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俄耳浦斯若是再多一些耐心,不急着用雙臂緊緊擁抱分別已久的嬌妻,如饑似渴地親吻那冰涼唇瓣,他便能親眼目睹,這註定叫一切被繆斯寵愛的天資卓絕的藝術家畢生難忘的恢宏壯麗,旋即靈感如泉涌地寫出充斥着油然心生的溢美之詞的詩篇,用錦詞綉句來頌揚和謳歌這難以言喻的奇觀妙景。
潤澤的唇瓣輕沾葉笛,俊美無儔的植物神眼瞼微斂,叫水仙妒忌得想要偷竊的剪水明眸被隱於其後,唯有烏墨的長睫,在比珍珠還要雪白細膩的肌膚下籠出一小片動人的陰影。
阿多尼斯所奏出的旋律,相攜着盤旋着升上枯梢,似擲入湖心的石子般漾起重重水紋,又若情人間的甜言蜜語般纏綿。平心而論,這絕不如俄耳浦斯撥動的七弦琴發出的聲音悠揚動聽,倒如款款流水,清晰涼洌,極富詩意地傳遞着生命。更似一個彬彬有禮地握着鑰匙的行者,不疾不徐地叩響了沉睡的花卉草植的門扉,大氣地提出了直擊靈魂、註定不會收到拒絕的答案的邀約。
佇立在沼澤上的雪片蓮最先做出了反應:“聽,那是什麼聲音?”
他不是力量最強大的神,自願臣服於他袍下的臣民的足跡卻遍佈目所企及的大地。不被野心污染,他有着讓奧林匹斯諸神都望塵莫及的純凈心靈,這更為難能可貴的美色增光;他愛護追隨自己的勃勃綠意,不因它們的美醜而分出高低等級;他尊重生命的美好,並用歡喜的聲音去傳遞誠意,不會刻意去感染它們,而是用純凈的輕言細語,來引起最深刻的共鳴。
凝脂般的頰上偶然帶着迷人的淺淺梨渦,又有比最行情走俏的朱粉都來得朝氣蓬勃的紅暈,卻從不以那耀眼奪目的美貌為跋扈的資本。
會溫柔對待不起眼的魚腥草,輕柔安撫嫉妒的茴香,更會諦聽常春藤的綿綿絮語,幫助被蟲蟻咬噬得苦不堪言的櫸樹。
就像一顆有着美麗花紋的瑪瑙,表面是與世無爭的平坦光滑,實則深邃神秘、暗含鋒銳稜角。
潺潺的笛音蘊含著讓具有靈智的植物們心馳神往的魔力,喚醒了懶洋洋的風信子,吸引了鬱鬱蔥蔥的白燁;嬌艷欲滴的玫瑰陶然微醺,斯文的雲雀捨棄了矜持;散發著誘人香味的日輪花放開了口中掙扎的獵物,高大的奠柏捨棄了珍藏的白骨;土木香拋下了久居的河谷,不挑剔的蘆葦認為自己有着大用,有着堅韌耐力的洋牡荊欣然前往,象徵和平的橄欖樹也垂下枝幹、願獻出神聖的膏汁。
它們毫不猶豫地順應了深受愛戴的神祗的召喚,然而在移往那幽冥地府的岩坎之後,又站着愁腸百結,這近在咫尺卻永不可得的心痛欲裂,怕是能與坦塔羅斯的煎熬相提並論。
“天吶!殿下怎麼會被桎梏在連些微的陽光都無法鑽入的隆冬之所。”
密不透光的岩壁是冥帝讓忠心耿耿的部下做出的堵截,偏偏它們對植物神的愛慕正如體型般龐大,根本無從通過。
不過這群聰慧的生命們很快就計上心頭,它們抖着枝椏,顫着嫩蕊,叫豐盈飽滿的莢心甘情願地敞開道豁口,滾出勻稱結實的果實。向和善的春風致敬問好,好讓對方願意帶上能生根發芽的種子,自細縫裏進入死氣沉沉的冥界,陪伴那位光華熠熠的植物神。
冥石榴獃獃地看着,來自不同植物的種子密雨般徐徐而降,如憑空落下金屑點點,新生的它們懵懂無知,卻攜着父母的忠心耿耿,直墜到乾裂的灰土塵塊上。
阿多尼斯仍然在吹奏,悄然灌注了神力進每個溫和的音符,好讓這片摻雜了大量砂礫的土壤變得包容肥潤,讓空氣變得清新宜人,讓沒了陽光眷顧的地域不再寒冷,讓沒了斗轉星移的凄涼之所也有樹影婆娑。
他慷慨地賦予青澀的花苞馨香,送勤懇的綠草強韌的根莖;他給大樹挑高拔枝的養份,贈灌木蜿蜒擴散的鼓舞。
枝葉間的棕黑鳥巢里陸陸續續地探出了好奇的小腦袋,嗷嗷待哺的它們等着父母前去覓食歸來,甘甜的蜜汁已然自行淌入大張的尖喙中,翅鞘長出,羽翼漸豐,這些毛茸茸的雛鳥在最精純的生命力凝聚的泉涌里脫胎換骨。
盛開的百花更勝繁星,匯聚的烏雲被喜悅吹散,濃重的黑霧被朦朧的暉光推搡,就算頭頂仍是不分晝夜的灰暗混沌,亦或是埋葬眾生的墳塋,也擋不住下面如浪如潮般飛速往外推去的香草鮮花,暗褐色的荒野化作一望無際的綴珠綠席,回蕩耳邊的是配樂般楚楚動人的婉轉嬌鳴,昂揚而立的樺樹與白楊是最忠誠的護衛。
在體內儲存的豐沛神力被消耗一空后,阿多尼斯終於停下了吹奏,這時才留意到,葉笛中端不知何時起便承受不住地龜裂。再一抬眼,繁茂渺茫、壯闊縱橫的綠海便急不可耐地躍入了視野。
“……”
不着痕迹地滯了一滯后,阿多尼斯淡定地收回了眺望的視線,形狀美好的唇噙着溫潤的笑意,似深藏花心裏的清甜。毫不含糊地將對這奇異變化驚嘆不已的冥石榴也塞入濕濕的軟泥中,好讓它不會再過幾天就得腐爛着死去。
他原本只想着讓隱居深藏的地方變得舒適一點,但就目前的情況看來……
大概是做過頭了。
年輕的植物神心不在焉地任含羞帶怯的銀杏挨挨蹭蹭,他現在需要擔心的,是這麼大範圍的環境改造,到底會不會叫冥府的尊貴主人憤怒地發出逐客令。
然而,被他暫時忘在腦後的那位高居奧林匹斯山巔的雷霆神殿的萬神之父,卻沒有停止過惦記他。
在享用完柔美的歐羅巴后,四肢百骸里流淌的灼熱非但沒得到紓解,還因牢記住了那顧盼生輝、燁燁其華的植物神的美麗容貌而越發熾烈。他一離開克里特島,便差遣了雷鷹和公牛,分別前往上空和陸地尋覓對方的蹤影。
叫他詫異的是,忠心耿耿的奴僕一向無往不利,這次竟首回垂頭喪氣地無功而返,不得已之下,他唯有冒着被赫拉發現的風險,派得力幹將赫爾墨斯出動,出乎意料地仍舊無所斬獵。
連番遭受挫折,讓在情場上未嘗真正失手過的雷電自主在暗惱之餘,更被徹底地吊起了胃口,堅定了要將漂亮的俘虜細細品嘗、必得的決心。
“是誰為無暇的美麗罩上了礙眼的面紗,又不解風情地替驚慌卻強自鎮定的羔羊提供了庇護之所?”宙斯神情微慍,心裏倒是有着答案的:“既然你踏遍有厚實泥土的大地,都不得見他的身影,那定然是得了我哪位兄長的的垂顧,在我權力難及的地方孤單地煥發著容光。”
赫爾墨斯謙恭地單膝跪地,坦然如他真不知植物神的下落般,也不接這話茬。
宙斯很快就做出了判斷:比起那位正兒八經、刻板到不會欣賞美色的長兄,還是風流成性、有時甚至都稱得上飢不擇食的海王波塞冬擄走美人的可能性要來得大一些。
但在海王富麗堂皇的宮殿裏渡過數日後,眾神之王的一切旁側敲擊無一例外地石沉大海,他懊惱地意識到,自己這回竟然猜錯了。
也不知植物神到底做了什麼,才能打動那位鐵石心腸、剛正不阿的冥王出手庇佑,他可不是一位熱情好客、富有正義感的主人。
他酸溜溜地說:“一定是他,常年被讓人不寒而慄的陰鬱纏裹,不苟言笑的長兄,分明久居陰暗的冥府,心裏仍然留存着對純潔美好的憧憬愛慕。看來萬年不化的堅冰也會融化於言笑晏晏的雪膚花貌,神魂顛倒地立下盟誓,許諾做世間最忠貞的丈夫,亦或是最擅花言巧語的情人。”
赫爾墨斯低眉順眼地立在一旁,等待他的下令,心裏真實的感受被完全隱藏。
“我可不能坐視不理,任自然恩賜世間的稀有美麗在暗無天日的冥土埋沒。有多少力量,就該做多少事情。令人窒息的空氣是敗壞血液的鴆毒,黑色幕蓋下颳起寒愴的風,正如無情的刀刃般割裂光彩奪目的面龐。失了這份無價之寶,萬物生靈都將蒙受不可挽回的龐大損失,豐挺的枝椏失去了神氣、憔悴不堪,花朵喪氣枯槁如弄丟了赦令的死囚。”
“我兒赫爾墨斯啊,速速前去,從醜陋的荊棘圈成的牢籠里,營救那最美貌的柔弱囚徒。”
赫爾墨斯心說阿多尼斯可不止擁有超群絕倫的美貌,更有不遜他人的決斷果敢,肯定不會任由擺佈的。但越挫越勇的神王並未放棄將植物神據為己有的念頭,在把自己的見色忘義鍍了層正氣浩然的金光后,很快制定下了新的計劃——邀請離群索居的冥王來奧林匹斯參加宴會,再由神使伺機潛入,尋隙把阿多尼斯拐到手裏。
雷厲風行的結果,便是一封靜靜地躺在哈迪斯的桌面上的淡香請柬。
掃了眼內容后的哈迪斯微微蹙眉,毫不掩飾對奧林匹斯諸神沉迷酒宴的排斥,曲指一敲,暗冥之力在分明的骨節間彙集,那封簇新的請帖便碎成了一小撮白色的粉屑。
死神達拿都斯與自己的兄弟修普諾斯對視一眼,開口說:“尊貴的陛下,還請聽我一言。”
在潔白的紙張上遊走自如的羽毛筆便頓了一頓。
達拿都斯知道冥帝在聽,心裏稍稍一緊,立刻接了下去:“縱使我年輕識淺,也知坐擁穹窿天宇的主神並非是會時常惦念同胞情誼的仁善弟兄,哪管他總把光明磊落掛在嘴邊,反覆無常的天性也仍為眾所周知的詬病。”
哈迪斯冷冷道:“廢話少說。”
達拿都斯跟赫爾墨斯一起呆得時間稍微長了些,多少被傳染了對方的說話風格,忘了陛下最反感就是繁詞冗句,忙糾正道:“神王這般反常,恐怕另有所圖。”
哈迪斯不為所動:“他不會得到任何機會。”
達拿都斯勸道:“若陛下連回復都不願給予,想必會成為其夢寐以求的話柄,將不敬神王的頭銜硬扣過來,再達成他的下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
哈迪斯繼續筆走游龍,顯是對這話題喪失了興趣:“既然如此,你便代為回復。”
達拿都斯汗如雨下:“不敢擅定內容。”
冥王的聲線低沉醇厚,極富磁性,話語的內容卻比最苦的膽汁更叫人難以下咽:“就寫歡迎他以亡者的身份隨時前來冥府拜訪。”
——沒死就別老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