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不能淹沒

第21章 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不能淹沒

第21章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不能淹沒

水開了,周母拔了插頭,倒出一杯熱水,蒸汽把透明的杯壁熏成了半透明,像覆上了一層薄膜,讓裏面看起來朦朧不清,不過給點時間,蒸汽總能慢慢散開。

“後來高忠光辦理了提早退休,這麼好的職位,沒痛沒病提早退休,我第一次聽說。”周母說,“但沒有辦法,我再怎麼不信,再怎麼懷疑,都沒有辦法……剩下的你也知道。”

周焱知道,父親說那天約了人,可是那天他沒有通話記錄,案發現場附近的人也沒提供有用線索,跳下來時砸爛了雨棚,沒有打鬥痕迹。

周母再不信,也束手無策。

她初中學歷,做了半輩子工廠女工,嫁給中學老師門不當戶不對,幾十年下來只知道幹活和操持家庭。

她再怎麼要強,也不過是個沒有文化的中年女人。

“……為什麼瞞着我?”周焱問。

“跟你說這些幹什麼呢,沒用。”

“那什麼才叫有用?”

“過你自己的日子,別管其他雜七雜八的。”

“這是雜七雜八?!”

“是。”周母冷聲說。

周焱看着她,眼睛裏全是紅血絲。

周母說:“你想知道的,現在也知道的差不多了,還想問什麼?”

周焱忍了一會兒,盡量平靜的問:“你要在這裏住多久?”

“再說吧。”

“……”周焱終於說出口,“媽,我們走吧,別呆在慶州了。”

周母看了她一會兒,沒有回應,只把水杯遞給她,說:“喝點水,不看看你嘴唇。”

周焱接過杯子,聽話地喝了一口,像扁桃體發炎的感覺,下咽都困難。

周母問:“外面那個人就是你舅公那個侄子?”

“……嗯。”

“你這些日子一直跟他在一起?”

“嗯。”

周母沉默半晌:“就你們兩個人?”

“……一開始還有一個叔叔和一個小孩。”

周母直截了當:“是不是跟他談戀愛了?”

周焱縮了縮腳趾頭,涼鞋刮著地板說:“嗯。”抬頭看向母親,想看她的反應。

周母卻沒再說什麼,坐着想了一會兒。

周焱叫了聲:“媽?”

“嗯?”

周焱抿了抿唇,起身走了幾步,蹲下來,扶着母親的膝蓋,臉頰貼着她的大腿蹭了蹭。

周母起先沒反應,過了一陣,她才輕輕摸着周焱的頭髮。

周焱低聲說:“你長白頭髮了。”

“是有幾根。”

“……媽,這兩年累不累?”

“就那樣,我最初在工廠里幹活,那才叫累。”

“我知道你放在舅舅那兒的八千塊錢了,我大學裏會做兼職賺錢,不讓你這麼累了。”

“……好。”

“我這次找的工作在老家,有宿舍的,你跟我一起住。”

周母摸着她的頭髮,很輕地“嗯”了聲。

周焱笑了下,聲音清亮起來:“老家房子便宜,我們省吃儉用點,把老房子再買回來好不好?”

“好。”周母拍拍她,“我上個廁所,你把門口那個叫進來,外面大風大雨的,站走廊上也不像樣。”

周母進了洗手間,周焱去開門,一股煙味沖了進來,地上已經有了兩根香煙。

李政手上還夾着一根,見周焱偏了下頭,他把手上那根扔地上,腳尖碾滅了,問:“怎麼了?”

周焱說:“我媽讓你進來。”

“談好了?”

周焱想了下,點點頭,把李政一拉,說:“你淋濕了。”順手拍了拍他的衣服。

衛生間的門剛好打開,周母看向李政。

李政把周焱手腕一握,放下鬆開,叫了聲:“阿姨。”

輩分亂了套,沒人計較。

周母問:“你叫?”

“我叫李政。”

“哦,李政,對,我記得,那個時候我記得你還在念初二還是初三?”

“那會兒初三。”

“那現在是三十二還是三十三來着?”

“三十二。”

“哦。”周母指了下床,“坐着說吧。”

“誒。”

周母拍了下周焱:“幫我拔白頭髮。”

周焱一愣:“……哦。”

周母解開頭髮,微微側坐在床邊上,前兩年頭髮一片烏黑,這兩年白了好幾叢,表面有幾根白的,撥開一層黑髮,底下更多。

周焱看着眼前好似成片的白髮,鼻頭一酸。她沒試過拔頭髮,不敢輕易下手,攥着一根輕輕地拉扯。

周母道:“用點力,動作利索點才行,你這樣不輕不重地扯着疼,痛快來一下!”

周焱試着用力一拽,感覺手底“噠”一下,一根白頭髮被連根拔起。

周母自顧自跟李政說話:“你家裏還有什麼人?”

周焱看了眼李政。

李政回答:“爸媽早幾年就走了,家裏還有個侄子,基本就等於我一個人。”

“哦,你開船開了多久了?”

“快兩年了,十幾歲的時候也在船上呆過。”

“那你前些年什麼工作?”

“干過廚師,後來做生意。”

周母又問:“聽她舅公說,你的船是自己買的?”

“是。”

“掙得怎麼樣?”

“……還行。”

“以後什麼打算?一直跑船嗎?”

李政朝周焱看了眼,說:“不一定。”

周焱專心拔頭髮,手上已經攥了十來根,她怕會將母親頭髮拔光了,可是又不想停。

她記得幾年前來這裏,住的也是這個房間,一家三口省錢就開一間,她睡靠窗的床。現在外面大雨傾盆,潮濘濕熱,屋子裏卻乾燥涼爽,一問一答,寧靜安好。

周母問她:“拔了多少了?”

周焱說:“十幾根。”

“你說你找的那個工作,是做什麼的?”

“服裝廠,計件的。”

周母指揮李政:“哎小李,幫我擰個毛巾過來。”

“誒好。”

周母說:“你第一份工作,要好好做,別怕吃苦,工廠里做事也別覺得丟臉。”

“……我沒。”

“這兩年你算是聽話,也有長進。”周母接過李政遞來的毛巾,拿起周焱的書包,替她擦了起來,邊擦邊說,“有空也洗洗書包,看看這髒的……你既然自己掙錢了,想讀書就去讀,用自己掙的錢讀,別去弄什麼助學金。”

“……好。”

“別停啊,接着拔,拔了幾根了?”

“……二十幾。”

周母擦着書包的邊角,問她:“能堅強嗎?”

周焱又拔下一根白頭髮,沒有說話。

周母說:“要堅強,要學會獨立。”

李政緊緊地盯着周焱。

周母又說:“吃得開一點,內向的人出了社會吃虧。白頭髮拔光了?”

“……還沒。”

周母拉開書包拉鏈,看見裏面的糖果,說:“糖啊,我吃一顆?”

包裝還沒拆,她撕開來,拿了一顆黃色的糖。

甜滋滋的菠蘿味,甜香充斥着房間。

周母說:“拔得差不多了,我看看。”

她走進洗手間照了照鏡子,周焱跟着她。

“行了,今天在這裏睡一晚。”

周焱拉住她的衣服,搖着頭。

周母看向李政:“你陪她吧,好好休息,明天再走。”

她用力抽開周焱的手,周焱卻緊抓着不放。

黑夜裏,警笛聲突兀地夾雜進雨聲中,從最初的模糊不清,越來越近,到現在的尖銳刺耳。

周焱眼淚簌簌往下落,叫:“媽,你剛才怎麼答應我的……”

“這麼多年書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周母扇了周焱一下,終於將自己的衣服抽出,說,“別跟出來,別看,今晚好好睡一覺,記得去上學。”

頓了下,又說:“李政。”

李政看向周母。

周母只叫了聲他的名字,看着他,一個字都沒多說,轉身走了。

剛才上廁所報警到現在,才短短几十分鐘,似乎才說了沒幾句話。

周母穿過走廊,走下樓梯,想着這漫長的兩年時光。

她不是沒有恨過,想死也很簡單,但爛攤子不能留下,賣了房子,外出謀生,清還那不清不楚的“債務”。

她倒希望周焱能恨她這個當媽的,將來她活得能輕鬆點。

兩年,最後到底熬了下來,用自己的方法,孤注一擲了一回。

警燈在夜色下格外刺眼,她坐進了警車。

王麟生等人進去,把後座門關上,望向前方的農家樂。珍珍農家樂,名字簡單樸素到毫無特色。

同行的人叫了聲:“小王,還不上車?”

“來了!”

門關上,擋住了所有的視線。

周焱手抓着門把,想着“別跟出來,別看,今晚好好睡一覺,記得去上學”,眼淚始終止不住。

她沒跟出來,沒看,心擰得麻了,額頭往門板上砸,砸第二下的時候額頭一軟。

李政紅了眼,手心擋在門板上,周焱抓着他的衣服,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警笛聲愈行愈遠,到最後,再也聽不見半分。

許久,黑夜重新歸於寧靜。

周焱在房中枯坐,面色蒼白,雙眼紅腫,神情獃滯。

過了會兒,問李政:“幾點了?”

李政說:“兩點。”

“車子到了哪裏?”

“……還不到三分之一路程。”

周焱揪着書包帶子,過了會兒又問:“幾點了?”

“剛過了十分鐘。”李政說,“睡一會兒。”

周焱躺了下來,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

燈罩上有幾隻小飛蟲在爬來爬去,燈罩裏面許多黑點,都是小蟲子的屍體,不知道已經死去多久。

周焱說:“還在下雨。”

李政索性撩開她的被子,躺了下去,把她往懷裏一摟。

他問:“睡不着?”

“嗯。”

“那隨便說說話。”

“說什麼?”

“你想說什麼?”

周焱想了想,說:“我媽讓我開學去讀書。”

“我知道。”

“她給我留下了八千塊錢。”

“挺多的。”

“她之前還不讓我讀書,我跟她說我要回學校,她還把趕走了。”

“就是你上我船的那回?”

“嗯,就是那回。”

李政說:“你媽心腸挺硬。”

“她就是這樣的人。”周焱說,“她狠得下心。”

“她對你狠不下。”

“不,她對我最狠得下,你不知道這兩年她讓我做的事,演出的時候我被那些男人吃豆腐,她眼睛都不眨。”

李政問:“真被吃豆腐了?”

“……也沒有。”

李政摁了下她的額頭。

周焱往他的胸口貼了下,輕聲說:“我媽要坐牢了……”

李政手臂收緊,胸口的布料濕了。

“我媽要坐牢了,李政……”

李政抱住她的腦袋,聽着胸口悶悶的哽咽聲,不停親吻她的頭頂,低聲說:“你媽是個成年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周焱搖頭。

李政又說:“那姓王的警察不是說了,量刑也許會輕。”

周焱仍舊埋着頭。

其實說得再多,都是多餘,所有理智在最親的親人面前總會輕易化為烏有,任何道理都會像灰塵一樣變得讓人厭惡。

李政只能抱緊她,說:“你還有我,嗯?”

到了後來,周焱昏昏欲睡,李政一直沒闔眼,注意着時間。

車子已經過了二分之一的路程,周焱眼角的淚痕已經結成了塊,李政輕輕摳了下來。

車子過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時,周焱在睡夢中哭了一聲,很短一下,然後皺緊了眉頭,李政親了親她。

車子過了四分之三的路程時,周焱的眉頭鬆開了。

車子走完了全部路程,李政靠着枕頭,嘆了一聲,心口微疼。

周焱醒得很早,天邊已經有了淡淡的光線,雨似乎停了。

她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的她二十歲,父親亡故,母親坐牢,她坐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讀着課本。

她明明還在念高一,剛跟父母來慶州旅遊,昨天入住了農家樂,吃了父親釣的魚。

“周焱,周焱?”

周焱轉頭,望向床邊的男人,他似乎剛洗過澡,身上的水還沒擦乾。

“周焱,醒了?”

周焱沒說話。

“快六點了。”

是么,快六點了?

“怎麼了?”

她只是還沒睡醒。

李政拍拍周焱的臉:“怎麼了?說話!”

周焱目光獃滯,沒有給他一點回應。

李政將她從被子裏挖起來,抱着說:“說話。”

仍舊沒反應。

李政掐着她下巴:“啞巴了?我讓你說話!”

周焱還是不動。

李政貼了下她的臉頰,把她抱住,一下一下順着她的背,低聲說:“說句話,乖,跟我說句話。”

“沒事……”周焱下巴擱在他肩膀上,輕輕說了一句。

李政閉了下眼,過了會兒才睜開,推開她,問:“醒了?”

周焱點頭。

李政說:“現在走?”

“嗯。”

周焱起床,草草刷了牙洗了臉,渾身無力,頭還有點暈。李政看她面色不對,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體溫看起來正常。

他問:“不舒服?”

“還好。”

下樓退房,兩人上車,李政想了想,說:“等會兒。”

他又下去一趟,片刻回來,拿了兩個白煮蛋和牛奶麵包,剝着蛋殼說:“多少吃一點,路況不知道怎麼樣,也許又得幾個小時。”

周焱接過白煮蛋,機械地咬着吃,蛋黃掉了腿上,她腿動了下。

李政撿起蛋黃,遞到她嘴邊,順手拍掉她腿上的碎屑。周焱搖頭,李政問:“不吃?”

“嗯。”

李政自己把蛋黃吃了,又吃了一個麵包,才繫上安全帶,發動了汽車。

走得路跟昨天的一樣,李政沒再開導航,出了梅花塢,又下雨了,路更加難開。

李政盯着路況,跟周焱說:“再喝點牛奶?”

周焱慢慢地搖了下頭,過了會兒問:“要開多久?”

“不堵車的話,一個小時。”李政說,“我讓林泰先去警局看看?”

“不用。”

周焱抱着書包,時不時用指甲摳一下上面的臟印子,李政說:“再眯一會兒。”

“不困。”

前面有水坑,李政沒留心,車子一個大顛簸,泥水濺到了外後視鏡上,李政“靠”了聲,往邊上停,抽了張紙巾擦鏡子,擦了幾下,開車門走了出去。

李政撐着傘回來,扶着車門說:“下來透透氣?我抽根煙。”

周焱想了下,背着書包下了車。

路邊載着幾棵樹,雜草叢生,李政讓周焱撐着傘,點上一支煙,指着地上說:“這是馬齒莧?”

“……嗯。”

“這東西哪兒都有,我上次也採過一回,沒吃上。”

李政蹲下來,隨便拔了幾根,舉着它們,眼神向周焱詢問,周焱搖搖頭,李政把馬齒莧扔了,望了眼天空說:“這還真下得沒完沒了了。”

他叼着香煙,拍拍手站起來,接過周焱手上的雨傘說:“抬頭。”

周焱抬頭,李政拿掉煙,往她嘴上親了一口。

周焱一聲不響地看着他,李政摸摸她的頭頂,“回去吧。”

扔了煙蒂,兩人往回走,天色陰沉,隱隱聽見雷聲,又像是河流的聲音,李政皺了皺眉,往邊上那條小路望過去。

像是從天上掀起了一個大浪,巨大的混合了無數個潮湧的聲音將雨聲淹沒,黃色的泥沙吞噬了路邊那幾棵樹,洶湧着滾滾前行。

李政抓住周焱的手,大喝:“快跑!”

巨浪從天上打下來,遮天蔽日,頃刻將房屋車輛吞沒,周焱連尖叫都來不及,下一刻馬上被掀翻,浪頭推滾着她,巨大的衝力沖開了李政的手。

李政沖向她,大喊:“周焱——”往前抓,碰到了她的衣服,他用力一拉,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牢牢抱住,任由潮水衝撞着他的身體,吞噬掉他的呼吸,所有的力量都彙集在了雙臂。

洪水來了。

暴雨橙色預警,防汛應急響應提升為Ⅰ級,慶州站超警戒水位1.02米。房屋坍塌,數萬人被困,救援官兵奔赴現場緊急救援。

“TiAMo”一樓被淹,林泰調着電視頻道,一邊看新聞,一邊撥打李政的手機。已經嘗試了兩個小時,還是打不通電話。

沈亞萍問:“怎麼樣?”

林泰說:“我先報警。”

黃沙滾滾,水流湍急,李政抵着一棵樹,用力單手抓住,另一隻手使勁抱着周焱。

手上刺到尖銳物,紅色的血液從黃水中冒出,樹被沖斷,他用力抱緊她。

等再次停下,李政趴在了一塊草灘上。

草灘大約兩個平方,李政把周焱放上去,解開她腰上的書包扣,將她放平,摸着她的臉叫她:“周焱?周焱?”

周焱沒有回應。

李政給她做起心肺復蘇,周焱很快就咳出了水。

周焱睜開眼,渾渾噩噩叫了聲:“李政!”

“我在,我在。”

周焱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抱住他,心有餘悸地一聲聲叫着他的名字,“李政,李政……”

李政安撫地拍着她的背。

周焱緩過來,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

四面環水,水流湍急,他們彷彿坐在一座孤島上,岸邊離他們幾十米遠,現在的情況根本不可能游過去,否則只會被水流再次沖走。

周焱驚懼:“李政,這是什麼地方?”

李政說:“別怕,你手機是不是放書包里?”

周焱想起來,立刻打開書包,裏面的本子已經被泡軟了,她拿出手機摁了一下,沒有反應。

周焱說:“手機壞了。怎麼辦?”

“等着救援。”

“他們知道我們被困在這裏嗎?”

“沒事,也許晚一點水就能退去了。

周焱把腿縮起來,緊緊靠着李政,仍舊不敢置信。

李政的手在草灘上摸了一下,碰到了周焱的手,他握住了,問:“冷不冷?”

周焱搖頭。

李政又問了聲:“冷不冷?”

周焱愣了下,說:“不冷。”

飄着小雨,淋久了,寒意絲絲滲進了皮膚,李政摸了摸她的胳膊,把她抱了下。

周焱靠在他懷裏,說:“李政。”

“嗯?”

“我害怕。”

“我知道。”

“我剛才差點就死了。”

李政緊了下她的胳膊:“瞎說什麼。”

周焱抱緊他。

李政拍着她的背說:“別胡思亂想,我們說會兒話,分散分散你的注意力。”

“……說什麼?”

“你喜歡吃什麼?”

周焱愣了下,她似乎也不知道李政喜歡吃什麼。

周焱說:“我喜歡吃魚。”

“還有呢?”

“蔬菜基本都喜歡。”

“喜歡吃什麼零食?”

周焱想了想:“沒什麼特別的,小時候喜歡吃浪味仙。你呢?”

李政說:“我?我什麼都愛吃。”

“沒特別喜歡的?”

“……肉?”

“也算。”

李政問:“喜歡什麼電影?”

“我不愛看電影,你呢?”

“我也不愛。”

李政問:“平常放假你都幹什麼?”

周焱說:“看書。”

“……沒別的了?”

“基本沒有。”

“上回不是說你也挺會玩?”

“什麼時候說過?”

“在船上的時候。”

“不記得了。”周焱說,“唱歌算嗎?”

李政問:“去KTV?”

“偶爾會跟同學去。”

李政笑道:“還當你是個獃子。”

周焱看向李政:“那你平常放假都幹什麼?”

李政的視線沒落在她臉上:“睡大覺,喝酒。”

“以前也這樣?”

李政說:“以前不是。”

“以前什麼樣?”

李政回憶:“周末出海,有時候玩牌,打打桌球。”

聊着天,時間過得快,周焱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也不知道現在是幾點。

李政問:“餓不餓?”

“還好,你呢?”

“糖還在不在?”

“你要吃?”周焱從書包里拿出來,打開袋子讓李政拿。

李政卻伸着手沒動,說:“給我拿一顆。”

周焱拿了一顆綠色的糖放他手上,李政拆開吃了,周焱突然看見他手上的一道口子,“你受傷了!”

“小事。”

周焱捧起他的手,“傷口很深。”

“沒感覺。”

“你哪兒弄開的?”

李政說:“剛才抓了一棵樹,沒抓准。”

周焱摸了下傷口,往邊上找了找,沒有東西能包紮,她捧住李政的手,低下頭,往傷口上舔了一下。

李政一僵,周焱又舔了幾下,雙手合住他的手,說:“你剛才都沒放開我嗎?”

“……嗯。”李政的手摸到了她的,再慢慢上去,摸了下她的頭。

細雨也停了,水流仍舊湍急,不知道是不是周焱的錯覺,她覺得水位又漲了,不禁又往李政身邊縮了下。

整個世界都安安靜靜的,除了水流聲,再也沒有其他多餘的聲音,沒人在附近,也沒人來救他們。

周焱靠在李政懷裏,問:“你什麼時候喜歡的?”

“……”

周焱沒看着人,她望着黃沙色的汪洋,腦中想的卻是綠色的江水。清澈的能看見底下的石頭,船舶行走在上面,風景如畫。

身後的人過了半晌才說:“你馬齒莧在哪兒採的?”

“嗯?”周焱愣了下,“路邊。”

“那回掙了多少錢?”

“……二十幾。”

李政下巴抵在她頭頂,嘴唇碰了幾下,才低聲說:“那天我從船上下來,看見你蹲在那兒賣野菜,我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你還在。”

李政說:“那天我把你拉回了船上。”

那麼早的時候,他其實拉過她一回,那天她咬着白饅頭,拿着礦泉水,蹲在髒兮兮的菜攤上,他把她拉了起來,當時正值夕陽。

周焱從他懷裏出來,轉過身,親上他的嘴唇。李政頓了一下,用力將她的腰一摟,吻着人,手在她衣底下摸着,漸漸將人放倒,提起她的一條腿,擠在她中間。

小小的草灘上擠着兩個人,洪水中開闢了一個小世界,只剩下了他們。

周焱度過了最漫長的二十七天,她細數這些日子。

第一天她從船上醒來,第二天李政棄她而去,第三天他第一次將她拉回,第四天她遇上了河霸落水,李政救了她。

第十三天的時候她站在了霧中,天地茫茫只剩下那一艘船舶。

第十五天的時候李政教她游泳。

第十七天李政在碼頭牽着她的手,帶着她回來。

後來,他們看到了第一縷陽光,李政親了她的額頭,為她打了一張椅子,在船頂為她放煙花。

她還有栽在花盆裏融化成泥的小草發圈,還有那七個丑娃娃。

漫長的二十七天,像是走過了一輩子。

這世上真有這樣一個人,與自己的生命同等,珍而重之。

李政在她耳邊低聲說:“Tiamo。”

周焱摟緊他,眼睛發熱。

李政把周焱重新抱進懷裏,讓她躺在他胸口。周焱閉着眼,與他五指交叉,兩人時不時親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有漸漸暗下來的跡象,湍急的水流卻沒有緩停的趨勢。

周焱拿出糖果,李政攤開手。

周焱沒給,她拆了顆糖,遞到他嘴邊,李政卻微微側了下頭,沒有動靜,周焱問:“不要?”

李政遲疑了一下,往前靠了點,咬住了糖。

周焱剛拆開另一顆,突然聽見有人大聲喊:“有沒有人——”

周焱一愣,立刻站了起來:“這裏,這裏有人!”

沒一會兒,周焱看見了幾個救援人員從遠處跑了過來,她大力揮着手:“這裏——”

“你們等一下,不要動,我們馬上來救你們!”對方大聲喊話。

周焱看向還坐在草灘的李政,拉了拉他,說:“快起來!”

李政笑了笑,站了起來。

救援人員商量着營救方法,水流太急,不能貿然施救,最後他們找來救生拋投器,大聲喊:“你們讓開點,我現在把拋投器射過來,待會兒給你們傳救生衣和輪胎,把你們拉過來!”

周焱拉着李政立刻往邊上讓開。

救生拋投器射了過來,救援人員又喊:“你們拉住那頭!”

周焱趕緊拉住,兩副救生衣和輪胎很快就傳了過來。

周焱穿上救生衣,套上輪胎,說:“你先過去。”

李政還沒穿完,說:“你先,小心點,你不會游泳。”

救援人員喊:“女孩兒先過來,快點!”

周焱拉住繩索,聽着指令,配合著救援人員的動作,幾十米的距離,費了番功夫才到了對岸。

周焱摘下輪胎,喊:“李政!”

李政笑着跟她揮了下手。

繩索又一次被拋了過來,救援人員喊:“抓住!”

李政蹲了下來。

過了會兒,救援人員奇怪道:“抓住呀!抓住繩索!”

李政抬了下手,示意知道了。

然後,他彎着腰,在草灘上一點一點的摸索着。

周焱怔怔地看着他,“李政——”

“沒事!”李政回了一句,說完,他還在摸索着。

他的手在草灘上摸了一下,碰到了她的手,然後握住;

她看向他,他的視線卻沒落在她臉上;

他要她把糖果放在他手裏;

她把糖果遞到他嘴邊,他沒有動。

周焱嗓子哽咽:“李政……”

李政跪在了草灘上,仔細的摸着,終於摸到了,他朝岸邊笑了下,與周焱錯開了幾十度。

周焱淚如雨下。

這次洪水受災群眾多達四十萬,“TiAMo”的損失不算小,沈亞萍重新裝修了餐廳,這幾天正好方便張妍溪幾人拍攝紀實。

一堆拍攝器材堆了進來,沈亞萍說:“別刮花我的地板,小心點放。”

張妍溪笑道:“你怎麼對地板特別潔癖?連雨傘都不讓拿進來就怕淋濕地板。”

沈亞萍說:“我上回要開那新餐廳,就是踩地板腳滑摔了一跤,最後弄碎了一堆玻璃,傷口養了幾個月才好。”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張妍溪往角落那桌望了眼,問,“林泰還沒走?他要在慶州定居了?”

沈亞萍說:“別理他,他的車子被洪水吞了,心疼着呢,又不能找人家賠。”

“誒,對了,周焱回去了?”

“嗯,剛走沒幾天,得準備開學了。”

張妍溪感慨:“她年紀這麼小,卻經歷了這麼多。”

“她倒還好,她媽刑期不長,很快就能團聚。”

張妍溪搖頭:“我始終沒法理解她媽的這種做法,高忠光雖然已經接受調查了,可是她媽媽以後的日子還長,值得嗎?”

沈亞萍笑了笑,說:“有句老話叫‘別人的事情頭頂過,自己的事情穿心過’,不到你頭上,值不值得,都不是你能以為的。”

角落裏的林泰嚷了聲:“我能不能告什麼氣象部門防汛部門啊?我這車他們也應該負上責任吧?”

八月,烈日炎炎。

江上波光粼粼,碧水清澈。

周焱坐在甲板上,翻着課本看,陽光太刺眼,她把晾衣架挪了挪位置,正好遮陰。

欣欣蹦蹦跳跳過來,纏着周焱說:“白姐姐,陪我嘛!”

周焱道:“晚點陪你啊,我先看會兒書。”

“你真的要當老師啊?”

“當然啊。”

欣欣嘟嘴:“當老師有什麼好的啊。”

“……是啊,”周焱的視線從書本上挪開,望着江面說,“老師也不是很好。”

“啊?老師不好嗎?”

周焱又搖頭:“老師呢,是太好了,他們教我們做好人做好事,腳踏實地,遵紀守法,作弊可恥,可是社會卻告訴我不是這樣,作弊的人也許活得依舊光鮮。”

欣欣聽得半知半解,開心道:“那就別做老師啦,陪我玩嘛!”

周焱說:“那不行,那我更要做老師啊。”

“啊?”

“告訴他們欣欣到現在還沒學會拼音!”

欣欣生氣道:“哼,不跟你玩了!”噔噔噔,跑去了船頭。

周焱笑了笑。

李政從船艙里走出來,說:“你也就這點本事,成天耍小孩兒玩。”

周焱說:“這是教不是耍!”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李政問:“到哪裏了?”

周焱望向岸邊,一眼就見到了一株昂然獨立的柏樹,烈日下站得像一柄尺,枝葉繁茂。

周焱說:“到冀柏樹了。”

秀才和老媼的故事,講述希望的故事。

“太陽這麼曬,你要在外面看書?”

“看得眼睛疼了,還是進去吧。哎對了,老劉叔幫你把船開回去,他自己不做生意了?”

“我把我的生意介紹給他。”

李政扶着門框,踩下一級台階,轉身遞手。沒有焦距的雙眼,彷彿依舊能找到對方。

周焱又看了眼岸邊的那株冀柏樹,笑了下,把手放進了他的掌心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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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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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不能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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