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健壯的黑馬那堅硬的蹄印齊齊地踏動着,掀起灰塵陣陣,低調而謙遜地敲在寸草不生的小丘上,震醒了似睡非睡的地核,似天上滾滾的驚雷,又像海邊嘩嘩的浪濤。

它們風馳電掣,步調卻又穩定得不可思議,像是經過最精密的計算般,每次的落下間存在的誤差僅是毫釐。

為了讓時不時抬手以暗冥神力修補石縫的冥王陛下安然而坐,不受半分顛簸的影響,這顯然不是個輕鬆的活計,不但需要精妙的控制力,還需要一起配合久了才升起的默契。

不知跑了多久,那哼哼哧哧地用鼻子吸着的粗氣,轉眼間便化作白霧被輕蔑地噴了出來,小辮般的鬃毛叫滾燙的汗水浸濕,沉甸甸地隨着奔馳的動作拍擊在粗碩的頸上,滑下丘陵般起伏的寬闊胸膛,路過結實肌肉,拖出道道曳痕。

受哈迪斯管轄的土地儘管貧瘠險惡,永遠被厚重的陰霾籠罩,但極其遼闊,並不比被光明眷顧的外界要小上分毫。而且不像將神殿建立在天空之上、可以隨時俯瞰人間、掌握眾生一舉一動,也熱衷於給自己塑造一個全知全能的偉大形象的神王宙斯,他若想巡視自己的領地,要麼藉助神力進行大概搜查,要麼便得搭乘馬車,十分勞神費時。

因此,他更傾向於制定足夠嚴謹規範的規則戒律,讓冥府的處事流程無需自己較多干涉,也能達到有條不絮的效果。

思及弟弟的詭計,冥王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沒留意黑馬立着的耳朵抖了抖,眼冒精光,然後那裹着層油光發亮的結實皮毛的碩臀,竟膽大包天地稍微拐了一拐,隨着方向上的微妙變化,直奔向一個嶄新的路線……

神力透支,又心懷憂慮的阿多尼斯本只是倚着一棵新生的龍血樹,準備一邊閉目養神,一邊思考對策,可等他真閉上了眼,被壓抑的濃濃倦意登時就放肆地蔓延滋長起來,像有千鈞巨石壓在輕薄的眼皮上,又猶如被拘捕者賜予可口食物的飢餓囚徒,如鐵的意志被綿綿瓦解,自甘淪為擅長編織夢境的修普諾斯的俘虜,靜靜地歇宿於此。

見他入睡,周圍的生靈都自發地奔走相告,讓那正打算引吭高歌的貓頭鷹忙不迭地住了嘴,愛炫耀的菲羅奧拉也善解人意地將美妙的歌喉暫藏,畏畏縮縮的夏蟲不再啜泣嗚咽,楊柳勸住了要與它一起唦唦起舞的微風,哪怕再想交談,也只克制地偶爾竊竊私語。

天真無邪的晚風一心一意地迷戀他的光彩煥發、比輝映的明燈還要晶瑩美妙的容貌,這次得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心花怒放地充當了回卑鄙的竊賊。

在懷着類似的傾慕情愫的植物們屏住呼吸的默許下,它輕柔地撥開垂落的順滑髮絲,帶着一絲沒法欣賞清明澄澈的黑眸的遺憾,讓那皎潔如朗朗皓月、雪白似翻卷浪花,柔軟如新冒嫩芽的頰,叫人銷心灼髓的絕倫輪廓,和令人小醉微醺的勻凈肌理,一點一點地露了出來。

若是他能賜我溫存的一吻,那該有多好哇!

只是這願望註定得不到滿足。低俯的它還未來得及將俊俏溫雅的植物神的面容看個仔細,煞風景的地動聲便轟轟響起。

阿多尼斯睡得頗沉,一時半會倒沒被驚醒,不過剛才受了驚嚇的不只是妄想偷香竊玉的晚風,還有一幫做賊心虛的幫凶們。它們懷着幾分沒能得逞的惱羞成怒,叫那視力超群的貓頭鷹飛去高處眺望,好知道那攪局的可惡罪魁,到底長了副多叫它們深惡痛絕的模樣。

肥嘟嘟的貓頭鷹眨巴着螢藍色的眼珠子,翅膀利索地撲扇着,一下便飛到了至高的枝椏尖頂。它看了第一眼,便見無岸無邊的綠海里出現了一個模糊的黑疙瘩,與周遭格格不入。

“咕,那是什麼?”

再認真瞅瞅,又辨認出是四匹神駿非凡的黑馬,匯聚成一團騰飛的黑色烈焰,齊心拉着一部通體漆黑的馬車。

它滿腹疑惑,把這消息跟心急如焚的花草樹木們彙報,而它們面面相覷着,哪怕還沒徹底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也徐徐升起一種大難臨頭之感。

“真糟糕,”一向最沉穩的橡樹都禁不住抖了起來:“這位不受歡迎的來客的身份毫不神秘。能叫矜驕烈性的黑馬低下頭顱,心悅誠服地奉作主人的神祗,除了冷酷無情,鐵律無私的冥王陛下外,不作他想。”

懵懂的風鈴草嬌聲細氣:“可那黑漆漆的馬車上頭,不是空空如也的么?”

橡樹悲哀地搖了搖枝葉:“快丟開這可笑的問題。它們是忠實於陛下的仆佣,又非無耳無目的蠢材,哪怕形骸俱滅,舌頭也仍然會誠實地將眼睛見到的內容傾吐。”

悲觀的鳶尾花的花瓣叫晶瑩剔透的淚珠打濕:“我聽聞那位主宰冥土的陛下鐵血無情,凶名赫赫,饒是用讚美的鮮花為他的王座點綴,也無法打動鐵石般的心腸,永遠只會收到嚴酷的制裁和預告死亡的黑暗。”

白玫瑰與伴侶秋牡丹仍舊自矜自持,但從微微顫抖的葉片來看,也能得知它們不是表面上的那般冷靜。

上一刻還是歡聲笑語、和諧美妙,下一刻便被颶風摧殘得岌岌可危、被急雨暴雹砸得瀕臨毀滅,這份巨大落差帶來的打擊就像落入熱油里的一滴冰水,叫植物們拋卻優雅、沸騰起來,連最沉默的荊棘和茴香都加入了這事關生死存亡的激烈討論,好在這步鍾將至的絕望中覓出一條驅散陰霾的妙法。

直到這一步,善良的它們也沒從沒想過要去拿這難題煩擾難得休憩的阿多尼斯,可惶惶不安的沸反盈天,又怎麼可能不驚動與它們心神相牽的植物神。

阿多尼斯先前在遏制綠野再往外擴散的勢頭時,已然是費盡了心力的強弩之末,乍聞這晴天霹靂般的噩耗,他的心神不可避免地遭遇了一陣巨震,可在黑馬們精神抖擻的踏踏步伐聲中,也自發地鎮定了下來。

跟禍到臨頭才幡然醒悟、大驚失色的植物們不同,他打自事態失控的一開始,就清楚這番大變動註定沒法瞞過冥府之主太久,倒沒有自欺欺人地存有僥倖,只預備等神力恢復些許、有了一定的自保之力后,就去通過俄耳浦斯求見冥王,嘗試着求來一份允許留存的恩典。

總不能將它們輕易丟下,就這麼自私自利地一走了之。

眼見着馬車越駛越近,阿多尼斯迅速將之前就想好的那套說辭整理出來,用謙卑做盔甲,用崇拜做頭盔,卻故意不去安慰六神無主的花草們,也不去用溫柔的微笑去治癒憔悴,任由它們被憂慮沖刷,好嘗嘗他近日被迫品位的愁思。

轉眼間,那四匹被自出生以來從未有幸遇到過的鮮嫩可口的牧草的成年黑馬已經被吸引而來,此時更是沒法違背天性、連往日看得比性命都重的職責也暫時丟到一旁,徑直埋雄赳赳的大腦袋於那簇在植物神的神力催動下、分外白生生的根芽,瀰漫在鼻端是濃郁的花香,它們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頤起來。

馬車是空的?

困惑染上凈澈的瞳睛,植物神微微蹙眉。

再怎麼仔細觀察,這幅很是違背常理的畫面都沒有露出破綻,但他仍然隱約覺得一股極其強大懾人的灼灼目光從那處投來,與此同時,叫人幾近窒息的剛冷氣場也證明這一切純非他想像。

最難以辯駁的證據,便是被啃食的牧草們,此時正被鎮得發不出半分痛苦的叫聲。

猶豫片刻后,他決定聽信自己的直覺,恭敬地單膝跪下以作行禮,嗓音似流水般淙琤:“尊貴的幽冥主宰,至上的冥界主人,還請在降下雷霆大怒之前,准許並不推推閃閃的我解釋一二。”

明明心跳已經快得亂了節拍,白皙柔嫩的頰卻未因窘迫而浮現紅暈。對方沒有開口,馬車也沒有前進,植物神便將這當做了默許,一狠心,索性將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

“戰戰兢兢的綠之子民目前只是純真無知的幼童,與我現於此處的突兀完全不同,它們卻是藉助了熱心的春風的好意,自那如白色板油的裂痕的縫隙間落下,絕非出自司掌光明的神祗的鬼祟授意,也無意加入爭奪的廝鬥。若陛下願施下接納它們的重賞,它們定會感激涕零,奉死亡的先驅為畢生的信仰,懷着讚美凝視與光照背離的冥府。”

阿多尼斯這番話雖然冒險,卻也是經過考慮的。姑且不提這不小的群體會帶來相當可觀的信仰之力,從哈迪斯會費心修繕出愛麗舍的舉動來看,他推測出冥王力圖營造的,勢必是一個能與折磨的絕望之地塔爾塔洛斯形成鮮明對比的極樂之所,以達成審判后處置上的平衡。然而對司掌與生機絕緣的冥土而言,要維持一個生機勃勃的完美表象的代價不可謂不高,成果相對而言也暫差強人意。

而半是出自他手,半是自身意志所形成的這片龐大綠林,卻已經是精氣盎然、靈氣煥發的成品了。

冥王素來以公正嚴明著稱,要是能功過相抵,哪怕他這擅闖者逃不過受懲——多半是被驅逐,最嚴重的話,是被投入塔爾塔洛斯與罪惡深重的魂魄一起遭受折磨——起碼植物們也能以追隨者的身份保住性命。

就在他緊張地攥緊了心,忐忑地等待着最終宣判的時候,饜足的黑馬們的耳朵忽然顫了一顫,跟得了急令的士兵似的,猛地撒開了四蹄,雷霆萬鈞地沖單膝跪着的阿多尼斯直衝過來!

哪怕感覺不到鋒銳的殺意,植物神的反應也極其迅敏,在短暫得可以忽略不計的茫然後,為躲避這莫名其妙的襲擊,他的本能行動比呼嘯的風兒還快,抵地的那條腿一下蹬踩,同時膝蓋驟然發力,修長柔韌的身軀順勢往側面飛彈而去,瞬間就被有心相幫的茂密林葉所掩卻。

“……”

原想直接擄人的冥王陛下一下便撈了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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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神話]阿多尼斯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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