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遇故人

第8章 遇故人

第8章遇故人

河上,周焱孤立無援,恐慌地喊着“救命”,腦海再次閃過片段,猶如上次潮水來時,半截身子落在水裏——

漆黑的河,髒水灌入耳鼻,船隻離她越來越遠,那些聲音也漸漸消失。

她會死在冰冷陌生的江河之中。

沒人會來救她了。

周焱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拍打着水花,身體慢慢往下沉,河水沒過下巴、鼻子、耳朵,即將沒過頭頂,最後一刻,她彷彿見到兩米高台上,橘色的光影一躍而下,一秒的瞬間,衝破江水,筆直朝她而來。

後背一緊,她被人提出水面。

周焱劇烈咳嗽,嗆出一口一口的水,用力抓住對方的手臂。

對方卻用力一甩,說:“鬆開,我怎麼游?”

李政把她脖頸一掐再一勾,托起她的頭,朝石梯游去,距離遠,他又帶着人,速度越來越慢,咬牙使盡了力氣,費了半天功夫,終於碰到了石梯。

手裏的人被他往上一托,立刻咳了起來。

李政扶着台階,喘了一會兒,才手臂一撐,出了水面,坐了上去,一米多寬的淺灰色台階,很快就淌滿了水,暈成了深灰色。

耳邊的咳嗽卻漸漸變了調,壓抑了幾秒,像有什麼要衝出來,到了爆發的臨界點,“哇”的一聲。

李政氣還沒喘勻,一時反應不過來,側頭看向邊上的人。

渾身下上淌滿水,頭髮亂成了水草貼着臉,深灰色的短款修身T恤掀起了一小截,腰身盡露,周焱卻渾然未覺。

整整十五天,她每次只用擦擦眼睛,沒讓一滴眼淚有機會流下。

整整兩年,她背着一隻邊角都磨破了的書包,只在最初的三個月裏,躲在沒人的地方哭過五回。

現在,她真的受不了了。

周焱抱着雙腿,埋下頭,旁若無人,聲嘶力竭。

空空蕩蕩的衡通碼頭,遠處停着幾艘貨船,望不見對岸,城市地帶,天上看不見星星,只有月亮倒映在江面。

微風一過,月亮跟着輕晃,眼看就要散開。

可始終散不開的,月亮又回到了江面上。

周焱擦了擦眼睛,再抹了一把臉,聽見邊上的人問:“好了?”

周焱側頭看去,這人渾身濕漉漉地躺在一灘水上,彷彿度假一樣自在。

“……好了。”話一出口,喉嚨都有點疼了。

李政突然下了水,踩着水中的台階,說:“下來。”

“……嗯?”

李政伸手:“下來,教你游泳。”

周焱愣了下。

她不動,李政就伸手等着,即使滿身的水還在往下滴,他也不見得多狼狽,耐性十足。

許久,周焱才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寬大的手,指腹微有薄繭,溫暖又大力,將她拽下了水。

高珺跑回了旅館,手機不知丟哪兒了,手上只攥着一個掛墜。

滿頭大汗,她一刻不停地往四樓沖,衝到了蔣博文門口,她剛要敲門喊他,那一串求救卻突然堵在了喉嚨口。

她該怎麼說?遇到了兩個打劫的,周焱掉了河,她怕死的逃了回來?

如果周焱已經死了呢?

高珺臉色蒼白的往後退了一步,呆了一會兒,她慢慢下了樓。

找旅館老闆,找那個男人,他們也能去救周焱。

高珺在三樓過道口站定,看着紅色的地毯,竟恍惚覺得看見了血。

她要怎麼說?說她一個人逃了回來,她見死不救?

如果周焱真的……死了呢?

她要承擔怎樣的後果?

汗水從額角緩緩滴落,高珺蒼白着臉,扶着牆,走回四樓,拍開門,聽見同屋的王潔抱怨了一句,她也沒有理,重重地倒下了床。

碼頭。

周焱踩在水中,心裏慌了慌,仰頭說:“我從來沒游過。”

“所以才教你。”李政說,“再下去兩步。”

水位上漲過,台階下的深,周焱跟着李政再走兩步,河水已經沒過了她的大腿。

李政說:“把頭伸進水裏,先學憋氣。”

周焱看了他一會兒,見他面無表情,她抿了下唇,用力吸了一口,把頭往水下一埋。

耳朵露在空氣中,聽見李政說:“能憋多久就憋多久。”

周焱攥緊了那隻大手,閉緊眼,抿着唇,數着時間,3秒……5秒……7秒,到頂了。

周焱出了水面,嘴裏“噗”了兩聲。

李政說:“再來。”

周焱再次埋下去,這次憋了9秒。

李政說:“再來。”

連續四次,到了第五次,李政說:“到了水裏吐氣,慢慢吐。”

周焱深吸一口,浸入水裏,試着吐了一下,馬上就出了水面。

李政說:“下去,10秒鐘。”

周焱又埋了一次。

反反覆復,她能在水裏堅持15秒。

李政說:“這回睜開眼睛。”

周焱熟練地重複之前的動作,這次埋進了水裏后,她嘗試着睜開了眼。

五官有種奇異的感覺,她在水下,看見了和自己交握的大手。

就近在咫尺,在這江河之中,她忘記了時間,不知道握了多久。

周焱“嘩”一下出了水面,抹了一把臉。

李政說:“下水。”

“下水?”周焱不動。

李政朝河水點了點:“下啊。”

周焱握緊那隻大手,小心地下了一步。

踩空。

“啊——”周焱驚叫。

李政一把扶住她的腰,拍了下她的大腿,說:“頂着台階,胳膊往前伸。腿給我蹬起來。”

周焱做不到。

李政手上用力,把她的腰一提,雙腿一抬,說:“蹬!”

周焱僵硬地蹬了起來,好幾次撲到水裏,李政又把她一撈,反覆做了幾十次,李政抱着她轉了個方向。

周焱抓着他,說:“太快了,我不敢!”

李政站在水裏的台階上,說:“快什麼快,鬆開,放鬆身體!”

周焱整個人泡在水裏,怎麼都放鬆不了,李政托起她的胳膊,教她蛙泳。

“給我蹬腿。”

周焱蹬了兩下。

李政扶着她的腰:“胳膊動起來,欣欣怎麼游泳沒見過?”

周焱回想着欣欣的姿勢,刨了兩下。

李政笑出聲:“別學那狗刨!”

周焱臉一熱:“怪不得我看她姿勢那麼難看。”

李政又是笑,重新矯正了她的姿勢,“把我當浮板……對,就這樣。”

周焱兩手向前撥,腿往後蹬,姿勢漸漸像模像樣,好像游泳也沒這麼難,江水涼涼的,泡着也很舒服。

等李政微微鬆開手,她卻立刻漏了餡,抱緊他說:“別放!”

李政頓了下,拍拍她:“繼續。”

周焱又被他扶着腰,練習起了蛙泳的姿勢,可一旦李政有鬆手的跡象,她卻立刻慌了起來。

幾次下來,李政說:“歇會兒。”

周焱鬆了口氣。

兩人又坐到了石梯上,周焱低頭擰了擰衣服,新T恤新短褲,才剛穿上,就成了這樣。

李政摸了下口袋,打火機不見了,煙盒成了皺紙,他往邊上一扔,問:“怎麼掉水裏的?”

周焱頓了會兒,才說:“碰到了打劫的。”

“打劫的?”

“兩個打劫的,其中一個把我甩水裏了。”

“樣子記不記得?”

周焱想了想,搖了下頭,當時太慌張,光線也暗,樣子竟沒記住。

李政也不再多問,似乎並不好奇她一個人大半夜跑來這兒的原因。

過了會兒,李政問:“休息夠了?”

周焱站了起來,準備繼續照之前那樣練習,李政卻一動不動,說:“下去。”

周焱來握他的手。

李政一躲,說:“下去,自己游。”

“自己游?”周焱一愣,“不行,我不會。”

“試都沒試過就說不行?”

“行不行我自己有數,我還要再練練。”

“浪費時間。”

李政用了老一輩最傳統的方法教授周焱——一腳把她踹下了河。

“啊——”尖叫聲入了水,周焱四肢亂撲,毫無章法。

李政把她提了起來。

周焱怒道:“你瘋了啊,我說了我不——”

李政輕輕一推,說:“剛才怎麼教你的?胳膊呢?腿呢?”

周焱覺得自己快要死的時候,又被人撈了上來。

她嗆出水,用力甩開對方:“李政——啊——”

又一次被人推了下去。

江水鑽進她的五官,周焱恐懼難抑,浮都浮不上來,身體越來越往下。

“嘩”一下,她再次被撈了上來,雙腳剛站穩,她恨恨地打了過去:“你神經病!”

李政躲了下。

周焱又打:“瘋子!”

“畜生!”

“你有毛病!”

“神經病!”

雙腕被人一握,周焱愈發地恨,連踹李政數腳。

李政把她一抱,兩人打到了地上,周焱恨瘋了,顧不得後背疼,又抓又拍,李政抓着她的腕子,兩人又扭起來。

濕答答的衣服被蹭開了,露出了肚臍,一點一點往上。

李政按了上去,一隻手擋開她的爪子,腿壓制住她的,剋制了力道。

周焱掙扎開,又拍了上去,李政抱着她翻了個身,踢開她踹來的腳,應付着她毫無章法的扭打。

又翻了個身,李政摟住她的腰,壓着她,將她雙腕一把抓住。

周焱不甘示弱地回瞪,也喘着氣,鼻尖聞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周焱渾身一僵,緊張地連氣都不敢喘,半天才開口:“李……”

輕弱的一聲,剛說了一個字,壓在她身上這人,就又往下一分。

看不清彼此,雙唇能感受到對方的溫度,只要一動,就將越界。

一陣微風吹來,吹開了江心的月亮,遠處的柏樹上,知了在叫,夏夜如此躁動。

許久。

李政問:“還打不打?”聲音低沉,不似平常。

周焱偏過頭,“……起來。”有點發顫,不細聽,聽不出來。

李政鬆開她,坐了起來,周焱也起了身,把衣服往下拉,遮嚴實了,低頭說:“回去了。”

“唔……你先上去。”

李政又下到了水裏,滾得滿身都是沙子泥土,他泡在江里洗了洗。

周焱上了岸,擰了擰衣服和長發,滿手不光是水,還有沙土。

她低着頭往坡上走,走到柏樹邊上,回過頭。

那人還泡在水裏。

周焱踢了踢腳邊的石子,按住樹,摳了摳樹皮。

柏樹年歲有點久,樹身粗壯,樹皮也不太好摳,她看向系在樹上的牌子,輕聲念出來:“冀柏樹……”

“傳說很久以前有個秀才,平常樂善好施,開辦了一個學堂,不收一文錢,教出的學生大半都有了出息。”

坡下,李政渾身滴水,邊走邊說:“後來結髮妻子病逝,他一蹶不振,快死的時候,來了個會醫術的老媼,帶來了一幫小乞丐,讓他們在學堂里自學,秀才每天聽着這幫小乞丐錯漏百出的讀書聲,心下不忍。老媼開始替他醫治,秀才很快病癒,回到了學堂上。”

李政上了坡。

周焱問:“後來呢?”

“又過了十年,小乞丐們都有了出息,老媼說要回去了,秀才不舍,老媼告訴他,可以到衡通鎮南門江邊的柏家找她。”

“過了一年,送走了最後一個小乞丐,秀才找來了衡通鎮南門江邊,問了個老翁,老翁帶他過來,說江邊沒有姓柏的人家,到了這裏,他們只看見了一棵柏樹。老翁很驚訝,說這棵柏樹已枯死多年,現在樹頂卻抽出了新枝葉。”

“柏家就是柏樹,後來這棵樹,就被叫做冀柏樹。希望的意思。”李政站定周焱邊上,說,“走吧。”

一路只有路燈作伴,整條街道寂靜無聲。

回到旅館,底樓前台處開着一盞小燈,光線昏暗,前台小妹也不在值班,掛鐘時針指向了“1”。

到了三樓房間門口,周焱蹲下來,指頭往門縫裏一扣,抽出一把鑰匙,慶幸自己之前擔心會不小心弄丟了它,想出了這個辦法,否則“游”了趟水,鑰匙真丟了不定。

李政站在自己房門口,摸了摸口袋,側頭看向隔壁。

“咔嚓”一聲,門開了,李政走近兩步,站到了周焱身後。

“你……”

“鑰匙掉了。”李政說,“估計掉河裏了。”

凌晨一點多,老劉叔帶着小孩,早就睡熟了,前台又沒人。

周焱進屋,腳步頓了一秒,快步走到空調對面的衣架前,把曬着的內衣褲扯了下來,團成一團攥在背後。

李政跟進來,瞟了一眼,若有似無地哼了聲,過了會兒,朝衛生間示意了一下:“去洗洗。”

周焱說:“你先吧。”

“你先去照照鏡子。”

周焱攥着內衣褲走進衛生間,關上門,打開燈,鏡子裏映出張鬼臉,她無聲地一叫。

滿頭滿身的泥印子,頭髮捲成了草,雙眼紅腫,狼狽不堪。

周焱懊惱地咬了咬牙。

水聲響起,李政往床上一躺,床單很快濕透了。

他打量了一下屋子。

標間,兩張床被子鋪得整整齊齊,隔壁的床頭放着一隻書包,床頭柜上還擺着一本書。李政拿起來,掃了眼書封,又是“語文書”,內頁還做過筆記,藍色圓珠筆,字跡倒漂亮極了。

床頭柜上正充着電的手機亮了下,李政放下書,隨意一瞟,看見了“蔣博文”三個字。

屏幕上一串未讀短訊,都是“你在幹什麼”,“為什麼不回復”,“睡了嗎”,“我能來找你嗎”,不知道發了多少條,凌晨一點多,竟然還在發。

屏幕暗下,李政收回視線,躺了下來。

水聲停了兩分鐘,又繼續,過了沒多久,水關了,他聽見了玻璃移門被拉開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兒,裏面的人出來了,李政躺着,垂眸看過去。

牛仔短褲黑T恤,肌膚濕潤,臉頰微紅,長發尚在滴水,紅腫的眼睛略微好了些。

周焱攥着毛巾擦頭,說:“……我好了,你去洗吧。”

“嗯。”李政翻身起來,進了衛生間。

周焱擦着頭坐到床上,拔掉充電器,看見屏幕上的一串信息。

她打開來翻了翻,足有二三十條,周焱也不回復,把手機擱了回去。裏面的人洗澡很快,三四分鐘就結束,出來的時候裸着上身,腰間系了一條浴巾,手上拿着濕衣褲。

周焱挪開眼。

李政慢慢走到了衣架前,抖開衣服,晾了起來。

正對空調,周焱坐在離他一臂之外的床頭。剛沐浴完,熱氣未散,從赤裸的上身散發出來,那股濕熱的氣彷彿貼上了周焱的臉,在石梯上聞到的清淡酒味,此刻似乎發酵得更加濃烈。

周焱撈過床頭柜上的書,隨意翻開。

“這麼晚還看書?”

“……嗯。”

“不用睡?”

“……還不困。”周焱淡定地翻過一頁,“都一點半了,前台五點鐘肯定在了……對了,鑰匙丟了要賠錢么?”

“大概賠個十來塊。”

衣服晾好,李政走回另一頭,往床上一躺,“睡會兒。”

“我不困。”

李政瞥向她,索性把柜子上的開關一按。

房間陷入黑暗。

李政說:“睡吧。”

邊上的人放下書,悉悉嗦嗦鑽進了被子,房裏寂靜無聲,只剩空調嗡嗡的制着冷。

房間小,兩床中間的過道,只有兩掌寬,床靠得極近,邊上的人起先連氣都沒有,過了幾分鐘,才有了呼吸,又過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

呼吸近在耳邊。

李政枕着頭,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呼吸加重,一聲一聲,在漆黑的房間裏,顯得異常的響。

邊上的人呼吸又沒了。

不知過了多久,邊上的人又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淺淺的呼吸離得遠了。

李政閉上眼。

四樓客房。

高珺縮在被子裏,瑟瑟發抖。

她已經躺了好幾個小時,起初的慌亂,演變成了恐懼,到現在,她已經牙齒打顫,往臉上一摸,竟然全是水。

高珺突然翻身下床,踩着拖鞋,沖向門口,膝蓋撞到了床尾,驚醒了熟睡的人。

王潔迷迷糊糊地問了聲:“怎麼了怎麼了?”

高珺理也不理,逕自開門出去,用力拍打隔壁的門,喊:“蔣博文!蔣博文!”

蔣博文握着手機,還沒睡,聽到喊聲,開燈去開了門。

“高珺?”

“蔣博文——”高珺紅着眼。

凌晨三點,兩人跑到碼頭,大聲喊着“周焱”的名字,蔣博文跳進河裏,高珺喊:“博文!”

蔣博文潛入水中,岸上的高珺跟着他走,一聲聲喊着“周焱”,最後已經哭了出來。

蔣博文爬上岸,拖着一身水,又一刻不停地往旅館趕,天際已經微亮,他雙腿像灌了鉛,進到旅館,高珺哭着說:“博文,怎麼辦?怎麼辦?”

“報警……”蔣博文臉色慘白,直奔四樓。

走到三樓樓梯口,他腳步一頓,突然轉身,沖向了305,大力拍門,“周焱!”

剛喊了一聲,門就開了,蔣博文喉嚨瞬間卡住。

李政裸着上身,手上抓着件衣服,打開來,套上頭,往下一拉,掃了眼目瞪口呆,滿臉淚痕的高珺,又看向渾身滴水的蔣博文,問:“大清早的去游泳了?”

衛生間的門開了,李政回了下頭,說:“找你的。”

他讓到一邊。

周焱從他背後出來,盯着門口的高珺。

高珺退後一步:“周焱……”

周焱淡淡的移開眼,看向蔣博文,問:“有事嗎?”

蔣博文張了張嘴,忍不住看向站在周焱背後的那個男人,對方雙手抱胸,朝他揚了下嘴角,蔣博文發不出聲音,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

那男人卻突然指着他身後,說:“我想起來了,昨晚周焱喊救命的時候,你好像也在……就穿着身上這件藍衣服,跑得挺快。”

高珺臉上最後一絲血色褪去,一陣暈眩,倒了下來,蔣博文一把扶起她,叫了兩聲她的名字,周焱說:“去醫院。”

蔣博文抬頭看了她一眼,咬了咬牙,打橫抱起高珺,立刻奔下了樓。

那兩個人離開了,周焱轉身,看着李政走進衛生間,問:“你昨晚看見了?”

門關上了,裏面的人隔着門版,說:“看見了背影。”然後才聽見了一道驚慌的救命聲。

周焱盯了會兒衛生間的門,等斜對面一扇門開了,她才收回視線。

老劉叔探出顆頭,小心問:“出什麼事兒了?”

周焱搖搖頭:“沒大事。”

老劉叔“哦”了聲,似乎沒打算關門,看着周焱,好像有話說。

周焱奇怪:“老劉叔?”

老劉叔一咬牙,說:“小白,那個小李媳婦兒不是來了嗎?他媳婦兒之前也是在船上做事的,可能這回嚇壞了她,她說什麼都要跟着小李,那她又是一直在船上做事的……”

周焱聽明白了,笑道:“老劉叔,我剛想跟你說,我在夜校那邊找到工作了。”

衛生間裏的李政,嘲諷地哼了聲,甩了甩手上的水。

兩艘船今天就能全部修整完,李政和老劉叔一整天都泡在碼頭,周焱在客房裏發了一個小時的呆,才出了門。

她坐了一塊錢的沒冷氣公車,問了乘客,選在一個站點下了車。繁華市中心,遠處能看見地鐵站入口,馬路兩邊商店林立,周焱抹了下臉,順了順頭髮,一家家店鋪問過去。

夏天服裝店缺人,周焱晚來了幾天,有些小店不介意證件問題,可惜現在已經招到了人。

周焱直到天黑才回去,跟着李政和老劉叔吃了頓飯,又一個人去了夜市,十點多回來,躺在床上立刻就睡暈了過去,第二天七點不到就醒了。

周焱一看時間,匆忙洗漱了一下,背着書包就下樓去了餐廳。

老劉叔幾人已經吃起了早飯,見周焱來了,老劉叔說:“你怎麼這麼早起來了。”

周焱說:“今天不是要退房嗎。”

“那也可以等到12點,哎對了,你那幾個同學怎麼不見人了?房間也沒說退,押金還在呢。”

“不清楚。”周焱喝了口粥,問,“老劉叔,你們幾點走啊?”

“吃完就走,船期都耽誤三天了,我還好,李政那邊都來過兩個電話了。”

李政沒吭聲,咬了口包子,周焱看了他一眼,“哦,那是要抓緊了。”

吃完早餐,幾人在門口道別,欣欣依依不捨,周焱掐了掐她的臉:“你可以給我打電話啊。”

“那電話里你會給我講故事嗎?”

“會啊,等你把拼音都默寫出來。”

欣欣垂頭喪氣,周焱好笑地又掐了掐她。

幾個大人一個小孩,很快就走遠了,那人把欣欣抗了起來,小孩的笑聲久久不消。

周焱走了半個小時的路,找了路邊一張椅子坐了下來,掏出包里所有的錢數了數,總共三百零四。

她抽出兩百塊錢,盯着看了許久,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清高不能當飯吃,現在還不能還錢。

這點錢足夠她回老家了,不知道工作有沒有消息了?

周焱撥了通電話,鄰居姐姐跟她說:“工作我還在幫你打聽,估計再等一個禮拜,可是焱焱,我前兩天回了趟老房子,聽人說你們家房子早就賣掉了,你回來住哪兒啊?”

周焱一愣。

老家是鄉下地方,空氣環境好,她家在她六歲時搬走,平常寒暑假偶爾還回去住幾天。

那裏的房子不值錢。

周焱摸了摸手機屏幕,猶豫了一下,撥通了另一個電話。

響了許久才被接起,周焱說:“媽……你把老房子賣了?”

“……嗯。”

“多少錢?”

“四萬。”頓了頓,“你想回老家?”

周焱沒答,沉默了三秒,她說:“我想……回去了。”

不是老家。

那邊頓了一會兒,開口:“你現在在哪裏?”

“衡通。”

“住哪裏?”

“之前遇到一家好心人,還有……三哥哥,舅公那邊見過的。”

“嗯。”

“媽……”

“賺到學費了嗎?”

“……沒。”

“……周焱。”那邊叫了她一聲,靜了一秒,說,“我們今天去外省了,車子已經上了高速,你開學前,我們是趕不回去的。自己掙學費吧,掙到了,你就回學校。”

周焱捏緊手機,死死咬住嘴唇。

高速,廂式貨車裏。

電話掛斷許久,車上沒人開口,邊上一輛轎車突然超車,吳叔避讓了一下,沒好氣的罵了聲,看了邊上的人兩眼,才開口:“何必呢……”

周母閉上眼,疲憊的擰了擰眉頭,“她自找的。”

“我看焱焱夠乖了……”

“……老吳,下了高速,咱們團就散了吧。”

“啊?”吳叔差點把歪了方向。

一直老實坐在後面的嚴芳芳也差點跳了起來。

周母淡淡道:“我有點事,要走一趟。”

周焱買了一個燒餅當午飯,陪着夜市攤主去服裝城進貨,一個人扛了三大袋衣服,攤主驚嘆:“我滴乖乖,你看着瘦,力氣不小啊!”

周焱連講話的力氣都沒了,咬緊牙關,把貨搬上了公車。

車上人擠人,三袋衣服又佔地方,周焱被人山擠得喘不過氣,身後還有一個戴眼鏡的男人不停往她身上靠。

周焱往邊上擠了擠,等下了車,她已經大汗淋漓,脖子都漲紅了。

換了個天橋擺攤,周焱只敢拿一百塊錢進貨,一下午,她幫攤主賣出了十來件衣服,加上自己的,總共賺到了一百多塊錢。

人已經被曬得不成樣,胳膊都被日頭燙紅了,周焱托攤主幫忙打聽便宜的租房,今晚暫時沒地方睡,她捨不得花六十塊錢住旅館。

周焱買了一碗炒麵,擦着汗,回到了碼頭。

整個衡通,她也只熟悉這裏。

晚上六點,飯後散步的人挺多,周焱靠着冀柏樹坐下,吃一口面,抬頭看一眼樹,樹頂上的新嫩枝葉早已長成了茂密的樣子,替人遮擋着炎炎暑氣。

她看着牌子上的那個“冀”字,楷體,已經掉色不少,風吹日蝕,它熬了多少年?

周焱慢慢把炒麵吃完,看着散步的人家陸陸續續回去了,日落西山,月亮爬上來,碼頭又將變得空空蕩蕩。

周焱起身,下了坡,把快餐盒扔進垃圾箱,朝着月亮的方向沿着岸邊走。

江上停着零星幾艘船,河面平靜,照出月亮的倒影。

她突然回想了一下自己跟江水的緣分。

第一次,她主動下船。

第二次,他把她扔在碼頭上,她追喊了半天,仍舊只能看着船遠去。

第三次,她拿着他給的二百塊錢,給他留了張字條。

周焱想,她應該不會再碰江水了。

微風拂過,周焱緩緩地,停下腳步。

月亮的倒影旁,停着一艘船,破破爛爛,孤身而立。船頂上坐着個人,側着身,支着一條腿,朝着岸邊,紅色的煙頭一閃一閃,光線昏暗,看不清對方的臉。

那人緩緩站了起來,身型高大挺拔,立在船頂之上,一動不動,只有紅色的煙頭時不時的繼續閃爍。

周焱慢慢走過去,到了近前,停下腳。

過了一會兒,那人扔了煙頭,下了船頂,跳上甲板,走近幾步,伸出手。

周焱抓了抓背包肩帶,小心踩着墩子下去,把手遞給對方。

對方稍稍一帶,周焱往下一跳。

李政將人一抱,輕輕放上甲板,掃了眼她通紅的手臂,把貼在她臉上的碎發撥了下,牽着她的手,往屋裏走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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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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