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即使冥王拒絕得不可謂不幹脆利落,宙斯想要把美人拿到手的執着,卻不是那麼輕易就泯滅,反而因這這諸多的阻撓,越發熾烈了。

一計不成,他便再生一計,厚顏無恥地無視了‘亡者身份’這個定語,一廂情願地將這當做一份立意友好的請柬,火急火燎地定了明日前來,口口聲聲說是要檢查塔爾塔洛斯里囚禁的提坦們的狀況。

儘管這理由破綻百出、着實拙劣,哈迪斯考慮了一下,竟欣然答應了。

——由此可見,就算是忙碌於冥府事務的神祗,在那高深莫測的面貌下,似乎也深藏了一顆不遜於表面慵懶的貓科動物的好奇心。

長兄這回的爽快應承,無疑叫另有圖謀的宙斯大喜過望。

然而為了讓即將上演的好戲更精彩,素來鐵面無私的冥王極其寬容地動了回筆,寫了封簡明扼要的正式請柬——後期的具體修飾則由任勞任怨的修普諾斯代筆。

大體意思是,他被弟弟突如其來的熱情探望之舉深深感動,思量着也該以同樣的真摯情感予以回報,唯有邀請這對最尊貴的恩愛夫婦一同前往。

哈迪斯擲了筆,平靜道:“調查赫爾墨斯。”

“他上一次出現還是兩天前。”達拿都斯思忖着,語調里漸漸漫起一股肅殺之氣:“陛下是懷疑他——”

哈迪斯的眼瞼興趣缺缺地半闔着,視線還停留在面前的文件上,倒沒表現出任何不悅的跡象,但內容卻是十分肯定的:“他塞了麻煩過來。”

赫爾墨斯的足智多謀和靈活善變,固然給他帶來了大量的財富與人脈,可同時也招惹了不少麻煩。

達拿都斯殺氣騰騰地走了。

在他回來複命之前,冥王也完成了案頭上堆積的工作,便喚出那部由四匹神駿非凡的黑馬所拉拽的大車,取上雙叉戟,又戴上隱身盔庫里埃,照例去巡視冥界的上空岩縫,看是否有光明神的眼線偷偷潛入。

拉車的馬兒們不似阿波羅需要駕馭的那幾匹般野性難馴、性烈如火,它們心甘情願地臣服於這位死亡國度的尊主下,並引以為榮,無需哈迪斯去親自駕馭。

而那封有陰森的死氣縈繞、被奧林匹斯諸神避之唯恐不及的邀請函,很快便客客氣氣地躺在了天後赫拉的案頭。

待到這位天天為制止不忠的丈夫而疲於奔命的婚姻捍衛者抽空看上一眼后,不假思索地就提出要與宙斯一起前往冥府。

盤算着要如何把玩很快要弄到手的植物神的宙斯,在被她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便知不妙,聽了她的那暴雨淋頭般的質問后,心裏更是翻來覆去地把那位唯恐不亂的兄長罵了無數次,臉上卻是一副關懷體貼,委婉地勸嫉惡如仇的赫拉打消這個想法。

“我美麗的正妻赫拉呀,那苦瘠困頓的幽暗地府,又怎讓我捨得比水生百合還更純潔動人的你涉足?這次我之所以隻身犯險,卻不含有任何旖旎的迷霧,僅僅是為了告誡那群不懂安分守己、時刻蠢蠢欲動,只配在脖頸上纏繞着醜陋惡毒的毒蛇的囚徒們,省得他們總將存活於世的憐憫視作雨露降落般的理所當然,妄想恢復往日的權柄。”

赫拉冷笑一聲,她有着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眸,可惜裏頭充斥的往往是妒火而非睿智,此時彷彿能洞穿被神王費神掩蓋的真相:“若是我不愚蠢地閉上眼睛去做一個無法被喚醒的裝睡人,便能看出你的謊言有多蒼白無力。姑且不提你對這次出行的隱瞞,單論我們那位遠比你正直得多的長兄,以他那恪守承諾、與花言巧語絕緣的美好品質,會用一雙理智清醒的手,刻意寫下一封包含構陷、損你這個喜交新歡、漠視忠貞、迷戀於鶯歌燕語的醉人,置正妻的顏面於不顧的惡棍的名譽的信嗎?”

宙斯不料她突然變得這麼咄咄逼人,一方面恨不得咬下身為始作俑者的冥王的一塊肉來,一方面則更想知道那信里到底寫了什麼,與此同時,摩挲着她掛扣上的孔雀石的手勁,亦因着惱羞成怒而驟然加大。

但他到底不是會將情緒輕易泄露的浮躁性格,在短暫的失控后,他趕在赫拉察覺之前,硬生生地將火氣給忍了下來,撤去力氣,改為曖昧十足地隔着層薄薄衣料撫摸那石膏般雪白的肌膚。

他親吻着那一絲不苟地抿着的冷硬嘴角,繼續解釋:“為何總質疑我話中有假?瘋言亂語與真情實意本就不可和睦相處。快別讓無趣兄長所掀起的瑣事和惡意誹謗來侵擾你那顆早歸我珍藏的心,在目睹真憑實據前,還請消一消你的怒火,停止為尚未發生的荒唐而羞辱一個深愛你的丈夫。要是你我之間爆發了激烈的爭吵,冷卻了無辜的愛情,那可就正中鬼祟小人試圖讓叛逆和崩裂萌芽的下懷。”

赫拉對這番說辭擺出不理不睬的態度,但也沒再用激烈的言辭攻擊他,宙斯便知道確實說到了點子上。

對好面子的天後來說,維護自尊和驕傲是至關緊要的。

“我敢以性命,外加坐擁的一切華輝和權勢起誓,哪怕一度行為不端,我對你的愛慕一如往昔,全心全意,無需試探也未曾因時光的流逝而變淡,也不會因世事的變遷而轉薄,正如那始終傲立山巔的松柏,誓死不移。你恍若無覺的是,我已拜倒在你高傲的榴裙下,永遠渴望投入那至親至柔的胸懷。”

赫拉的面上的神情依舊冷若冰霜,熟知她性格的宙斯卻從起伏變得不那麼激烈的胸口看出了軟化的跡象,便越發賣力地甜言蜜語,緊接着是席天幕地、身體力行的一番溫存,總算漸漸將在騙局裏鬆了警惕、徹底縱情的天後那股熊熊燃燒的妒火平息。

只是為讓她打消疑慮,這趟冥府之行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缺席的了,而宙斯在焦頭爛額、心煩意亂的同時,也不得不將性質修正,至少讓它……

表面上變得可以告人。

而處於即將掀起的風暴的核心的阿多尼斯,仍然對那邊的暗潮洶湧一無所知,也不清楚那位尚未死心的神王,在明日會一臉菜色地與周身寫滿威嚴和針對污邪情敵的殺氣的天後,相攜着大駕光臨這難能可貴的避難所。

叫他感到萬分進退維谷的是,這片生機勃勃的大森林似是擁有了自己的意識,不斷往外擴散,又像不知疲倦的雪白浪花,澎湃的汪洋恣肆,泛得無邊無際,爭先恐後地將堅韌的根絮在貧瘠得堪稱一無所有的灰土上深扎,毫不吝嗇地將生機注滿。

象徵塵世困苦的幾根澀葉枯草被蒼翠的健康壯碩的簌懸木悍然取締,深受戰神寵愛的楓樹沉默地護住了無憂無慮的蘑菇;被視作天鵝絨上的璀璨鑽石的秋牡丹與白玫瑰恩愛地攜手出現,矜持地邁入精巧的圃叢,將叫人百看不厭的花瓣徐徐展開,態雅香濃;而風信子、茼蒿、鐵線蓮、迷迭香和筋骨草等也不甘示弱地加入到這場爭芳奪艷中,紛紛將自己最引以為傲的一面展現出來,只希望能搏得這剛施下深恩厚愛、心靈無比高貴的俊美神祗的憐憐垂顧。

阿多尼斯再頭疼欲裂也不得不承認,事情的發展已經完全脫離他的掌控了。

視野中儘是對自己殷殷信賴的繁華綠草們,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終歸是不忍心放任不管——否則硬在不適合的土壤上紮根的它們,會面臨的只會是枯萎的命運。

一下就將恢復了大半的神力給揮霍一空,主要用來改善這不毛之地,好讓它們能得到充分的滋養。

舒舒服服地躺在泥土做的溫暖被窩裏,冥石榴難得敏感地察覺到阿多尼斯的情緒不佳,便憂心忡忡地開口詢問:“啊,殿下!為何你賜下的恩寵與祝福依舊溫柔,笑容卻逐漸在美麗的臉上淡去?之所以悶悶不樂,是否是發現了某處存在着醜陋不堪的污點,亦或者是不名譽的言談舉止,還是他們都太口笨舌拙,無法闡述激蕩心情的十之一二呢?”

阿多尼斯正待開口,眼角餘光恰好捕捉到了林間掠過的一道身影,下意識地扭過頭來,純黑的瞳仁里瞬間倒映出了一頭年輕英挺、光澤漂亮的牡鹿的模樣。

它無疑是被這片新生的壯闊綠林自別處吸引而來的,介於殷紅與淡紫間的紫羅蘭叢,還有晶瑩的百合花,叫它再剋制不住天性地一番嬉戲,而羞澀的薄荷花蕾開了一路,則令它一路啃食着,跑來這裏,見到了從未見過的最漂亮的神祗。

墨綠色的長發溫順地披着,隱有炫美的光華流動,像是在暮色中灑下冷冽清輝的星辰,寧靜中更顯美崙妙質。叫最高明的畫家也無法描摹下分毫的神韻,皓白皎潔的雪膚,眼波徐徐流盼,優雅的姿態及那萬美皆具的柔頰,帶着強烈突出的、勾魂攝魄的美,被溫柔地氤氳在朦朧的薄霧中。

無一不讓燦爛繽紛的百花鬥彩為之相形見絀,讓他從從容容地超脫於其間。

偏偏這雲泥般的龐大差距,沒能讓人生起一星半點的妒意來;更有甚者,彷彿世間的所有美都仰仗於他不獨佔的寬和;神通廣大的陽光雨露似華美的綾羅,纏繞時能叫怒放的花兒增輝,卻沒能讓已然是天下至美的面容添色,也沒能讓百嘗不膩的蜜糖更甘美一分。

此時他神情沉靜,沾了晨露的花瓣般美奐無倫的唇微抿,想來是翩翩起舞的蝴蝶無法打動憂鬱鑄就的外殼,而正是這份細枝半墜的淡愁,叫感同身受的傾慕者們也休了歌吟,萬籟無聲。

讓這在情感上依然懵懂的牡鹿在驚訝之餘,也不禁獃獃地愣在了原地,嘴巴發傻地微張着,圓溜溜的烏眸亮晶晶的,閃着的儘是愛慕的光彩。

溫溫柔柔的植物神與被美色所迷的它對上了視線,瞬間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曾化身為山羊的神王,頓時惡感激增,目光變得銳利,條件反射地取出了許久未用的弓箭。

箭矢流星般飛了出去,讓鹿神魂顛倒的環境也破碎了,悶悶的“噗咻”一聲,隨着凄慘的哀鳴響起,背脊被鋒利的箭簇擦傷的純情牡鹿被嚇得魂飛魄散,風也似地消失在了森林深處。

阿多尼斯冷漠地將弓弦複位,心想太久沒練習,果然手生了不少。

冥石榴瞠目結舌地看完了這一幕,本能地一激靈,默默地往泥土深處縮了縮,順便扯過一片葉子蓋在自己的大腦門上。

一向遲鈍的它,在瑟瑟發抖中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殿下的寬容,似乎從來就只針對它們這些體內流淌着半透明的碧綠汁水的同伴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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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神話]阿多尼斯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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