建議你們不要妄想威脅我。”
那人頓了頓,聲音緩和下來:“威脅當然並非我們的本意。事實上我將這件事看作一場互利的交易。把瑪麗和路易殺死,對我們都有好處。”
牧羊者剛要回答,忽聽到懺悔室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心中一凜,忙推開門;只見神父正驚慌失措地往外跑。毫無疑問,他因事提前回來,結果聽到了不該聽的事。
英國人只聽到木門打開的聲音,隨後就是一聲槍響。他渾身一震,連忙也開門望出去。只見一個神父倒在血泊之中,一動也不動了。
青年不慌不忙地檢查了屍體,淡淡瞥了他一眼:“放心,這裏離村子不近,周圍都是教堂的土地,不會有人聽到的。現在我們還有一點時間可以聊聊。”
英國人背後升起一股寒氣,緩緩將手放在腰間的槍上。
“簡單地說,我不同意刺殺國王和王后。”
“什麼?別忘了,王後下令取締了你的組織!”
“因為他們倆死了只對你們英國有好處而已。”牧羊者蒼白的臉上露出陰沉地嘲笑,“現在波旁家統治穩固,民望又高,就算那對夫婦死了,他們兩個兒子也足可以繼承王位了。只要他倆沒有蠢壞腦子,至少還能延續一代王朝。你以為我想要的只是一個兩個仇家的死?
“不,你小看我了。曾經,我用盡一切辦法破壞偽信者家族的根基,而現在情況變了,我也會改進我的策略。我會在巴黎掀起巨浪,讓你在英國的主子連想都想像不到的那種。只有你們英國佬才會原地踏步,用舊思維去揣測別人。
“對了,你猜猜看,如果附近村民知道有個英國間諜混進來打死了他們敬愛的神父,而我又打死了間諜為他報仇,他們會怎麼想?”
英國人驚怒之中已經拔出了槍;然而他終究不夠快。
槍響之後,他倒在地下,瞪圓的雙眼直到最後都沒合上。
牧羊者在他身上簡單搜了搜,發現了一份卷得極小的英文信件。讀過之後,他滿意點頭。這雖然不涉及什麼機密,但足以證明此人是不懷好意的英國佬。
“我想,他們說不定會給我送花呢。”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起(以頭搶地)這周沉迷遊戲了
而且還是個老遊戲
還是單機老遊戲
過山車大亨毀我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