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初二的時候,丁子木約了羅颺回福利院。
楊一鳴先帶着丁子木去超市大採購,福利院裏的孩子多,楊一鳴為了給每個孩子都準備一份禮物,花掉了兩個月的工資外帶年終獎。楊一鳴開車時都覺得前車軲轆要翹起來了:“丁二木,我不反對你給福利院買東西,但是咱們能不能講究點兒細水長流?你非得一次性買那麼多嗎?”
“過年嘛。”丁子木笑眯眯地說,這三個最近頻繁出現,解釋了一切關於“鋪張浪費”“傻笑發獃”的現象。
楊一鳴:“袁樵給你的工資看來是不少。”
“這個月被扣掉了好多,但是新年紅包比較大。”
“那也不說給我買點兒什麼禮物,”楊一鳴不滿意地抱怨着,“心裏還有我的存在嗎?”
丁子木伸手拍拍楊一鳴的手背:“楊老師,我都把自己送給你了你還要什麼?”
楊一鳴抽空扭頭看他一眼:“沒了沒了,有你就夠了,我什麼都不要了。”
於是丁子木高興了,坐在座位上樂呵呵地看着窗外。
福利院的孩子知道今天木木哥哥和羅颺姐姐要來,都集中在活動室里等着。新年放假,食堂里的大師傅也回了老家,這幾天孩子們吃的都是老師下廚做的飯,味道實在不怎麼樣。所以一大早大家就跟久旱盼甘霖一樣盼着丁子木。
丁子木在院子裏給馮老師打電話,讓她派幾個孩子下來搬東西,三四個年紀大一點兒的孩子歡呼着沖了下來。從後備箱和後座上抱出一個個大紙箱。
“木木哥哥,這都是什麼呀?”
“拿上去看。”丁子木和楊一鳴抱着兩個最大的紙箱子,跟着孩子們上了樓。
活動室已經鬧翻天了,幾個孩子迫不及待地打開了箱子,全是他們喜歡的各種零食,另外一個箱子裏全都是各種文體用具。孩子們高聲笑鬧打開零食袋子,嘴裏塞得滿滿的好像過冬的松鼠一樣,手還不閑着去翻那些文體用具,他們拿着嶄新的乒乓球拍子在長桌上打球,另外幾個大一點兒的已經開始組裝一個室內兒童籃球架了。
馮老師走過來接過丁子木手裏的箱子說:“你又亂花錢。”
“這怎麼能是亂花錢呢?”丁子木在馮老師跟前立刻變成一個孩子,他黏在馮老師身邊說,“大過年的,總得給弟弟妹妹們一些新年禮物吧?”
“你自己攢點兒錢多好?將來不得買房娶媳婦兒啊?”
丁子木瞥一眼楊一鳴,笑一笑說:“將來的事兒將來再說,馮老師您看我買了一些衣服,院裏的小朋友誰能穿給誰吧。”
“買什麼衣服啊,”馮老師說,“大家都是穿校服的,你買衣服幹嘛。”
“校服只能當個外套而已,再說,男孩子也就算了,女孩子都愛美,不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啊?”
馮老師打開箱子,裏面有很多新衣服,各種尺碼的都有,四季都有,甚至連男孩子的小內褲都有十好幾條。
“木木,”馮老師嘆口氣,“你心太細了。”
丁子木撓撓頭:“這個……其實是楊老師的主意。”
“楊老師?”馮老師往教室的一角看過去,楊一鳴正跪在地方給一個小姑娘帶上一個帶蝴蝶結的發卡。
“嗯。”丁子木說,“楊老師說,孩子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最重要,其他的沒辦法,這些基本的衣食住行能滿足就滿足他們。尤其是小姑娘,年紀大了,不能讓她們太寒酸了。”
馮老師輕輕摸過一條淺藍色的裙子。
丁子木接著說:“那些東西我不太會買,我跟羅颺說了,她會多買一些的。啊,對了,羅颺還沒到嗎?”
“嗯,她剛剛打電話說要路過一個廟會,結果堵在那裏了。”
“那我先去準備午飯吧。”丁子木說著就想去廚房,馮老師一把拽住他。
“木木,你有女朋友了嗎?”
丁子木楞了一下,他不知道這個問題該怎麼說,在他心理,馮老師是一個像媽媽一樣的存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兒是不能跟馮老師說的,而且之前馮老師也半開玩笑地說“找個男朋友”也行。可是,如果真的要告訴馮老師,會不會對楊一鳴有影響?
丁子木並不天真,事實上他對這個社會到底有多複雜殘酷了解得比任何一個同齡人都多,他幾乎立刻就透過層層表象和各種盤根錯節的關係抓住了問題的本質。
楊一鳴,他是個老師,心理老師,名義上,他是自己的心理諮詢師。這不是師生戀的問題,甚至不僅僅是同性戀的問題,這是一個心理諮詢師從業者的職業準則問題。丁子木擔心一個處理不好,將會帶來無法挽回的後果。
丁子木望向楊一鳴,看到楊一鳴和一群孩子裹在一起笑得開懷,楊一鳴在抬頭間抓住了丁子木的目光,於是向他投過來一個詢問的眼神。
丁子木搖搖頭,示意他“沒事兒”。楊一鳴眨眨眼,繼續跟那群孩子鬧去了。
馮老師疑惑地問:“木木?”
“沒有啦!”丁子木說,“馮老師,您每次都問我這個問題,下次換一個新鮮點兒的好不好?我要是有了一定第一個告訴您,我發誓。”
馮老師無可奈何地說:“自己想着抓緊就行了,我還能逼着你結婚啊。”
“逼我也得有結婚對象才行啊。”丁子木笑着往外走,從楊一鳴身邊走過的時候囑咐他耐心點兒,一會兒給羅颺打個電話問問她到哪裏了。
楊一鳴揮揮手:“你忙你的吧,我陪他們玩,我擅長玩。”
丁子木順着自己走了十幾年的樓梯下到廚房,採買來的食材已經放好了,他順手拿過排骨來放在案板上,轉身去找刀時忽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下意識地他伸手抓住了櫥櫃邊。
“唔。”他難受地扶住頭,忍過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眼前的一切就好像浸在水裏一樣隨着水波起伏不定,他覺得腳下的地板都是軟的,讓他站立不穩。
“誰?”丁子木努力保持着自己的清醒,他清晰地感到自己的注意力完全無法集中,有一種情緒極力要從他的頭腦中分離出去。這種被撕扯開的感覺很熟悉,他只是不知道這次是大丁還是鄭哥。
“木木。”鄭哥的聲音在操作台後面響起,同時,丁子木覺得自己的頭痛緩解了很多。
“鄭哥?”丁子木說,“怎麼了?”
“我來看看你,順便告訴你一件事。”鄭哥說,“大丁不見了。”
“不見了?”丁子木皺皺眉,“什麼叫‘不見了’?”
“我找不到他了。”鄭哥說,“我找了他好幾天了,他常待的地方我都去過了,我一直沒有看到他。”
“問過徐霖嗎?”
“許霖是誰?”鄭哥問。
丁子木甩甩頭,努力讓自己更加清醒一些:“許霖是……算了……沒關係,我知道大丁在哪裏。”
“大丁太容易惹事兒了,我不放心他在外面,我看着他才能放心。你看到他讓他找我一趟。”
“好。”丁子木抓着柜子的手指冰涼,一種不安感襲上心頭。現在想起來,似乎自從麵包店鬥毆事件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大丁。
“木木,我還是提醒一下,對楊一鳴你要小心點兒,別傻呵呵的一門心思就沉進去了。”
“鄭哥,你都提醒過我好幾次。”丁子木好笑地說,“我就算是個豬腦子我也記住了。”
“記住了也白瞎,記吃不記打的東西。”鄭哥帶着幾分薄責的口吻說,“總之,你自己當心點兒,多點兒心眼兒。”
“我都快趕上蓮藕了,心眼兒不能再多了。”
“什麼蓮藕,你就是一個擀麵杖!”鄭哥哼一聲。丁子木覺得自己似乎是被推了一下,腳底下一個踉蹌,等再度站穩時,頭疼感消失了,眼前的一切都恢復了正常。他長長地喘口氣,低頭看着案板上排骨,心裏有種愧疚感,這些日子過得太舒服,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忘記了大丁。
羅颺是在午飯前到的,楊一鳴帶着幾個孩子幫她卸東西,一邊搬一邊說:“羅颺,你是掐着飯點來的吧。”
羅颺嚷嚷着:“楊老師你是不知道長平街那裏人有多多,簡直擠都擠不動,這就應該交通管制一下。”
宋智好脾氣地說:“颺颺,快進樓里去,外面冷。”
楊一鳴帶着一群孩子呼啦啦地進了樓,等大家把東西分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丁子木通知開飯了,於是一群人山呼海嘯地又衝下樓去。
晚飯才是重頭戲,中午這頓只管飽不管好,可儘管這樣大家依然吃的非常開心。午飯後,孩子們百般不情願地被哄回宿捨去睡午覺。丁子木煮了一壺花果茶,在馮老師辦公室里聊天。
羅颺紅着臉給馮老師介紹宋智,馮老師特別誠懇地說:“小宋啊,颺颺是個好姑娘,雖然脾氣暴躁了點兒,打人的時候下手狠了點兒,說話沖了點兒,可本質上還是個好姑娘。”
羅颺綠着臉說:“馮老師,您能誇誇我嗎?”
丁子木大笑着說:“羅颺,馮老師一輩子不說瞎話的,老了老了,你別逼她犯錯誤。”
宋智大笑着把羅颺四處揮舞的爪子抓進懷裏抱住:“好了好了,我這人皮糙肉厚,耐打着呢。”
馮老師笑着抹去眼角的淚痕,一轉眼的工夫看到楊一鳴的目光始終追着丁子木轉,心裏忽然跳了一下:“木木,你看人家羅颺,好歹給我帶回來了一個,你呢。”
羅颺雖然表面上大大咧咧,但是內心挺細膩敏感,她一聽馮老師這話,立刻就明白了丁子木和楊一鳴的事兒還是個“秘密”,於是她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宋智不明白這裏的局面,可他懂羅颺,見羅颺閉嘴了,他也跟着不出聲了。
現場忽然安靜了下來。
這個時候馮老師的眼睛卻一下子亮了起來:“木木,過來。”
丁子木老老實實地走過去,坐在馮老師旁邊。
“木木,你老實跟我說,你看上誰了?”
“沒……”丁子木下意識地看一眼楊一鳴。他覺得當著楊一鳴的面否認實在太傷人了,但是如果承認的話,不知道會不會對楊一鳴有什麼不好的影響,一時之間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別瞎說了,”馮老師拍拍丁子木的手,“如果真的沒有,剛剛羅颺就該跟着我起鬨了。你看她,乖乖地站在那裏說不話,這裏肯定有鬼。”
羅颺翻個白眼:這叫什麼?這叫欲蓋彌彰。
丁子木又瞟一眼楊一鳴,張了張嘴,還是有些猶豫。畢竟楊一鳴現在是福利院的心理諮詢師,說起來跟馮老師是同事關係,這裏的關係有點兒微妙,不知道馮老師會不會很介意。
楊一鳴咳嗽一聲:“馮老師,丁子木真沒有女朋友。”
“有男朋友?”馮老師問。
一屋子的人的眼睛都瞪大了看着馮老師,馮老師淡定地說:“這有什麼可奇怪的,我很早以前就說過了,木木就算找個男朋友我也不奇怪,從小到大,我就沒見他對哪個女孩特別親近過。”
羅颺在一邊打岔:“我不是嗎?”
“你不能算女孩。”馮老師說,“你比小子還野。”
宋智一把抓住要上天的羅颺。
“要是男朋友的話,他的確是有一個。”楊一鳴笑一笑,指指自己的鼻尖,“我。”
馮老師正端着茶杯要往嘴邊送,半途中停了下來,張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楊一鳴。丁子木嘆口氣,伸手去把茶杯拿下來放在桌子上,然後又握住馮老師的手:“馮老師?”
“木……木木,”馮老師愣愣地把目光轉向丁子木,“剛剛,楊一鳴說……”
“他是我男朋友,就這樣。”
“你們……你們這是……”
“我喜歡他,馮老師,我特別喜歡他,所以我就追他來着,楊老師沒能拒絕掉。”
“二木,你要這麼說的話可不公平,敢情我之前那些溫柔陷阱全都白費了是嗎?”楊一鳴笑着接過話去,他聽出來了,丁子木這是要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他那邊去,可楊一鳴怎麼可能讓他這麼做呢。
丁子木沖楊一鳴眨眨眼睛:“好吧,馮老師,我們倆互相看對眼兒了,就這麼回事。”
馮老師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極慢極慢地長長喘了一口氣:“你們……這是要……嚇死我啊。”
“所以我一直沒敢告訴您啊,”丁子木說,“馮老師,楊老師人很好,對我也特別好,您放心。”
馮老師不無憂心地看着丁子木,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她不可能放心,這個孩子太單純,他不了解這個世界有多複雜,他以為兩個人相愛就是天長地久,可事實上,每一對戀人背後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和矛盾,這絕不是一句“對我好”就能解決的。
楊一鳴看看馮老師緊皺着的眉頭,說:“馮老師,我媽媽和姐姐一家都非常喜歡丁子木。現在每個禮拜,丁子木不回去一趟讓老太太看看老太太就能念叨死我呢,我看他比我得寵。”
“你家裏人同意了?”
“同意啊,丁子木那麼好,我家裏人都很喜歡他。”楊一鳴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所以您也別擔心,我不會讓他受委屈的。”
馮老師把目光轉向丁子木,丁子木肯定地點點頭。
馮老師嘆口氣:“可這個社會畢竟……”
丁子木打斷馮老師的話:“我們也知道這個社會其實並不夠寬容,但是,也不能因為他們狹隘我就放棄自己的生活。”
馮老師皺皺眉頭正要說話時,羅颺搭話了:“馮老師,說實話我認識木木一輩子了,從來沒有看他狀態這麼好過。”
馮老師有些疑惑地看着羅颺,羅颺肯定地點點頭:“真的,您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