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番外一:你是我的眼

第22章 番外一:你是我的眼

第22章番外一:你是我的眼

舅公一見到李政,眼睛立刻紅了,揮了揮佈滿老繭的手,問:“看得見嗎?”

李政頓了兩秒,才搖頭。

舅公到底沒讓眼淚掉下來:“造了什麼孽哦,走的時候還好好的,這才一個月,回來怎麼就成這樣了!”

李政滿不在乎地敲了敲桌子:“什麼味兒?菜糊了?”

“哎呀!”舅公拍了記大腿,急急忙忙奔回廚房。

李政的手沒從桌上拿開,他摸索了一下,碰到了筷子,“先吃着,是不是餓了?”

周焱一直看着他,聽見他跟她說話,她這才握住他的手,說:“一點都不餓。”語氣強調,透着股說不出的執拗。

李政笑了笑,撥開筷子,反手握住她,捏了兩下,又拉到嘴邊親了幾口,周焱臉紅,說:“幹嘛呀,舅公在呢!”

李政說:“管他!”

周焱抽了抽手,心虛地看了眼廚房,“別鬧了!”

李政不放人,握着她的手,就貼在自己嘴邊,周焱只好說:“我餓啦!”

李政一笑,終於鬆開她,周焱咬着嘴唇偷偷往他胳膊上擰了一記,再老老實實端坐好,等舅公端着菜出來,她才想起上前幫忙。

“你坐着坐着!”舅公把菜放桌上,“你倆快吃,別涼了,這小龍蝦是我昨天去鄉下捉來的,洗得老乾凈了。”

說完才意識到如今李政行動不便,正後悔着,就見周焱拿起一隻小龍蝦,三兩下剝好了,放到李政的碗裏,李政端起小碗,夾起剝好的小龍蝦吃了,說:“唔,花椒放多了。”舅公眉開眼笑。

吃完飯,李政沒打算住這裏,拉着周焱散步回去了。盛夏晚七點,紅霞未褪,溫熱的風吹散少許暑氣,堤壩邊車來車往,不少孩子湧入了附近的游泳館,周焱挽着李政的胳膊邊走邊說:“右手邊好像在建公園?就是那個小區對面那塊樹林。不過公園是不是太小了?還搭了一個舞台呢。一、二、三……總共栽了六棵樹。”

李政側過臉,眼睛望着虛空,彷彿在用耳朵看着“公園”,說:“這地方造了快半年了,估計就是個跳廣場舞的地方。”

“那也太小了,中間還種樹了,整塊地直徑都沒兩百米,轉都轉不開。”周焱好奇打量。

李政說:“等過兩個月造好了不就知道了。”

過兩個月就開學了,周焱不再執着“公園”,說起了其他,比如從游泳館裏跑出一個沒穿褲子的五歲男孩,比如剛開過去一輛載着滿車花卉的貨車,再比如河面上飛過一隻白色的大鳥,李政大部分時間都靜靜聽着,偶爾才發表一句評價或疑問。

回到船上,周焱先替李政放水洗澡。頭幾天李政不適應,都是周焱幫他洗,現在李政已經能夠獨自在浴室中摸索,周焱並不放心,但她從來不說,只在關上浴室門之後,靜靜站在門口等待,直到裏面的水聲徹底停了,她才離開。

晚上兩人睡在裏面的卧室,周焱睜眼看着天花板,過了許久,才聽見身邊的人喘息聲加重,她不由握了握拳,下一秒,邊上的人一個翻身,昏暗的船艙里只余曖昧聲此起彼伏。這是兩人的第二回,沒有初次的強迫,卻似乎比初次更加激烈,直到岸邊再也聽不見一絲車聲人聲,李政才大汗淋漓地把周焱摟進懷裏,安撫地親着她的頭頂,手也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周焱神志不清地嘟囔了聲:“洗澡……”

李政下了床,把周焱打橫抱起,邁出第一步時遲疑了一下,步子一拐,慢慢走出了卧室。這艘船他無比熟悉,一個人獨自走了兩年,從門口到卧室有幾步他都能估出來,直到“嚓”的一聲,他撞到了一把椅子。

周焱登時清醒過來,掙了一下,聲音還有一絲沙啞:“我下來。”

李政沒有動,黑暗中,周焱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覺到胸側的手微微緊了一下,隨即很快鬆開,她如願落了地。腳一沾地,周焱立刻抱住李政的脖子,親了親他的下巴,過了一會兒,李政才重新抱住她,下巴抵在她頭頂上,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什麼,最後去洗手間的路,是周焱牽着他走完的。

第二天早起趕去市醫院,擁擠的公車上有人給李政讓座,善舉讓人無法拒絕,李政道了謝,面無表情坐下,周焱站在座椅邊說:“剛才都沒吃飽,到了那兒我們再吃點東西好不好?”

“好。”

“我想吃小餛飩。”

李政笑笑。

周焱掃見車尾共座一張椅子的少年情侶,頭腦一熱,說:“站着好累。”一屁股坐到了李政的腿上。

兩人都愣住了,尤其是周焱,渾身僵硬,反應過來后立刻就想起來。李政悶笑,摟住她說:“別動,抱着剛剛好。”

周焱推了推他,根本不敢抬頭看周圍人的表情,小聲說:“放開。”

“不是說站着累么?”

“難看死了。”周焱紅着臉,尷尬地瞄了瞄周圍,果然見到好幾個偷瞄她的乘客,把臉埋到李政胸口,“手鬆開,人家看過來了。”

李政說:“已經被人看見了,不差這會兒。”

周焱在他腰上擰了一下,威脅道:“快點啊!李政!”

李政又笑了兩聲,終於不再逗她,周焱急慌慌站起身,低着頭朝着窗,自我催眠好半天。有了這個小插曲,換乘下一輛車,司機師傅好心地播放為老幼病殘讓座的廣播時,李政的臉上始終帶着笑。

到了醫院,檢查情況不太樂觀,市醫院的醫療資源並不算好,醫生建議他們去省醫,周焱跑前跑后,在網上預約了省醫的專家號,又向病人家屬打聽了半天,餘光一掃,看見李政正跟護士說著什麼,她仔細一聽,才發現李政是在問廁所,護士想扶他過去,李政搖搖頭,手扶着牆壁,一點一點摸向廁所方向,護士找了一圈,才沖周焱招手:“李政的家屬,快過來!”李政腳步一頓,周焱急忙上前,護士略帶責怪,“病人要上廁所,你是他家屬,不要只顧着跟人聊天。”

周焱說:“謝謝謝謝,我知道了。”

李政眉頭微蹙,握住周焱的手對護士說:“她在幫我問省醫眼科方面的專家。”

周焱拉了下他的胳膊:“好了,洗手間在前面,走。”

護士看着他倆離去的背影,一個高高大大,一個纖瘦嬌小,兩人似乎在說著什麼,仔細看嘴型,那女孩兒似乎在數數,護士看向兩人的腳,“六、七、八……”女孩的聲音若有似無地飄了過來,看着他倆,護士突然覺得有點心酸,一個眼瞎了的男人,一個明顯年紀還小的女孩兒,穿得都簡單樸素,不像有家底的,也不知道將來會怎樣。

“三十三步,二十六步的時候拐個彎。”周焱站在洗手間門口。

李政摸摸她的頭,說:“嗯,記住了。”

下午四點多,兩人坐車回去,乘客不多,他們終於有了座,周焱坐在靠窗的位置,抱着李政的胳膊說:“經過了和平東路,現在有點堵車,剛才那個紅綠燈那兒有個如家酒店,呀,這邊有電視台。”

李政說:“嗯,看看有沒有什麼明星?”

周焱真的盯着電視台門口瞧,突然掐着李政的胳膊興奮道:“我看到了八點熱線的主持了,就是那個光頭主持人!”

車子又上路了,主持人也沒了影,周焱繼續描述着路邊的建築,甚至還看到了一起交通事故,換乘下一輛車后,周焱終於禁不住搖搖晃晃的公車,打起了瞌睡。李政將她的腦袋小心翼翼地扶到自己肩膀上,臉頰貼了貼她的頭髮。他的眼中除了黑色再也沒有它物,如今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懷裏的人了,這世上應該沒人像那樣,在最初失明時,他竟然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而今……

李政抱緊周焱,閉上雙眼,眉頭緊鎖。

省醫院最近的專家號排在兩天後,周焱以防萬一,收拾出了一個行李包,又擔心錢不夠,拿着紙筆仔仔細細地算賬,連錢包里一個鋼鏰兒都不放過,這些瑣事她沒跟李政說,李政積蓄全無,她只有母親留給她的八千塊學費,書是一定要念的,離正常開學還有二十多天,但她要參加新生軍訓,省醫院的事定下后她得抓緊時間找份工作,但她也清楚,無論她怎麼努力,剩下這幾天她不可能湊足治療費,這一下,彷彿回到兩年前,她和母親為了債務東奔西走。

李政聽着鋼鏰兒滾到桌上的脆響,拍了下周焱的腦袋,說:“晚上讓老劉叔過來吃飯。”

“吃飯?”周焱沒回神。

“嗯,準備點下酒菜。”

老劉叔準時赴約,推杯換盞間,周焱才明白李政的意圖——他要賣船。

李政跟周焱解釋:“這船我當年買的時候也花了小几十萬,船齡是大了,不過發動機這些剛修過,船艙也裝修了,再賣一回,也能賣個好價。”

周焱點點頭,對上李政沒有焦距的雙眼,她又開口:“好。”

事情定下來,高鐵票也買好了,誰知臨走前一晚,林泰居然風塵僕僕地趕來了。李政失明的具體情況,他倆一直沒告訴林泰和沈亞萍,可他們不說,不代表老劉叔和舅公不說。林泰一進屋,劈頭蓋臉一通罵:“你他媽就從來沒把我當兄弟,你這眼睛到底怎麼回事兒,你以為你能瞞多久?你給李正傑瞞着他還能念着你的好?前天亞萍知道了真相,把正傑打得鼻青臉腫,那小兔崽子恨都恨死你了,亞萍還哭了半天,這兩年我就沒見她掉過一滴眼淚,一碰上你,我就知道准沒好事!”

周焱打斷他:“林泰!”

林泰喊:“嚷什麼嚷,你插什麼嘴!”

李政一踹椅子,指着大門:“你他媽要不好好說話,就乾脆給我滾!”

“老子為了誰趕了兩天路才趕到這兒,你他媽還有沒有點良心!”林泰眼睛微紅,李政看不見,周焱卻看得清楚。她拉了拉李政的胳膊,李政這才黑着臉,用腳勾了下椅子,把椅子擺正了。

“我給你倒杯水。”周焱去廚房倒了水,林泰一口喝完,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下,才重新開口:“正傑知道是他那一棍子害得你,他也怕了,那慫貨,被揍得連門都出不了,我出發之前還問我你到底有沒有事。”林泰瞄了眼李政,“不管怎麼樣,你都放寬心,怎麼著都還有我呢。”

第二天林泰陪同,三人一大早就趕到了省醫院,周焱到底年紀小,不會來事,有林泰在旁東奔西走,她也安心許多,挽着李政的胳膊,站在醫院大樓的窗戶邊說:“左邊是住院部,右邊是停車場,前面還有一個湖呢。”

李政說:“好像有哨子聲?”

周焱一看:“嗯,有個孩子在吹哨子呢,八九歲的樣子,是個小胖子,呀,他媽過來揍他了。”形容一番后,又問,“你要上洗手間么?”

“不去,買個喝的。”

周焱挽着他的胳膊往左邊走:“左手邊有自動販賣機,一、二、三……十九,你要喝什麼?第一排都是汽水,從左到右,芬達、雪碧、可樂……”

林泰拿着一堆單子,遠遠看着前方販賣機前的兩人,原本覺得沉重的單子,這刻似乎恢復了它們本來的重量,輕飄飄的。

專家制定了治療方案,費用不菲,先安排住院,究竟如何需看術后恢復情況,成功幾率對半分,周焱聽到這裏,心裏一沉,李政不打算當天入院,周焱拗不過他,回去的路上,林泰比往常沉默許多,周焱照舊描述着窗外的建築。

晚飯後林泰就走了,李政洗完澡出來,聽見動靜,問:“在幹什麼?”

“擦桌子。”

“不是才擦過?”

周焱把抹布翻了一面,說:“書桌椅子都沒擦過,老劉叔今天不是給你打電話了嗎,有買主了?”

李政坐到床邊,聽着周焱一會兒擦傢具,一會兒搬桌椅,忙得不可開交,說:“有人問了價錢,老劉叔說壓價太厲害,再等等。”他張開手臂,“過來。”

周焱遲疑了一下,放下抹布走到李政跟前,李政把她抱到腿上,問:“捨不得?”

“……還好吧。”

李政一笑:“還好是什麼意思?今天怎麼這麼勤快?”

周焱沉默片刻,才說:“我是挺捨不得,新裝修的呢。”

李政一言不發,半晌才吻了吻她的額發,說:“那不賣了。”

“那怎麼行!”周焱一驚,拍了他一下,“趕緊賣,比起實物,我更喜歡人民幣!”

李政又笑,過了會兒說:“今晚睡船頂吧。”

周焱喜歡船頂,視野開闊又涼快,她小時候就有露營的夢想,最羨慕那些參加夏令營的小朋友。鋪好涼席,支好蚊帳,周焱靠在李政懷裏說:“本來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有機會參加夏令營,結果我出了水痘,初一的時候又有夏令營,結果我高燒三十九度,後來初三還有一次,趕上我……”說到這裏,周焱又停下了。

李政問:“趕上你什麼?”

周焱不太好意思說這話,“趕上我大姨媽,痛得最厲害的一次,差點滿地打滾,所以又沒去成。”

李政忍俊不禁:“你跟夏令營八字不合,這多災多難的。”

周焱一想,贊同地點着頭:“是呢,你這麼一說還真是。”

李政忍不住揉亂她的頭髮,如果他還能看見,見到的一定是一副點着腦袋的呆樣。揉着揉着,他慢慢放下了手,雙眼無焦地望着遠方,許久才說:“周焱。”語氣無比嚴肅認真。

周焱一愣:“嗯?”

李政不再抱她,懷裏一空,風更涼了,他說:“我要是瞎一輩子,怎麼辦?”不待周焱開口,他自顧自地接著說,“我不介意我以後究竟還能不能看見,最開始的時候我甚至有點慶幸,好像正傑那一棍子打下來,我心裏頭能舒服很多。”這種心理讓他晚上能睡一個好覺,似乎身體的殘疾能恕一部分的罪孽。

周焱對他的這番話沒任何驚訝,她問:“你不想治好?”

“想。”她在他身邊,牽着他走,描述着一景一物的時候,尤其地想,這種“想”讓他無比渴望睜眼,李政說,“還有十來天你就得去軍訓了,到了學校好好學習,別想着打工,我每個月給你匯錢,不用擔心我,我這邊有林泰。”

李政事無巨細地交代着,從衣食到住行,彷彿這一別就是永遠,因為以後沒機會再見了,所以他要將她的一切都安排好,周焱看着自己的胳膊,她和他的距離有一拳多,這似乎是這段日子以來兩人間最遠的距離,這些天只要單獨相處,李政總愛抱着她,今晚卻一下子拉遠了。

周焱打斷他:“沈亞萍有一本聖經,我在她家的時候讀過幾段,有一段我讀了好幾遍,後來好像就背下來了。是聖經雅歌篇里的一段,上面寫着:

求你將我放在心上如印記

帶在你臂上如戳記

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

嫉恨如陰間之殘忍

所發的電光,是火焰的電光

是耶和華的烈焰。”

小姑娘的聲音安和寧靜,似最柔軟的江風,李政不由想起她坐在船舶中央,周圍圍着一圈孩子的畫面,那時她念着一首詩,夕陽薰細草,江色映疏簾,是他見過的最美的畫面,而今夜色綿綿,在這黑暗的天地之間,江河之上,這是唯一的光的所在。

周焱開學軍訓,遠赴北京,李政在省醫院接受治療,舅公和林泰陪護,期間沈亞萍也來呆了幾天,隨行的還有李政曾資助過的那幾個孩子。晚上兩人通話,周焱難得跟李政訴苦,痛斥教官心狠手辣,李政也難得像哄小孩一樣哄她。

終於等到了拆紗布的日子,病房裏圍滿了人,大家都屏息期待着。李政睜開眼,微弱的光彷彿一閃即逝,模模糊糊中,他掃視了一圈病房,看見兩個白大褂,年齡相仿,其中一個方臉,戴着金邊眼鏡,李政叫他:“吳醫生。”

舅公喜極而泣,病房裏一時歡聲笑語,吳醫生笑着說:“小夥子能耐,一下子就認出我了!”

李政笑笑,他不光能認出主治醫生,他還知道病床到洗手間是九步,眼科到對面的窗戶是十八步,窗戶到自動販賣機是十九步,病房的小護士是鵝蛋臉,一字眉,護士長四十多歲,眼睛一單一雙。

他的小姑娘成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現在還在北京的學校里。

李政剛要找電話,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失明后他的聽覺格外靈敏,病房裏眾人還在說著話,他似有所覺,望向門口。

腳步聲戛然而止,小姑娘扶着門框,急促地喘着氣,汗水從她微微晒黑的臉頰滑落,她的視線緊緊地釘在坐於病床中央的男人身上。

萬籟俱寂,李政展開雙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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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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