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遇襲
第12章遇襲
船上,周焱眺望遠方。
那天嚴芳芳跟她吐槽:“哎,你媽這開場白用了兩年了,怎麼就不知道更新一下,還十八省呢,明明連長江對岸都沒去過!”
而一轉眼,她竟然站在了長江上。
周焱有種奇特的感覺,天如此之高,山川如此之遼,統統抵不過一葉扁舟上的風景。
生生不息,無盡長江滾滾來,這是生命在流動,再宏偉的山川,也無法同這種力量比擬。
“在想什麼?”李政低頭問。
周焱說:“我在想,水這東西真神奇。”
“神奇?”
“我記得小學的時候,有一回老師給我們上課,講一個大道理,在桌上滴了一滴水,水很快就蒸發了,後來端來一個魚缸,魚缸里有條小金魚,這條金魚被我們班同學養了一個學期。”
“道理……積少成多麼?”
周焱搖頭:“不是這個,是說,一滴水只有放進大海里才永遠不會幹涸,一個人只有當他把自己和集體事業融合在一起的時候才能最有力量。”
“這是什麼道理,哪個名人說的?”
周焱說:“雷鋒。”
李政:“……”
消化了幾秒,李政胸膛震動了幾下,不再虛虛環着她,站到了邊上,問:“你覺得有道理?”
周焱說:“能流傳下來的至理名言,你覺得沒道理么?”
“至理名言……”李政說,“你老師這實驗,還有另一個道理。”
“嗯?”周焱來了興趣,“什麼?”
“一滴水成不了大氣候,只有匯成一片海,才能興風作浪,掀了船,吞了人。”
“……哪個名人說的?”
李政道:“我說的。”
周焱:“……”
李政睨她一眼,似笑非笑:“怎麼,心裏在罵什麼?”
“……沒。”
李政側了下,身子靠着儀錶台,看着周焱說:“你一定在想,這算什麼至理名言。”
周焱沒說話,算是默認。
李政說:“知道雷鋒那句為什麼是至理名言么?”
“為什麼?”周焱問。
“因為他是雷鋒,他有名,所以他說的話,隨便摘兩句,就是至理名言,所有的至理名言都一樣。這就跟有錢人拿個A貨上街,人人都誇這牌子新貨好看一個樣。”
周焱啞口無言。
李政又說:“你老師教人只教一半,其實還有個爛大街的道理。”
“滴水穿石;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李政看她一眼,一笑:“會舉一反三了,不錯。”
周焱說:“這些都牽強,跟實驗不符合。”
“所以我說你老師教人只教一般,浪費了那一缸金魚缸的水。”
周焱說:“你乾脆去當老師啊。”
“我沒你這大志向。”
周焱偏了下頭。
李政看着她,笑着說:“來,再給你講個大道理。”
周焱重新看向他。
李政指着前面,穿過艙門玻璃,穿過生生不息的江河,那是如同另一個世界的都市,隔着那麼遠的距離,仍能看見林立的高樓。
“看那兒,那是陸地,上頭的人,靠腳走路,騎兩個輪子,開四個輪子,朝九晚五,半夜泡吧。”
周焱望着遠處的高樓,不知道多少層,像高不可攀,插進了雲里。
李政接著說:“而這兒,江上行走,一艘船,一碗飯,一碟菜,跟風浪作伴。”
“陸地上的是一種生活,五光十色燈紅酒綠;江上的,是另一種生活,千篇一律,寡淡的跟這水似的,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個大浪,那就一乾二淨了。”
周焱怔怔地說不出話。
這道理有點長,沒法一下子總結,她提煉不出金句。
又也許這是一種生命的形式,漫長悠遠,應該訴說幾十年的篇幅,不能被短短几句話輕易概括了。
半晌,周焱終於開口:“那你呢,為什麼會在這兒?”
在這兒,江上行走,一艘船,一碗飯,一碟菜,跟風浪作伴。
船在水上漂着,漂得穩穩噹噹,李政沉默了會兒,似乎在思考。
“過日子,有什麼為什麼的。”他隨口道。
三兩艘船過去,有的船跟他們這艘一樣,有的是前後兩個頭的,外面甲板上站着大人小孩,曬着衣服倒着水。
只有李政的船,向來只有他一人。
周焱也沒繼續,轉移話題問:“你葯擦完了?”
“唔。”
周焱上下打量他,說:“臉呢?”
“不擦了。”
周焱把紅花油放進膠袋,說:“我先把油拿回去?還是放這兒?”
“拿回去吧。”
“你現在開船嗎?”
“嗯。”
周焱把袋子一系,準備走了,剛轉身,她又回頭說:“人生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是誰說的?”
李政挑了挑眉,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周焱問:“這是至理名言么?”
李政笑了聲:“是。”
周焱點點頭,這才轉身走了。
李政看着她出艙門,聽着腳步聲遠去,指頭點着儀錶台,站了一會兒,才轉身握住方向盤,自言自語笑了聲:“個小東西!”
衡通碼頭。
蔣博文一行人已經等了幾日,始終沒有盜竊團伙的消息,旅遊的好心情早被消磨光了,王潔用手扇着風,皺眉說:“我不想呆在這兒了,真沒意思。”
徐洋說:“回家回家,馬上回家!媽的,以後再也不來這兒了,什麼破旅遊城市!”
王潔問高珺:“你呢,還想玩兒啊?”叫了聲,她不理,“喂喂喂,看什麼看啊!”
順着高珺的視線,王潔望過去,說:“你們說蔣博文腦子有洞還是怎麼的,跟那幫船工聊這麼起勁呢?”
徐洋一笑,瞅了眼高珺,意味深長地說:“不聊聊,怎麼知道人去哪兒了嘛!”
船工忙活了大半天,汗流浹背,接過蔣博文遞來的飲料,擰開猛灌了幾口,說:“你問小李那船啊?”
蔣博文說:“是,就他那船,他往哪裏開啊?”
“我想想啊。”船工又喝了幾口飲料,“啊,好像是到慶州去,去完慶州就回來了。”
“慶州?”
“離這兒也不遠,我算算,他們的船開的慢,前天颱風肯定開不了,估計過兩天就能到了。”
蔣博文道了聲謝。
王潔見蔣博文回來了,問:“哎,你剛跟人聊什麼呢?”
“沒什麼。”
徐洋揶揄道:“還能聊什麼,不就打聽那船去那兒了么。”
“什麼船?”王潔不解。
“就住在旅館那男的,他不是找那人修的船嗎。”
王潔想起來了,哼了聲,沒有搭話。
幾個人往回走,高珺落後幾步,跟在蔣博文身邊,說:“他們說不想玩了,要回去。”
“嗯。”蔣博文心不在焉。
“你呢?”
蔣博文皺了下眉,突然道:“高珺,你是不是知道周焱家發生了什麼事?”
高珺一愣:“我……我知道什麼啊?”
蔣博文停下腳,轉身看着她:“你知道。”
高珺躲開眼:“你胡說什麼啊。”
“……周焱掉河裏,你見死不救,你既然病倒了,我也不想追問。”
高珺忍不住說:“我沒有!我說了當時的情況……”
“夠了!”蔣博文不想聽,“你只要告訴我周焱家到底出了什麼事!”
高珺低着頭,胸膛起伏不定,半天才說:“她爸死了。”
蔣博文一愣:“周老師?”
高珺譏諷:“死得不光不彩,還老師……”
“你說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
高珺不看他,說:“我不知道,我聽我爸說的。”
高珺咬緊牙關,不願再談,蔣博文不強迫,神不守舍跟着前面兩人又走了會兒,他突然問了聲:“你家現在是不是住在慶州?”
李政開船,周焱擦洗着船頂。
站在高處望着長江,又是一番不同風景,周焱擦了下汗,站直瞭望着遠處的江水,慢慢喘着氣,不知不覺哼了幾聲歌,傻乎乎笑了笑,又彎下來,繼續幹活。
傍晚的時候,周焱在衛生間裏沖澡,聽見外面李政在跟人吆喝,讓人幫忙。
周焱加快速度,船靠岸了。
一出衛生間,就跟李政撞了個正着,周焱往後跌了兩步,李政把她一拉,問:“洗澡了?”
“嗯,這麼快就到碼頭了?”
“還快?都大半天了。”李政鬆開她,“走。”
周焱跟着李政,剛登上碼頭,遠處就跑來一個人撲進了她懷裏,大喊大叫:“白姐姐白姐姐,你怎麼來啦,我以為你走啦!我都想死你啦!”
周焱把欣欣抱起來,笑道:“我也想你啊。”
六歲的小姑娘分量十足,周焱平常看李政抱得輕鬆,到了自己手裏,才知道吃不消,胳膊剛打顫,懷裏的小孩就被人接了過去。
李政把欣欣舉起來,問:“你爸呢?”
欣欣興奮地喊:“再高點再高點,我要開飛機!”
李政把她往上拋了下,欣欣興奮地尖叫。
“行了,你爸呢?”
“爸爸在前面的飯店,讓我來接你們!”
李政把欣欣擱地上,大步往前走了,欣欣拉着周焱的手,蹦蹦跳跳追上去。
一群船老大坐在飯店裏吃飯,掛在牆上的電視機正播着天氣預報,近日還有一股強颱風,幾個船老大抱怨着:“還讓不讓人過日子了!”
老劉叔佔好位子,招了招手:“這裏!”
李政向他走來。
老劉叔說:“可等你好半天了,怎麼從衡通過來走了這麼久?”
李政說:“船上窗玻璃碎了,找人修了修,耽誤了一天。”
“我早就叫你修修了。”
周焱跟着欣欣進來,叫了聲:“老劉叔。”
“啊!”老劉叔吃驚,“你怎麼……”
他看向李政,李政抽出兩根筷子,夾了塊牛肉扔嘴裏,問:“菜齊了?”
“還差兩個。”老劉叔看看李政,又看看周焱,好半天才說了句,“小白你坐,要喝點什麼?”
周焱說:“不用了。”
老劉叔還是叫了兩罐加多寶,跟李政一人一瓶啤酒。
李政用筷子挑開兩個酒瓶蓋,問:“小李呢?”
“跟他媳婦兒買東西去了。”
老劉叔滿肚子問號,食不知味,吃完了回到碼頭,幫李政裝貨的時候,忍不住悄聲問:“她怎麼跟你來了?”
李政說:“碰上了。”
“碰上了?”老劉叔望了眼遠處正帶着幾個孩子一塊兒玩的周焱,說,“也是巧嗬。”
“嗯,挺巧。”
碼頭上幹得熱火朝天,周焱帶着幾個小孩坐在一角,跟他們講了兩個自己編的童話故事,一個小男孩怔怔地說:“原來賣火柴的小女孩是被人販子拐來的?”
周焱神情自若:“你們看,你們爸爸媽媽這麼忙,沒空看着你們,但你們也不能亂跑,更加不能理那些陌生人,萬一被人販子拐走了去賣火柴,那怎麼辦?”
幾個小孩的人生觀受到了衝擊,許久沒有回神。
夕陽橫斜,碼頭上飄蕩着孩子們的讀書聲:
“圓天蓋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
遠看不見山,那天邊只有雲頭。
也看不見樹,那水上只有海鷗。
颼颼,吹散一天雲霧一天愁。”
幾個大人邊聽邊笑,一個人借了火給李政點上煙,說:“這什麼詩啊,怪裏怪氣的。”
“誰知道。”李政吸了一口,“好了。”
對方收回香煙,咬上了說:“那個姑娘還是大學生吧?有學問啊,編得故事像模像樣的,哄得我那傻閨女一愣一愣的。”
李政一笑。
邊上另一人跟着說:“她哪個大學的啊,來這兒過暑假啊?”
李政抽着煙沒答。
“是你家裏孩子?”
“你女人吧?”
“她才多大啊!”
“大學畢業了吧?”
李政聽着耳邊一聲聲的話,眯眼望着那頭的人,抽完半根煙才說:“她將來當老師。”
“老師?老師好啊!”
李政笑着說:“瞎教教,誤人子弟。”他喊了聲,“欣欣,過來!”
欣欣歡天喜地跑來,李政交代了她兩句。
過了會兒,夕陽不見了蹤影,欣欣拉着周焱跑了。
周焱還以為她要去哪裏玩,誰知道欣欣帶她來了一處湖泊。
周焱說:“你又要游泳?”
欣欣驚奇:“白姐姐,你真聰明!”
周焱說:“不會是又想教我吧?”
欣欣驚嘆:“你怎麼知道的呀!你會算命啊?”
周焱拍了下她的腦袋,好笑地說:“找個泳池吧,安全點。”
“不用,這裏能下水的,水很淺,白天還有叔叔看着的,能免費游泳!”
周焱聽明白了,這是政府給市民的福利。
“那你游,我陪着你。”
“我教你!”
周焱解釋:“你是小孩子,穿這樣也能游,我是大人了,下水衣服不好看。”
“天黑嘛,沒有人看的!你看,那邊也有阿姨跟小朋友在游泳呢!”
周焱還是搖頭,讓欣欣自己下水。
水果然淺,欣欣站着跟她招手,周焱說:“你先游一會兒。”
欣欣一頭扎進了水裏。
免費泳池,時間尚早,來游泳的男男女女不少,一直等到七點半,人群漸漸散了,周焱才小心翼翼地把腿伸進了水裏。
欣欣冒出水面,魚一樣劃到她跟前,說:“白姐姐你不要怕,只要不到中間去,不會淹死你的!”
“……”周焱說,“謝謝你安慰啊。”
周焱下了水,水位還不到她的胸口。
李政一身汗,把T恤脫了,就着江水沖了沖胳膊,又抹了把臉,坐到了貨箱上,摸出根煙點上。
抽了會兒,老劉叔大老遠喊他:“欣欣她們怎麼還沒回來啊?”
“還早。”
“你明天裝完剩下的就走?”
“看情況吧。”
“我明天跟個老朋友聚一聚,晚上就走。”
“嗯。”李政把煙掐了,從貨箱上站起來,“你回去歇着吧,我去接她們。”
今晚看不到月亮,李政沿着路燈,慢悠悠地逛到了湖泊,大老遠就聽見孩子氣急敗壞的聲音。
“你笨死啦,手臂就這樣嘛,這樣!人會漂起來的,你放心好啦!——哎呀,你不要喝湖水呀,人家游泳的時候會尿尿的!——哎呀,你怎麼還喝呀!”
“白姐姐你氣死我啦!”
周焱嗆得鼻子裏都是水,擺着手說不出話,拖着兩條腿費力地往岸上走,下定決心再也不學游泳了,手剛摸到草坪,一雙穿着拖鞋的大腳就出現在了她面前。
周焱緩緩抬頭。
“欣欣,自己游去,我來教她。”
“李叔叔你來啦,那我不管啦!”欣欣歡呼,一頭扎得老遠,跟剛結識的兩個孩子玩去了。
李政蹲在地上,似笑非笑:“有點兒用沒?”
周焱嗆了幾聲,帶着鼻音說:“不學了。”
她往邊上走,李政把她一擋。
甩開拖鞋,脫了T恤,李政下到水裏,一把撈住想趁機上岸的人,說:“出息!過來!”
周焱被帶了過去,水淹過了她的胸口,李政從水裏把她的腿一提,周焱拍了兩下水,又吃進一口,“李政!”
“上次怎麼教你的,這麼快就忘了?”李政把周焱的手放到自己肩膀上,說,“來,把我當浮板,腿蹬起來。”
周焱深呼吸,只覺得手下的皮膚又厚又燙,她蹬了下,被李政帶着往前游,不小心吃進水時,李政就把她撈起來,抱着她讓她休息片刻,然後繼續。
周焱游泳沒天賦,四肢始終不夠協調,費了半天勁,才能扶着李政划起來,李政嘗試着放開她:“對,把手鬆開試試?”
周焱握在他胳膊上的手一緊。
李政把自己抽出來:“試試。”
周焱雙臂劃了兩下,整個人又跌了下去。
“嘩啦”一聲,李政把她撈出來。
周焱嗆着水,說:“不行了!”
“沒用。”
李政抱着她靠向岸,周焱半邊重量全卸在他身上。
晚風微醺,草香盈盈,頭頂沒有月光,路燈離這頭遠,四周昏暗,遠處還有人聲嬉鬧。
周焱靠着岸,背後是冰涼的水泥地,她抹了下臉上的水,微微喘息着,低頭說:“上去了。”
李政扶着陸地,把她困在當中。
她頭髮濕透了,扎在頭頂的圓球已經鬆散開,李政捏住發圈,輕輕扯下來,濕發像瀑布一樣垂滿周焱的肩頭。
李政幫她理着頭髮,說:“之前念得什麼詩?”
“什麼?”
“什麼圓天蓋着大海。”
“思鄉的詩。”
“不怎麼樣。”
周焱說:“這跟古詩不一樣。”
李政哼了聲,不置可否。
周焱說:“你衣服不在這兒。”
“嗯,在那邊。”
“那過去吧。”
李政沒吭聲,他的手掌在周焱的脖子后輕輕浮動着,問:“游過去?”
“嗯。”
“你會游么?”
周焱說:“能動幾下了。”
“嗬……”李政一笑,低下頭,親了她一口,“該誇你?”
周焱偏過頭,雙手無處放,只能用力拉着水底下的T恤下擺。
她往後倒,黑髮垂了一地,李政扣緊她,吻下去。
湖裏幾個大人小孩還在嬉鬧,笑聲飄蕩在湖泊上。
盛夏的夜晚,最適合在水下消磨時光,洗去白天的燥熱。
乾燥的水泥地面上,拖出了一片水漬。
周焱坐在地上,低頭擰着身上的衣服,湖水像一涓細流,流向地面,最後滴答滴答。濕T恤緊緊貼着身體,她輕輕扯了下,背上突然貼來一根手指,從左往右,慢慢劃過去。
周焱挺了下背。
李政躺在地上,一手枕在腦後,一手輕輕划著,問:“剛才壓疼了?”
“還好。”
地階堅硬,她後背估計被壓出一條紅線,頭髮長,遮住了大半的背,看不到。李政捏住她一撮長發,盯着她瞧,從頭掃到底,瞧不見正面。
“天氣預報說還有颱風。”
“嗯,怎麼?”李政說。
“那船還開不開?”
“開,明天走。”
“老劉叔他們呢?”
“他們也走,不過是往回。”
“你終點是哪兒啊?”
問話的人一直背着身,李政的手向下,在她的腰邊停頓了一下,扶了上去,坐了起來。
周焱縮了下腰腹。
李政摟着她,垂眸看着她的側臉,說:“去慶州,去過那兒么?”
周焱說:“去過兩回。”
“去幹什麼?”
“玩。”
李政笑着:“你也會玩?”
“……我怎麼不會玩?”
“慶州有什麼好玩,四線小城市……那邊倒有個遊樂園,去沒去過?”
周焱搖頭:“好多年前跟我爸去的,他一個同事老家在那裏,所以帶我去玩……”周焱聲音低沉了一點,頓了下才接著說,“那個時候遊樂園還沒建成呢。”
“看來你還真去過。”
“這有什麼好假的。”周焱動了下腳趾頭,說,“走了吧?欣欣要玩瘋了。”
李政說:“你先坐着,我去拿衣服。”
“一起去。”
李政拍了下她的肩:“坐着。”
說完,李政站了起來,往水裏一跳,箭一般划向前方。
雙肩寬厚,粗壯的手臂輕易撥開了水,風吹日晒的膚色,常年搬貨拉纜繩的肌肉,跟之前在這湖裏游泳的男人統統不一樣。
周焱看着湖裏漸漸遠去的人,咬了兩下嘴唇,抬起手,食指輕輕擦了擦唇瓣,那人的氣息似乎還有餘留,舌頭有點發麻。
周焱覺着熱,扇了幾下風。
李政出了水面,踩到草坪上,穿上拖鞋,欣欣百忙之中抽了個空,游過來問:“李叔叔,要回去了嗎?”
李政說:“不回,你繼續玩兒,注意安全。”
“噢!”欣欣歡呼。
周焱等了一會兒,看見一道影子慢慢從路邊走來。
李政把一雙白色涼鞋扔地上,抓着T恤,一邊擦着身上的水,一邊說:“再坐會兒。”
“幾點了?”
李政說:“還早。”
周焱把腳伸進水裏洗了洗,李政往她邊上一坐。
周焱說:“我剛好像聽見欣欣說話?”
李政把臟T恤扔邊上,說:“玩瘋了,回去再叫她。”
“哦。對了,明天幾點出發?”
“等貨裝完……到時再看。”
“那我明天上午出去一下。”
李政看向她:“去哪兒?”
“聽說附近有個防空洞,欣欣也說要去。”
李政“嗯”了聲。
周焱問:“我皮筋呢?”
李政往地上摸了兩下,又掃了一圈,說:“沒了,可能掉湖裏了。”
“……算了。”
無所事事,李政摸出個打火機,撥了幾下火,往四下看了看,他站了起來,往後面走去。
周焱回頭,看見他從不遠處的草地上拔了一捧草,又走回來坐下。周焱瞅了眼,裏頭有狗尾巴草和不知名的雜草小野花。
李政懶洋洋坐着,低頭把幾根草纏到了一塊兒,點着打火機,燒了燒尾巴,纏了幾根后,他又把這些纏到了狗尾巴草的杆子上,粗糙的或多餘的地方,就用打火機燒一下。
周焱扶着地,腳在湖裏頭晃着,過了會兒,邊上的人用手指梳起她的頭髮,攏成一捧,紮上小草。
“好了。”
周焱摸了摸,發圈挺結實,似乎還摸到了一朵小花。
周焱問:“有花?”
“嗯。”
“什麼花?”
“不認識,粉白色的。”
周焱好奇,一邊撥着腦後的小粉花,一邊在水裏晃着腳。
李政活動了一下肩膀,骨頭咔嚓咔嚓響了兩下,胳膊撐着地,往後躺了躺,看着那根小手指頭在那兒撥來撥去,快把野花撥下來了,他一笑,抓住她的手說:“再動頭髮又散了。”
風熱熱的,空氣里有一種雨前才特有的泥土味,熏得人昏昏欲醉。
許久,李政看了眼周焱身上已經幹了的衣服,說:“走吧。”
“嗯。”
兩隻手還拉着,直到把欣欣叫回來,才鬆開。
欣欣今天玩得盡心,回去的路上蹦蹦跳跳,往前面跑了兩步,倒着走路,大聲說:“李叔叔,你怎麼不穿衣服!”
李政把手裏的T恤往她鼻子前一掃,欣欣誇張地捂住半張臉:“臭死啦,一股汗味!”
李政乾脆把T恤蓋到她頭上,說:“幫我拿着。”
欣欣扯下來,嫌棄地往前面一丟,轉身就跑,咯咯笑着:“才不要,臭死了!”
李政笑着把衣服往肩上一搭,放慢腳步,腳下兩道影子一前一後,時不時地重疊。
回到船上,周焱先洗澡,她剛準備脫衣服,手頓了下,回到鏡子前,側了下頭。
衛生間燈泡瓦數低,光線昏暗,黑髮中間夾雜了一抹綠色,綠色上開出了一朵粉白色的五瓣小野花,很小一朵,只有她指甲蓋大。
周焱靜靜地望着鏡中的自己。
衛生間的門開了,李政說:“好了?”
“嗯。”周焱披散着一頭濕發,端着臉盆說,“我去晾衣服。”
“去吧。”
剛有人洗過澡,衛生間裏還有沐浴露的清香。
廉價的洗頭洗髮一體的沐浴露,還剩下一小半,李政往浴缸里一站,一邊沖水,一邊擠了些,胡亂往頭上身上抹,泡沫流進了眼睛,他對着水沖了沖,睜開時模模糊糊地看見了窗框上的蘑菇。
他碰了一下,還真是。
前不久她打掃衛生之後,蘑菇就沒了,才幾天功夫,又長了出來,菌類的生命力如此旺盛。李政想了一下,還是把這些都摘了,直接扔出了窗戶。
照舊三分鐘沖完澡,他順便把衣服褲子在水裏撩了撩,出來的時候,周焱還沒進屋,打開大門一看,那人正站在甲板上望着天,邊上是晾衣架。
李政走出去,說:“看什麼呢?”
周焱回了下頭,“會不會下雨啊?”
“不一定。”
“那衣服得收進去。”
李政把濕衣服抖開,晾上去說:“站半天就想着收不收衣服?濕了就讓它濕着,太陽一出就幹了。”
周焱對男人的大大咧咧無語,“雨淋過了得重新下水洗。”
“麻煩不麻煩?”
“你洗衣服花了幾分鐘?”
李政挑眉:“一分?”
“收個衣服多少時間?”
李政笑了笑:“幾秒。”
周焱說:“最多一分鐘的事情,有什麼麻煩的?要麼晾到裏面,要麼重新洗,還是雙向選擇。聽我的晾進去,還能省下五十秒。”
李政扶着晾衣架大笑,周焱嚇了一跳,臉熱了熱,“有什麼好笑的啊……”
李政握着她的肩,把她拉過來,親了下她的嘴,笑道:“這口才,是該當老師。”
周焱微微低下頭。
衣服晾了進去,關燈了。
周焱躺在床上,摁了下手機,時間還早。她呆了一會兒,在手機屏幕暗下之前,又摁了一下,手往上面的書桌摸了摸,不一會兒,摸到了。
小草發圈放到了屏幕上,像是發著光,光里還開出了一朵指甲蓋大的小花,周焱撥着它,心裏默默數着,一瓣,兩瓣,三瓣,四瓣,五瓣,光快暗了,她又摁了下鍵,微風從窗外拂來,送進了幾滴雨絲。
外面李政靠坐在床頭,順手把窗戶關了下,關完了,往背後的屋子掃了眼,等聽見了關窗聲,他才重新靠回去,一直枯坐到後半夜,才有了睡意,朦朦朧朧閉上了眼。
小雨沒下多久,第二天,空氣依舊悶熱。
周焱帶着欣欣坐上公交車,下車後步行七八分鐘,到了防空洞。防空洞七點半對外開放,她們來得早,裏面只有兩三個老年人。
坐了一會兒,人漸漸多了起來,大多都是老人家帶着小孩過來,喧囂聲漸大。
老人下棋聊天,顧不過小孩,孩子們差點把洞都給掀了,幾個沒帶孩子來的老人難免抱怨。
有個小孩犯困,趴在桌子上睡得抱住自己胳膊,家長跟邊上的人說:“我回去拿條毯子,你幫我看着點。”
剛說完,邊上突然遞來條毯子,一個小姑娘說:“毛毯租嗎?一小時兩塊錢。”
公交車來回四塊,孩子最多睡一個小時,租毯子划算。
周焱接過兩塊錢,又問邊上正罵小孩的老人家:“要看孩子嗎?中午前五塊錢,我還能給孩子講故事,教拼音和英語。”
周焱把英語課本和大學錄取通知書攤在對方面前。
不一會兒,周焱的桌上就圍了十幾個小孩。
碼頭上,李政干到了大中午,汗如雨下,掀起衣服擦了把臉,再往下擦着脖子,接住老劉叔扔來的煙,咬住了說:“差不多了。”
“那你們吃了飯就走?”
李政看了眼頭頂的太陽,“嗯,再不快點兒,真來不及了。”
老劉叔說:“她們怎麼去了這麼半天,還沒回來?”
“快了。”李政回頭,望向遠處,不一會兒,又用衣服擦了擦脖子,說,“來了。”
由遠及近,一大一小漸漸走到了陽光下。
欣欣飛奔到老劉叔懷裏,喊:“爸爸!”
老劉叔笑着抱起她,摸了摸她額頭,“玩得全是汗,我看你這兩天是要玩瘋了!”
李政站在原地沒動,等人走近了,夾下香煙,煙頭點了下她手上的膠袋,說:“兩條毯子都拿走了?”
“……嗯。”
李政揚着嘴角,“賺了多少?”
周焱說:“七十幾塊。”
李政咬回香煙,搖了搖頭:“怪不得賣葯黨專找老人。”
周焱仰了下脖子,瞥了他一眼,李政一笑,拍了下她的頭。
午飯照舊在船老大們經常光顧的小飯店裏吃,小李和他媳婦也在,幾個人坐了一張大桌。
老劉叔看着埋頭吃飯夾肉的周焱,笑道:“我還當你不喜歡吃肉,船上的時候就吃那麼幾筷子,這家飯店做的紅燒肉特別好吃?”
老劉叔夾了一口,嚼着說:“也一般般嘛。”
周焱笑了笑,又夾起了蝦,放開了吃。
李政掃着碗裏的飯,抽空看了她一眼,哼笑了聲。
吃得熱火朝天時,門口突然停下了一輛轎車,車身油光發亮,與擁擠寒酸的小飯店格格不入。
車裏下來個人,一身休閑打扮,戴着副墨鏡,走進飯店,把墨鏡一摘,朝着老劉叔那桌笑道:“我就猜你要是還沒到慶州,那肯定還在這兒!”
說著,看見了端着飯碗的周焱,似乎有點驚訝,揚了揚眉,“小美女,你也在呢?”
林泰弔兒郎當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