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這突發性的攻擊,無疑就是雙方談崩帶來的懲戒了。

阿多尼斯煩惱地抿着唇,開始反省方才的措辭是否太過狂妄,才成了澆在火星上的濃稠燈油。在躲開馬車的第一下衝擊后,他像是一條遭到震怵的避役,一邊飛快地往枝橫葉縱的深處跑去,一邊四處尋找着可供匍匐的躲避所。

而先前被嚇得不敢言語的植物們,這回義無反顧地向方才為了它們卑躬屈節的他,紛紛伸出了援手。途經的路上的花兒們重新振奮了精神,全不吝嗇地將濃郁的香氣奮力釋出,漂浮在空氣中的花粉矇騙了黑馬靈敏的嗅覺,而矮樹灌木們也沒有閑着,通過抖落掉仍是翠綠的樹葉來遮掩在間或的泥塊上留下的模糊足跡,同時往橫向擴展,擋住不懷好意的入侵者的視野。

挺身而出的荊棘是阻擋它們去路的英勇先鋒,縱使被踐踏得筋骨盡折,斷肢處淌出的汁液綠瑩瑩的,似是哀戚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滲入土中,也執拗地將尖刺戳入了堅實的馬蹄,讓它們速度大減,穩健的步伐變得磕磕盼盼。

“快呀,殿下,快到我這來。”一度被陰森森的壓迫感逼得眼迷心亂的海桐球,率先向植物神分開了密密麻麻的枝椏好讓他從容進入,小聲道:“種子在成長得能承受足夠的風暴前,不被允許離開安全溫暖的蒴果,這樣一來,就算我待會眼再昏花腦再混沌,也不會棄馥郁的奇珍於不顧。”

“為你深切真摯的好意,簡單的言語已難訴清感激,”阿多尼斯卻沒有躲進去,而是輕聲拒絕:“然這樣的逃避無濟於事——好朋友們,若是作為司掌植物的神祗卻無力阻止暴虐的屠殺、只能親眼目睹你們慘遭不幸,性命如燃燒的短蠟燭般化油滴盡,不說世上還有誰會瞧得我起,即使僥倖逃脫,也將窮盡一生抱慚蒙羞,去品嘗悔恨的咸澀。”

海桐球急得簡直恨不得連根蹦起,性格內斂的金葉女貞接着開口了:“殿下呀,我對寄寓的庇護所從不挑剔,也不畏毀滅。一份真誠的心意值得用一萬份愛去回報,一個虔誠不渝的信徒終生只會崇拜一個神明,影可有千千萬,虛偽的唇齒間可肆意吐出輕易變節的謊言,然而阿諛奉承卻完全不能跟忠誠守節相提並論。”

“巨樹的軀幹里不止有着記載歷史的年輪,還有知恩圖報的品格。連摧凌於你的毒辣日晒都能叫我們煎熬不已,今日包含霜刀雪劍的死之嚴威竟要將你掠奪,更是千刀萬剮的撕心劇痛,若是袖手旁觀,又哪有顏面苟存於世?”

聽枝頭的鳥兒說閑話搬是非聽得多了的松樹,忍不住拿那些恐怖化了冥王的說辭半是嚇唬半是勸道:“還請殿下莫要親身體驗那位陛下的殘酷,據聞被他厭憎的人將陷入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慘狀,而被他愛寵的人亦往往不得善終、命蹇坎坷。正如冷漠的黑暗不歡迎溫暖的明燈,正如沉重的鐵索鐐銬生來排斥輕盈起舞的羽毛,裁決亡者、統治黃泉的王定然也不喜愛與生命之源密切相擁的美。”

“若他的威勢不足,便壓不住邪惡罪魂的喧囂,無法叫瀆神的叛逆獲得應得的懲罰。”阿多尼斯倒沒有到草木皆兵的不安程度,並試圖安慰惶惶不安的它們:“如白鴿般乾淨純潔的紙張可以被筆觸畫下無限可能,世間除了從不轉移的定理,還像含珠扇貝般藏着歡欣雀躍的奇迹。小舟艨艟駛向的是不一樣的航線,寬廣的心胸能允它們同水共航。徹骨的冬封迎來的是瑰麗的春媚,骯髒的土石泥塵卻溫柔地呵護着冬眠的種子,掀起驚濤的深海是魚苗的樂園、不幸的水手的最終歸宿。尤加利樹的葉雖有微毒,會叫旅人饑渴的胃囊絞痛枯萎;可樹根卻可儲水和被食用。與不幸的開端般配的多半是被頌歌青睞的結局,既有無憂無慮的極樂之土愛麗舍的存在,便可窺得腐朽墓塋里慈悲的真實投影。”

“殿下——嗚。”

唯有土生土長的冥石榴憋得滿臉通紅,左顧右盼的,唯唯諾諾,好不容易攢足勇氣準備為尊貴自律的陛下說上幾句好話,下一刻又被那渾身嵌着幾百隻眼的松果兒給狠狠瞪了回去。

心焦的布穀的尖喙鑿穿了顆尚顯青澀的桑葚,它尤其鍾愛的瓊漿流光了,鮮紅的色彩弄髒了引以為豪的翎羽也無知無覺;凶牙獰目的雄狼竟似溫順的綿羊般乖覺,靜悄悄地趴在一旁把對話細聽,連近在咫尺的獵物都無心獲取;手臂粗的毒蛇盤成無害的一團,和同伴們攢集着纏在長滿苔蘚的樹梢上,濕漉漉的蛇吻隨時準備烙在可惡的擾亂者身上。

不管它們有多苦口婆心,阿多尼斯的決定都如他的意志般不容動搖,畢竟事已至此,他實在不想叫冥王有理由遷怒這些單純善良的生靈。

耳朵捕捉到漸近的馬蹄踏地聲,他竭力平復着急促的呼吸,好讓自己的存在變得無形無質,徹底融入到周圍的環境中,並保持高度警惕性,通過草葉間的縫隙觀察不遠處的危險。

在繁盛的樹林中,再高超的駕車技術也不若輕身上陣的箭手靈活,再一次被誇張地橫跨的樹枝擋住了去路,哈迪斯微微蹙頓,輕扯了下管束着那急躁地想追上去的黑馬的韁繩,叫它們安靜下來。

他雖然掌管冥界,可一旦置身在由植物神一手創造出的樹林之中,就算擁有滔天的神力也要受到不少的制轄——若能如尋常般輕易將疆土覆滅,低階神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浩瀚的樹海里,他先以沉靜的目光稍作梭巡,在一無所獲后,直接步下了縈繞着象徵死亡與恐懼的黑霧的白楊木步輿。

在隱身盔的作用下,植物神所瞥見的則是……

一根懸浮在空中的巨大魚叉。

阿多尼斯微愕,本以為供冥王驅使的會是一把更威風霸氣的武器,不料這麼平淡無奇。單拎出來看還好,如果大刀闊斧地揮舞起來的話……恐怕會有些有礙觀瞻。

它被握着輕輕地指了指前方,很快,以它所憑空懸立的方位為中心,輻射開來的暗冥神力掀起的漩渦絲毫不懂得憐惜,將哭哭啼啼的花草悉數捲入。原本光鮮斑斕、流光溢煥的表面鍍上了一層灰霾般的死氣,生命的自然流逝被強行靜止。

阿多尼斯卻一眼看出冥王並沒有要它們命的意思,大概是嫌它們太過聒噪礙事,又很可能會包庇他這擅闖者,便讓它們短期內無法發聲和移動罷了。

哪怕能力之間存在着天淵之別,同為神族的阿多尼斯仍不會受到對方所釋放出的這種程度的神力干擾。他見自己活動自如,不禁心裏大定,清楚自己目前需要考慮的,大約只剩下該怎樣在冥界堪稱無所不能的冥王手下嘗試脫身了。

不過這樣一來,他的位置就要暴露了。

阿多尼斯立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俯瞰不遠處的光景,揣着成形的小計劃,靜靜地等待時機的來臨。他對束手就擒這一套不屑一顧——螻蟻尚且貪生,就算最後還是掙脫不了被關入塔爾塔洛斯的命運,也要在黑暗吞噬前奮力一搏。

腳尖輕沾草葉,濕潤柔軟的泥土上竟沒留下一絲一毫的足跡。纖細的腰肢像是沒有骨骼的柔韌,在彎折到不可思議的幅度后,他斜斜踏到粗壯的樹榦上,徐徐吸氣,再利用這股反撞回來的衝力,似背生雙翼般輕盈流暢地騰躍起來。

就在空中遲滯的僅一錯眼的剎那,阿多尼斯一氣呵成地完成了搭箭扣弦開弓瞄準的前置動作,尖銳的破風聲親密地攜着寒芒閃爍的箭簇,這十根受過植物神賜福的槲寄生製成的利矢彷彿象徵著主人頑強不屈的意志,以足能跟同樣居住在遠離喧囂的樹林、精通射狩的阿爾忒彌斯媲美的準頭,精確地分別命中了領頭先行的那匹黑馬的兩條前腿。

箭頭入肉穿骨的銳痛叫它痛苦地嘶吼了一聲,僅存的兩條完好的腿再支撐不住健碩的身軀,頹然倒下。

本想着趁這絆住奔馬的機會,來沿着綠野往外蔓延的路徑逃跑,阿多尼斯萬萬沒猜到的是,方才還有一根箭被緊張地顫了下的尾指干擾了預計的軌道,只聽一聲金屬碰撞的“哐當”脆響,虛虛戴着的隱身盔被轟然打落。

——便露出了冥王的真容。

阿多尼斯心知大事不妙。

五官不似被居心不良的敵人所散播的傳言那般醜陋兇悍,倒有着奧林匹斯神祗固有的英挺俊美、高貴優雅的特徵,不過,被凜然而不可親近的漠然所籠罩,墨綠的睛瞳無星無月,像凝聚了幽深死寂、高深莫測的潭水,不含一星半點的欣賞和旖旎,奇異的是,也沒有半分嫌惡和敵意。

堅毅深刻的輪廓如鉛塊熔鑄般冰冷,不會被沾血的清淚和哭訴而軟化分毫。

哈迪斯平靜地吐字:“過來。”

阿多尼斯猶豫片刻,還是放下了箭矢,俯身下拜:“求陛下原諒。”

他之前想在無損對方顏面的情況下逃走,也是存了賭一把冥王不會與他這無足掛齒的小角色計較的心思,可絕對無意真正惹惱對方。

否則整片綠林的生靈都要一起遭殃——它們接下來的命運到底是被臨時凍存還是永眠,都只在冥王的一念之間。

哈迪斯微微頷首,表示自己並沒有被這樣的小小冒犯激怒,甚至不將隱身盔重新戴上了,兀自以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綠眸直勾勾地盯着表面淡定、實則忐忑至極的阿多尼斯。

“這回無礙。”再跑就說不定了。

阿多尼斯眸光不為所察地閃爍了下。他自然聽出了弦外之音,不需冥王再次重複命令,當下撤了誓死頑抗的心思,老老實實地束手就擒——至少表面上是這樣沒錯。

隨着冥王的離去,封住它們的神力也漸漸消失了。重歸自由的鳥兒們兀自傷魂失魄,林間棲息的動物軟趴趴地沒了精神,吐盡香艷的花兒垂頭喪氣,巨樹矮木們絕望不已、婆娑的葉影似是無聲的啜泣,也似是為他的平安歸來虔誠祈禱。

眼睜睜地看着俊美溫柔的神祗踏上了少了匹馬的黑色馬車,冥石榴的心裏卻完全樂開了花,生怕被其他植物發現,它趕緊把腦袋上那頂歪了的綠帽子給扶正,好叫帽檐擋住真實的取悅心情。

陛下肯定會喜歡他的。它興高采烈地想,撇去些微的落寞,也不無遺憾——

薄荷草明塔要是能親眼見到這一幕就好了,哈哈哈,不自量力的她鐵定要嫉妒得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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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神話]阿多尼斯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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