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冀柏樹

第9章 冀柏樹

第9章冀柏樹

推門,開燈。

台階高,李政先下,回頭看向周焱。

燈泡似乎昏暗了些,隱約能聽見燈芯發出“嗞嗞”聲,橘色的光晃了一下,像人的心跳。

周焱跨下台階,走進這個昏黃狹小的空間,李政看着她,沒動。

兩人對視,眼神平靜無波,也就幾秒,再次邁步,艙里靜的能聽見腳步聲中的細微差別,男女落腳的時間差,前者早一點,後者晚一點。

但很快,又重疊。

床前站定,兩人交握着的手才慢慢鬆開。

周焱低着頭,摘下書包,輕聲問:“你怎麼還沒走?”

“你呢,怎麼在這兒?”

誰都沒答。

過了會兒,周焱拉開一點拉鏈,再拉回去,又拉開,“你吃了嗎?”

“……嗯,你呢?”

“吃了。”

“吃的什麼?”

“炒麵。”

拉鏈不小心卡到了手,微疼,周焱搓了搓指頭。

船艙里太悶熱,電扇也沒開,破窗戶外也沒有風送進來。額角有汗滑下,又沾住了頭髮,周焱撇開了點,把汗抹掉。

李政說:“去洗洗,早點睡。”

周焱點點頭,把書包拎進裏面的卧室。

地板上都是腳印子,床和書桌上都落了灰塵。修了三天船,船工進進出出,整個船艙比之前還要臟。

周焱拿上衣服出來,李政正在廚房裏燒水,水流嘩嘩注入熱水壺,他低頭扶着灶台,聽見聲音也沒抬頭看。

周焱進了浴室,看了眼手指,拉鏈卡住的地方有一點點紅痕,淡淡煙味浮在鼻尖。右手湊近鼻子嗅了嗅,愈發濃了。

水燒開了,李政往搪瓷杯里倒了一杯,剩下的倒進熱水壺,再回床上躺着。

上午在船頭釣魚,沒釣着,中午吃了點挂面,下午睡了一覺,晚上又在船頂吹風。他閑了一整天,現在一點不困。

周焱洗完澡,衣服褲子穿得整整齊齊,擦着頭髮出來,看了眼床,跟那人視線對個正着。

周焱轉向灶台,見搪瓷杯里倒着水,杯身有點燙,她問:“你喝水嗎?”

“不喝。”

周焱喝了一口,摸着滾燙的水,入口溫度卻剛好,她喝完大半杯,舒了口氣。

一道影子落在廚房窗戶上,和她的交疊在一起。

李政拿走她手上的杯子,一口氣喝完剩下的。

廚房窄小,周焱站在原地不動,問:“還要嗎?”

“嗯。”

周焱拎起熱水瓶,拔出瓶塞,給他滿上,熱氣騰騰中,身後的人幫她把碎發撥到了耳後,問道:“幹什麼去了,曬了一天太陽?”

周焱把瓶塞塞回去,“賺錢去了。”

李政一笑:“這次賺了多少?”

周焱說:“一百多。”

“一百多多少?”

“零八。”

“身上總共多少錢了?”

原本應該有四百十二,去掉車錢和飯錢,周焱說:“四百零二。”

“炒麵這麼便宜?”

“沙縣的。”

李政又笑了笑,過了會兒,問:“還不夠車錢回去?”

“……夠了。”

李政不再說話,又勾起了幾根碎發,撥回她耳後,指尖碰到了她的耳朵。

李政拿起搪瓷杯,把晾了一會兒的水喝完。

關燈睡覺,屋裏並不十分暗,能看見路燈。

周焱迷迷糊糊睡着,又熱醒了,翻身好幾回,到後來還是受不了,輕手輕腳打開了電扇。

“咯吱咯吱”響了一整晚,清早醒來,周焱身上還是黏糊糊的難受。

天蒙蒙亮,才五點多。

周焱順着甲板走向船頭,到了駕駛艙門口,裏面的人說:“醒了?”

“嗯……開了多久了?”

“兩三個小時。”

駕駛艙里太悶,李政打着赤膊,說:“倒杯水過來。”

周焱倒了杯水,端進去說:“還燙。”

李政眼神示意了下,“放那兒。”

周焱放到一邊,看向船頭,問:“船上的貨呢?”

“讓人幫忙運走了。”

周焱颳了刮儀錶台,沒說話。

李政說:“出去給我導一下。”

“導什麼?”

李政點了點下巴:“現在船身高,萬一有小船過來,可能看不見,前面要有什麼障礙,都導一下。”

說著,拿了面比巴掌大一點的五星小紅旗給她,“去。”

周焱拿着小紅旗走到船頭站定,看了看茫茫江水,回頭望向駕駛艙,隔着玻璃,對上他的視線。

周焱回頭,嚴正以待。

早晨江上涼爽,周焱吹了十幾分鐘的風,終於看見了遠處一艘小小的手搖船,她連忙轉身面對駕駛艙,揮舞着小紅旗,邊揮邊喊:“有船過來了!有船過來了!”

把着方向盤的李政盯了她一眼。

等手搖船過去,李政又開了一會兒,靠江邊停了停,出了駕駛艙,走到船頭。

周焱捏晃着小紅旗問:“怎麼停了?”

“左右會不會晃?”

李政按住她的肩,讓她背過去,握起她捏着小紅旗的手,說:“左邊來船了,你往右揮。”

帶着她往右邊揮了一下。

“右邊來船了,你往左揮。”

帶着她又往左邊揮了一下。

周焱問:“正對着來船了呢?”

“……邊跳邊喊。”

周焱:“……”

李政笑了下:“會了?”

“嗯。”

等了會兒,還沒放開她,光裸的胸膛跟她虛貼着,周焱動了動手指頭。

半晌,李政說:“去煮點面。”

船上沒有半點蔬菜,只剩米面和臘肉火腿,周焱隨便煮了點兒,李政吃完,套上件T恤,休息了十幾分鐘,又去了駕駛艙。

日頭越來越高,河上的船舶也越來越多,時不時就能聽見“嗚——”一聲的船笛,兩岸開闊,望不到邊際。

江水漫漫,行船日復一日,撐船打鐵磨豆腐,撐得久了,人就像這悶熱的天氣一樣。

李政看見那人走到了船頭,穿着收腰的灰色T恤,扎着鬆鬆垮垮的一束長發,手拿一面五星紅旗,面朝大江,往右一揮。

李政方向盤朝右一把,一艘小船從左側駛來。

碧水藍天,如畫一般。

那人轉身,仰頭朝他望來,江風迎迎,烈日灼灼,悶熱的夏天,她像一顆投入死水中的小石子,慢慢激起掩藏在水底的躁動。

傍晚靠了一處岸,堤壩高立,靠着江水的地方居然有一窪小田。

李政直接跳到了田上,拔出一顆青菜。

周焱立在甲板上問:“這地怎麼長水裏?”

“河裏的淤泥積成的,附近的那些老頭老太就自己墾出了田,種上這些菜。”

“那一漲水這田不就沒了?”

“也夠他們吃一年半載了。”李政看了她一眼,走向船,說,“下來?”

周焱點點頭,扶着梯子下來,踩在踏板上過河,上了淤泥田。

李政問:“下過田么?”

“沒,你呢?”

“小時候下過。”

“小時候?多大?”

李政說:“大概八歲以前。”

周焱挖出了一顆青菜,兩隻手也全是泥巴,熟能生巧,接下來就快多了。

“這算偷么?”周焱問。

“算。”

周焱的動作停了下,接着繼續挖。

拔完了青菜,李政踩着田邊,就着江水洗去手上的泥。周焱學着他的樣子洗了洗,回到船上,炒了一盤菜,味道還不錯。

晚上周焱靠在床頭看書,邊看邊拿本子扇風。

李政從外面進來,直接進了裏間卧室,開了衣櫃,從裏面拿出一隻蚊帳,說:“跟上。”

周焱問:“去哪兒?”

李政已經走了出去,又把自己床上的席子枕頭毯子一卷。

周焱放下書,跟着他出來。

李政把蚊帳和席子扔上了船頂,再順着梯子爬了上去,周焱仰頭看了看,握住梯子,慢慢往上爬,還差最後幾步,上面的人蹲了下來,將她一拉。

站在船頂,視野突然變高,江景一覽無遺。遠處不知是什麼樓,開着一盞紅色的射燈轉來轉去,上面的堤壩空曠無人,連一輛車都沒有。

江上再遠一點,還停着幾艘貨船,船頂上隱約有人影。

今夜夏風清涼。

李政鋪好了席子,撐開了蚊帳,說:“進來。”

周焱鑽進去,坐在白色的蚊帳里,像被隔進了一個安全的空間。

她看向還站在外面的李政,問:“你不進來?”

李政垂眸看着她,許久,才掀開蚊帳。

他一進來,空間急劇擁擠,周焱後知後覺,往邊上挪了下,蚊帳輕輕一晃,她問:“就一個蚊帳?”

李政看了她一眼:“嗯。”

周焱又往邊上挪了下,挪不過了。

李政說:“外面涼快,晚上就睡這兒。”

“哦……我手機在下面。”

“待會兒拿。”李政掏出煙盒,抽出支煙,“介不介意?”

周焱搖頭:“你抽吧。”

李政點上火,拉開一點帘子。

周焱摸了摸蚊帳,問:“你這個買了多久了?”

“這是老劉叔剩下的,有幾年了。”

周焱說:“是有點味道,你不怎麼用?”

“從來沒用過。”

“……哦。”

滿天繁星,這裏天氣好,周焱仰頭望着,問:“今晚怎麼這麼涼快?”

“颱風快來了。”

“颱風?那是不是有危險?”

“到時候不開船。”

“那還好。”

李政把煙灰彈出帘子,說:“這幾天再下次水。”

“什麼?”

“游泳。”

周焱立刻道:“不要。”

李政說:“那我現在把你踹河裏?”

“……我讓欣欣教吧。”

李政又往外面彈了下煙灰,咬上煙,低着頭,隨手撥着打火機,火光一明一滅,跟遠處紅色的射燈一樣。

周焱咳了兩聲。

李政說:“你睡着吧。”

說完,出了蚊帳,站到了船頂另一頭抽煙。

周焱坐在蚊帳里望江水,射燈忽遠忽近,忽明忽暗,偶爾照來這一片,江水也映出了紅色。

李政回了下頭:“睡吧。”

“你也早點休息。”

“嗯。”

周焱躺下來,蓋上毯子,閉上眼。

李政抽完一支煙,又點了一支。蛙叫聲聲,知了也唱個沒完,寂靜的夏夜,什麼躁動都藏不住。

已經過了半個月,快七月中了,夏天卻一半還沒走完。

李政掐了最後半支煙,轉過身,慢慢走向蚊帳,拉開帘子,看向側着身,閉着雙眼的人,脫鞋走了進去。

他坐了下來,支起一條腿,摸着下巴,看着這人的背影。

紅色的光束緩緩覆上來,映出灼熱又焦躁的顏色,像手一樣溫柔的撫摸過去。

過了會兒,它又來了一次,似乎不知疲倦,反反覆復。

李政咬着下唇,舌頭刮過唇齒間的縫隙,右手手指微微動了下。

他伸出手,貼上黑色的發圈,輕輕一滑,長發緩緩散開。

拂過她的前額、頭髮,李政順勢滑至她的後頸。

手掌下的身體微微顫了顫。

李政說:“進來點。”

躺着的人一動不動。

“進來。”

還是不動。

李政笑了笑,過了會兒,躺了下來。

沒沾枕頭,中間隔開兩個拳頭,看了會兒星星,他繃著手指上的發圈,漸漸有了困意。

天明,李政猛然睜眼。

頭頂天空灰藍,太陽將升未升,江風輕輕吹開了帘子,他一夜無夢。

李政保持平躺,看着雲層緩緩的向前遷移,過了許久,他側了下頭。

這丫頭還在睡,不知道什麼時候翻向了他這邊,只是身體依舊緊緊貼着蚊帳,散開的長發遮住了她大半張臉。

李政收回視線,手枕到了腦後,閉上眼,聽着徐徐微風擦過他的耳朵,偶爾還有汽車快速駛過的聲音。

他已經很久沒在晚上平平靜靜地睡過一覺了。

所以,這一覺真離奇。

堤壩上,環衛工人已經清掃到了這邊,大掃帚“唰唰”的從地上刮過,過了一會兒,又漸漸遠去。

一個男人喘着氣慢跑,“嗬嗬”聲又響又沉,似乎是故意這樣呼吸。

鳥兒叫了,清脆愉快。

一艘貨船划著水,緩緩駛過,船上一對夫妻大聲講着今天的早飯。

有人對着江水練嗓子,吼聲開闊嘹亮,一如這江河的景色。

李政閉着眼,問:“醒了?”

“……嗯。”

李政說:“還早,再睡會兒。”

“睡不着了,幾點了?”

“五點不到。”

那是還早,周焱摟着毯子坐了起來,捋了下亂七八糟的頭髮,早起時沒有汗黏黏的感覺,神清又氣爽。

周焱說:“那我先下去了……煮挂面?”

李政閉着眼:“嗯。”

周焱剛要起身,又聽見他說:“等會兒。”

周焱回頭。

李政睜開眼,伸出手,拇指和食指繃著一根黑色發圈。

李政說:“這繩子看着快斷了。”

“還能用,不會斷的。”

周焱從他手指底下套拿上來,剛穿過一節指節,突然有一道紅光從東面打來。

兩人望向光源。

橘色的光,穿透雲層,像掩藏在盡頭的一根看不見的手指,按下了一個開關,“喀嚓”一聲。萬物生出了影子,灰暗極速倒退,天地復蘇。

第一縷陽光,明明是最虛無的存在,卻擁有最強大的力量,叫醒這個世界。

李政把指節上的發圈撥上來,捏住周焱的指頭,完成未完成的,套了上去,物歸原主。

周焱煮好了青菜火腿湯麵,端了一下,太燙,她捏了捏自己耳朵,拿起抹布再一次端了起來。

淺灰色的抹布,最開始李政拿給她的毛巾。

牙刷不知道被扔哪兒了。

周焱端着面走進駕駛艙,放到儀錶台邊上,問:“現在吃嗎?”

“吃。”

“你還開着船呢。”

“沒事。”李政端過面,大口吃了起來。

周焱問:“這麼趕,是不是颱風要來了?”

“嗯,下午我們要暫時靠岸。”

周焱按住了方向盤,似乎這樣,能讓船自己跑得穩當一點,李政看了看她的手,夾起一筷子青菜,吃進嘴裏,又用筷子指着一邊,說:“換擋。”

“啊?”周焱一愣。

“教你開船。”

周焱把手收回來,“別逗了。哎,老劉叔他們到哪兒了?”

“比我們早一天出發,你算算。”李政吃完了面,把碗遞給周焱。

周焱剛接過碗,手機鈴聲就響了,是李政的。

李政把住方向盤,掃了眼號碼,開了擴音。

那邊先說話:“到哪兒了?”

“你大清早打來問這個?”

“到慶州了嗎?”

“沒。”

“怎麼還沒?”

“船壞了,修了三天。”

“還真是巧啊,等你到了那兒,她傷口都痊癒了吧?”

李政換了下檔位,說:“我說要幫你送了?”

“給你個機會去關心人家,這叫幫我?”

後面的話周焱沒聽,她端着碗走出了駕駛艙,剛踏下樓梯,艙里的人喊了聲:“倒杯水來!”

“哦。”

周焱把碗洗了,倒了一杯水端過去,裏面通話已經結束,李政接過,喝完水,把搪瓷杯放到邊上,說:“過來。”

“幹嘛?”

李政拍了拍方向盤:“這是方向盤。”

“……我認識啊。”

李政指着:“檔位。”

“這是燈。”

“喇叭。”

“跟汽車也差不多。”

周焱指着一個按鈕問:“這是什麼?”

李政瞥了眼,說:“哦,這個壞了。”

周焱:“……”

李政招她:“你過來。”

周焱站到方向盤前,李政讓她扶住,說:“你試試,自己把控怎麼樣,我去給你導方向。”

周焱一把按住他胳膊:“哎哎哎!”

李政一笑。

周焱鬆開手,扭過頭,面朝前方,耳根隱隱發燙。

下午,江上的風漸漸變大,李政把船靠岸,附近已經停了零星幾艘船。

船上主食告罄,李政摸了下口袋,還剩下二十來塊,可以買10斤米。

李政先上岸,回頭,周焱正在努力往上爬,像她頭一次那樣,踩着墩子,夠着上面,整個人都要趴在了土上。

李政把她拉了上來,周焱拍拍手上的土,問:“這裏你也來過?”

“來過,跟上。”

超市離這裏並不太遠,風捲起落葉和膠袋,太陽掛着,天氣看起來也不壞。

李政買了一袋大米,兩包挂面,剩下的零錢買了路邊攤上的兩顆土豆。

周焱拎着土豆說:“你想吃細條的還是粗條的?”

“還有講究?”

“細的我給你炒得生一點,粗的要粉粉的才好吃。”

李政沒講究:“粗的。”

剛好經過一個公園,颱風前夕,一堆人還在公園裏看熱鬧,老遠就能聽見各種歡呼聲,還有節奏歡快的音樂。

周焱看到前面掛着一塊大海報,上面寫着“銀江縣阿力空調杯水上大沖關”,下面標註着比賽項目,沖關通過,獎品是一台空調扇。

李政問:“想看?”

周焱點點頭。

公園裏搭着幾個泳池,組合成了水上沖關的賽場,泳池外圍城了人山人海,到處都拉着縣裏企業的贊助廣告橫幅,“阿力空調”的字最大。縣電視台的兩個主持人站在舞台上,拿着話筒,大聲的解說著:“這可是一對姐妹花啊,姐姐剛才在第二關就掉了下去,接下來就看妹妹的了!哎——怎麼就這麼衝上去了?哈哈,咱們的選手已經迫不及待了……”

現場報名那兒也被圍了一群人,周焱說:“我去報名。”

李政挑眉,指着“泳池”:“你要玩兒這個?”

“啊,有一台空調扇呢。”

周焱擠進去報了名,看熱鬧的人多,參與的人少,三個選手后就輪到了她。總共五個關卡,第一關飛檐走壁,第二關過獨木橋,第三關旋轉舞台,第四關翻山越嶺,第五關人體保齡球。

比電視上的節目要簡單的多,周焱站到了起點上。

李政沒擠在人堆里,遠遠的靠着一顆樹,能看見泳池那兒的賽況,只是不太清楚。

主持人舉着話筒說:“下面一位來參賽的美女,是特地從外地趕過來的,美女,告訴大家你從哪兒來?”

被問話的人看起來有點緊張,開不了口。

李政哼笑了聲。

主持人說了幾句場面話化解了尷尬,也不用選手再開口,沖關立刻開始。

激昂的音樂一起,台上的姑娘馬上向前沖,藉著慣性,踩上了右邊傾斜着軟璧,學着之前成功闖關的一個選手,迅速借力踩到了左邊,像個跳蚤似的,很快踩過六排軟璧,跳上了獨木橋,然後趴下來,匍匐前進,躲避前面撞來的障礙物。

主持人說:“這是違規的,要站起來!站起來闖過障礙物!”

那姑娘又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節奏沒把握好,障礙物眼看朝着她的臉就過來了。

李政直起了身,隨即場下一陣歡呼。

主持人說:“我們的這位美女選手不光長得漂亮,反應還很靈活,剛才巧妙的躲過了我們的障礙物,現在馬上就要來到第三關了,究竟阿力空調扇屬不屬於她!”

邊上一個男人墊着腳,說:“這個厲害了,我看一定沒我問題,是你女朋友吧?我剛才看到你們一起來的。”

李政沒說話,又靠回了樹上。

第三關旋轉舞台,台上的人一直趴着,尋找合適的機會跳到對岸,主持人都着急了,掐算着時間,那人突然一躍而起,主持人叫道:“好——哎呀!”

選手抓着第四關的檯子,整個人凌空,掛在了那兒。

主持人說:“很可惜,我們的選手——哎,抓住,對,用力抓住,腳可以蹬上去!”

李政看着那人卯足了勁兒的往上攀,就像她頭一次上岸爬得渾身是泥,又像——

那人精疲力盡爬到了第四關,喘了兩口氣,小心翼翼過了關卡,到了第五關,趴在一塊滑板上,迎着水流往下滑,對準保齡球,讓自己稍稍傾斜了一下,保齡球全中,場下歡呼。

又像——

黑夜裏,她追着他的船無助的叫喊,第二天,卻迎着太陽,手捧一把馬齒莧。

周焱渾身濕答答,贏回了一台空調扇,李政瞟了一眼山寨的包裝,問:“自己用還是拿來賣?”

周焱也老實:“賣得出去就賣,賣不出去就自己用。”

李政嘲諷地笑了聲:“比賽還有五天,你可以再拿五台回來。”

周焱搖頭,“不會了,不是說要刮颱風了么?”

話音剛落,一滴雨落在了她的鼻尖。

周焱仰頭看向天空,李政盯着她鼻尖上晶瑩剔透的水珠。

雨說下就下,兩人迎風而回,天很快就黑了下來。

甲板被打得噼啪響,江河像沸騰中的水一樣,岸邊都是奔跑的人群。

進了屋,李政打開燈,把淋濕的米和菜扔到了廚房,周焱把空調扇放到地上,鬆了鬆手腕。

兩人都成了落湯雞,周焱說:“你先洗吧,我做飯。”

“你先,我削馬鈴薯。”

周焱回屋裏拿上衣服出來,頭頂的燈泡“呲呲”響了響,光影一晃,“啪”一聲,船艙陷入了黑暗。

“啊。”周焱低叫,一腳撞到了地上的空調扇,整個朝前一撲,跌進了一個濕漉漉的胸膛。

空調扇“哐當”倒地,漆黑一片的船艙內,什麼都看不見,眼不能視,觸覺和聽覺則更加敏銳。

隔着布料,周焱搭着這具堅硬又濕漉的胸膛,聽這人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走路不看地?”

周焱鎮定道:“沒有,突然停電,我嚇了一跳。”

“嗬……”頭頂的聲音一笑,“船上不會停電,有發電機。”

“那怎麼……”

“燈泡壞了。”

李政鬆鬆地抱着她,手底下的肩膀和腰摸起來極其單薄脆弱,胸口的人輕輕推了他一下,他低頭問:“腳扭到了?”

“……沒有,就撞了一下,這空調扇太沉了。”

“剛才走路怎麼一瘸一拐。”

“……可能是剛才水上沖關的時候,撞到哪兒了,有一點點疼。”周焱又頓了下,“我也沒一瘸一拐……你要不要修燈泡?”

雨水湧進了窗戶里,飄到兩人身上,李政低着頭說:“你先坐着,我看看能不能修。”說完鬆開手,放開了周焱。

周焱看不見,只聽見李政往前面走了兩步,她也跟着抬腳走,腳一落地,推到了空調扇,紙箱在地板上刮出一聲響。

她的手腕被人一握,聽到:“讓你坐着,瞎走什麼?”

周焱說:“那我也要走過去坐啊。”

“……”李政帶着她往床邊走,船艙丁點大,不過就是橫着的三步路,“你沒點兒方向感?”

“太黑了就沒了。”

“白天就有了?”

“嗯。”周焱沾到了床,一屁股坐了下來,背後是破窗戶,雨水往她脖子上鑽,她縮了一下。

李政摸黑走到衛生間,把燈一開,光線微弱,能照清廚房,卧室卻有點勉強。李政回了下頭,周焱也正好看過來。

濕噠噠一個,坐得筆直,前面不遠就是歪倒在地的空調扇。

天花板低,修燈泡也不用踩凳子,李政走到正中,稍微曲了下膝蓋,頭往後仰了下,姿勢彆扭地轉下了燈泡。

個子高也不全是好事,周焱心想。

周焱起身,“噠噠噠”跑進了裏面的卧室,李政停下動作看着她,沒幾秒她就出來了,李政把視線調回燈泡上。

一束光照了過來,跟她的人一樣單薄,李政眼角睨了她一下。

周焱打着手機電筒,問:“看得清嗎?”

李政說:“看不清呢?”

“……你手機呢?我打兩個?”

李政一笑,把自己手機掏出來給她。

周焱低頭劃了兩下,安卓系統她用不慣,一根手指頭點了過來,指頭粗糲,留着短短的指甲,指甲邊逢上有黑色污跡,是常年在船上拉纜繩裝卸貨物造成的。

李政滑到第三個小屏幕,說:“山寨機沒用過?”

周焱問:“多少錢買的?”

“六百多吧。”

“你虧了,移動預存話費都能免費送手機。”

“是么?”李政點開手電筒軟件,一道相比之下微強的光,打在了兩人腳邊,“山寨機比你的實用。”

周焱撇嘴。

颱風過境,到了這裏,風力並不太強,只吹倒了樹頂的枝條,刮著車頂下來,又被風一路捲走。

人站在風中,眼睛有點睜不開。

河岸對面,關了門的店鋪屋檐下,站着一個小少年,傘也不撐,吃了滿身滿臉的雨,眼神陰狠地瞪着那艘破爛船。

一個電話打來,小少年接起,那邊的女人說:“你還知道接電話?你跑哪兒去了,趕快給我回家!”

“不回!”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馬上給我回來!”

“回不來,我不在慶州!”

“……你瘋了是不是?又跟你那些狐朋狗友跑哪兒野去了?!”

小少年沒答,他盯着貨船,說:“我過兩天就回去。”

周焱舉着兩個手電給他照明,李政低頭查看燈泡。

周焱問:“是燈泡壞了?”

“大概。”

“船里有備用的嗎?”

“沒。”

李政抬了下眼,看到了她微微靠過來的額頭。周焱看到他的手停了下,抬頭望過去,李政已經移開視線,後仰着弄起了天花板上的變壓器,周焱舉着手,跟着他的動作走。

手機來了條短訊,周焱看了眼,沒有動,過了會兒,又來了條,第三條過後,電話鈴聲響了。

伴着外面的狂風暴雨,鈴聲顯得尖銳刺耳。

李政問:“怎麼不接?”

“哦……”周焱接了起來,光束一晃,照向了側面的窗戶,“喂?”

“……是我,你在哪裏?我回旅館后老闆說你們已經退房了。”

“嗯,我早就走了。”

“你在哪兒,我來找你?”

“你那些同學呢?”

“他們在,怎麼了?”

“沒什麼,你不是旅遊么,好好玩吧。”

“周焱……高珺這兩天住院,我們幾個這兩天一直在醫院裏,我本來想給你打個電話的。”

周焱說:“你現在不是正給我打么?知道了,還有事么?”

那邊停頓了一會兒,“那個男的……是你什麼人?”

周焱愣了下,瞟向李政,李政正擺弄着變壓器,似乎沒有興趣聽旁人煲電話。

周焱垂眸,說:“你另外兩個同學叫什麼?”

“嗯?……男的叫徐洋,女的叫王潔。”

“我都不認識。”

“怎麼了?”

周焱說:“你看,我們高中畢業已經兩年了,我也沒再讀書,其實現在,我們算是挺陌生的。”

通話結束,周焱重新把手電筒照過來。

李政摘下了變壓器,說:“壞了,明天買個新的。”

“那今晚沒燈了?”

“嗯,用手電一樣。”

周焱點點頭,把他的山寨機還給他。

李政接過,朝衛生間點了下:“你先洗。”

“嗯。”

周焱去洗澡了,狂風夾裹着雨水湧進船艙,李政踩上床板,按住窗戶,往外面看了看。

岸邊的路燈不亮,遠處還亮着一盞路燈,隱約能看見霧一樣的雨幕。

李政收回來,抹了下撲在臉上的雨水,揀了塊抹布擦了擦床板。

周焱洗完出來,李政把抹布拋給她:“自己去擦擦。”

周焱一時沒反應過來,等拿着抹布走進裏面的卧室,她才知道要擦什麼。周焱握着手機照明,把床板擦了擦,毯子位置放得好,只淋濕了一點。

之前下大雨那回沒這樣的風,周焱還頭一次見識到這種情況。

周焱去廚房,把土豆從膠袋裡拿出來,她拿着膠袋,跑回去拴在了窗戶上,狂風吹的膠袋“簌啦啦”的響,鼓起了一個大包,隨時都會爆炸似的。

外面的人洗完澡出來了,周焱喊了聲:“我在窗戶上拴了個膠袋,沒有多餘的了,你那邊怎麼辦?”

“我沒事,用不着。”

“那我睡了?”

“睡吧。”李政也倒在了床上。

衛生間的燈沒關,有一點點微弱的光線過來,雨水往破窗戶里鑽,李政點着手機隨便玩着,時不時還要擦一擦屏幕上的雨水。

時間尚早,他沒有睡意。

狂風嚯嚯的叫囂着,在激烈的雨勢下毫不示弱,突然“簌啦啦”一聲響,裏面的人低叫了聲,緊接着是玻璃哐當落下的碎裂聲。

李政起身,走到裏屋,黑漆漆看不見,他靠近床:“怎麼了?”

床上的人坐了起來,打開了手機電筒,光束照着船上的碎玻璃渣和飄來飄去的膠袋,風雨簡直是往窗戶外潑進來。

周焱說:“窗戶碎了。”

李政說:“過來。”

周焱抱着她的書包跟着李政出去,李政說:“打手電。”

周焱給他照明。

李政蹲下來,拆了空調扇的包裝,把硬紙板撕開了。

周焱來不及阻止:“哎——”

“哎什麼哎,先將就着睡一晚,等天亮再說。”

李政把硬紙板折了折,往他睡覺這邊的窗戶一擋,說:“睡這兒。”

周焱踟躕了一下,抱着書包,坐到了床邊,看向李政。

李政沒空看她,他折了下剩下的硬紙板,把裏面的窗戶擋住,能擋多久是多久,然後清理床上的碎玻璃。

周焱把書包放到了床頭,往裏面一躺。

李政把碎玻璃往外面一扔,回來洗了個手,又喝了口水,脫下濕T恤,打開柜子,翻出一件背心套上,邊套邊往床走去,拿起自己的手機,打開手電,往周焱身上照。

周焱顫了顫眼皮,睜開來,問:“幹嘛?”

李政把她肩膀一掰,撩起短袖說:“玻璃刮到的?”

“不是。”周焱把袖子拉下來,“撞保齡球的時候撞到的。”

“……保齡球不是軟的?”

“可是大啊,也不是很軟。”

李政站了一會兒,坐到床上,把手機放到一邊,電筒照在天花板上。

周焱把頭往床里撇,身子一動不動,閉上眼睛。

硬板床往下震了下,邊上多了一個熱源,電筒關了,船艙又恢復了黑漆漆的模樣。

風雨呼嘯,打在硬板紙和玻璃上,無孔不入地往裏鑽,船艙里難得不悶熱。

李政說:“起來一下。”

“……幹什麼?”

李政坐了起來,越過她,枕着手臂躺到了裏面。周焱往外蹭了蹭,腿快要掛到床外了。

什麼都看不見。

李政突然問:“這兩年一直沒上學?”

“……嗯。”

“書包里那些書呢?”

邊上的人翻了個身,面朝床外。

“大學外面有二手書屋,我去過幾回,買來的。”

“書本挺新。”

“嗯,我買的都是九成新的,那些人連名字都不寫。”

“以後還回去讀書?”

“賺到錢,九月份就去,賺不到的話,就不讀了。”

“為什麼?”

“休學兩年是上限,今年到了。”

李政不再說話,船艙里只剩輕微的呼吸。

過了會兒,他說:“睡吧。”

狂風突然打落了硬紙板,雨水滾進來,周焱剛要回頭,邊上的人剛好壓過來。

她鼻尖一軟,屏住呼吸。

什麼都看不見。

鼻尖上的溫度柔和,薄荷的牙膏味輕蕩蕩飄着。

手腕被扣住,滾燙的像搪瓷杯剛註上熱水,她掙了一下,那人的手攀了上去,掀開她的短袖,握住了她的肩頭。

她肩膀發顫。

他在她鼻尖停留着,過了會兒,嘴唇在她鼻尖颳了一下,呼吸打到了她的眼睛。

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他撐在床板上,擋住風雨,拂了拂她的頭髮,手滑下來,又握住她的肩。

然後親上她的額頭。

“睡吧。”

風雨將江河拍打、攪渾,捲起潮水瘋狂發泄,而江上船舶,平平靜靜,守望黑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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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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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冀柏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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