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從樹上掉下來
太極宮的某一個僻靜宮殿,賢庸跪伏着身體在榻下摸索許久,終於找到了滾進去的琉璃三角棋。
“賢庸,可找到了?”書案前一人斜倚憑几,信手把一本冊子攤在棋秤上,惹得琉璃棋子四處滾落。
“回陛下,奴婢找到了。”
宗策拿起棋子壓在書頁一角,隨口吩咐,“正好,才剛又有顆滾到門邊去了。”
“陛下。”明顯可見賢庸額頭的青筋跳了一下,終於忍不住開口,“您先讓奴婢將棋盤整理一番可好?”
宗策回首如春風一笑,“那多麻煩你。”
賢庸:“……”
“去拿本空白奏摺來。”宗策看了會兒書冊,覺得排版佈局不合心意,便丟到了一邊,“字畫同框,少了留白。”
賢庸拿來奏摺幫忙鋪好,十八頁的折本攤在席上如同白練。宗策親自調了墨,提筆將書冊上的字畫一一謄抄下來,分毫不差。
他寫字時極快,狼毫飛走,如同疾風暴雨,賢庸只來得及跪挪位置,幫着攤平紙張。但他作畫時又極慢,和風細雨,工筆寫意,一筆一墨都十分精細。
月落日出,一夜過去,殿內的燈光也亮了一夜。終於將字畫都謄抄好了,他吩咐賢庸,“把它收好。”
一整宿都是全神貫注,宗策頗為疲憊,他揉了揉眉頭,心情卻很好。
“陛下,此圖配的故事在何處?”
賢庸收拾到畫的尾端一折,左右找不到相合的字,不得不出聲相詢。
那折畫得是人像。想是因為繪畫角度的關係,濃密的樹蔭下,不見女子容貌,但見樹下女子窈窕的身影,錦衣華服,卻失了幾支花釵髮髻散亂,顯得靈動。
宗策正執起旁邊的銀器酒壺,仰首就着壺口飲酒,聞聲餘光瞥去,停口就笑,“你覺得她如何,美不美?”
賢庸倒也直白,“看不見正臉,不知美醜。”
“我也沒見過她正臉。”他擱下酒壺。“我只聽她講過故事,嗓音清甜,想必長相是不差的。”
“可要奴婢去查明她的來歷?”
“問出是哪個,再宣她侍寢是不是,你們也就這點路數。”
“可奴婢見陛下着實有些喜歡她……”
宗策睨着他笑,“喲,你還知道什麼叫喜歡?”
“陛下……”賢庸無奈。
“我看阿政喜歡他那個小書使倒是真的,聽德碌說她把他氣得不輕。這兩天脾氣差的,我都不敢惹他。”宗策站起來,逕自到銅盆架那兒洗了把臉,賢庸跟着幫他戴上面具,遮住了面容。
“我出去走走,他要還是那個德性,誤了朝政,你就叫德碌幫他宣那位烏美人過去消火。”
他勾唇,“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走出殿門,是一片翠玉般的荷葉池,他沿着橋走過,走到一半時忽而低頭看池邊的那隻小舟,池水春皺,舟身輕擺,舟頭搖着一隻半枯了的荷葉風鈴。
*
梔蘭閣。
“近兩日,怎麼不見陛下來宣?”山薇倒了一點水,挽起袖口替寶琢磨墨。
寶琢寫了一個大大的“靜”字,聞言煩心事又湧上來,“大概是上回我徹底把他得罪了吧……”
山薇驚訝,“怎麼會?娘子那幾日又是備點心又是備曲兒,皆很有心意,縱然不喜歡,也稱不上是‘得罪’二字。”
“那你說,這天底下有男人聽到女人口中天天惦記着別的男人,還能高興的嗎?”
“娘子的意思是……”
寶琢支着額頭,“可這男人偏偏就是那個人,只是不記得了。”
山薇聽糊塗了。
“但是本又不關我的事。”她用筆尾搔了搔頭,墨卻不留心沾到了手腕上。心煩意亂間擱了筆,乾脆站起來,“算了,出去走走。”
“娘子——”
山薇喊住她,思忖着道,“無論如何,您順着陛下的心思總是沒錯的。”
寶琢回身,望着跪坐的婢女一笑,“阿薇,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麼?”
對方微驚,隨即低下頭來。
“奴婢不懂娘子的意思。”
“我承認你能幫我良多,但身上的秘密和麻煩卻也不少。從清輝閣起,你就三番兩次試探考驗我。崔皎下藥那一回,你打了那多嘴的婢女一巴掌,我奇怪你怎麼就如此忠心我,急我之所急?後來我想明白了,你是厭惡對方壞了你的局。”
“如果你一直暗中觀察,靜待時機是想有一個寵妃幫你,那未必是我,畢竟我素來隨性,說不好哪天就惹了陛下厭惡。但如果你有事想找我幫忙,我不會不考慮。”
她最後笑道:“畢竟我們相處得很好,換一個人,可能我會不習慣。”
說完她便離開了,只留下山薇一個人跪坐在那兒靜靜地思考。
出了梔蘭閣,一道道宮牆,一間間樓閣過眼,並沒有讓寶琢的心情好起來。
和皇帝吵了一架,想想也是夠大膽,滿後宮能和皇帝打嘴仗的估計不多,單看她把皇帝氣的那樣,連“見鬼”都說出來了。
可不就是見鬼?
自己要沒能見鬼,還去折騰他幹什麼?幸而看在她有計劃有行動的份上,原主沒再折騰這具身體,心悸的癥狀有所好轉。只是她仍舊覺得奇怪,作為事件的主人公之一,皇帝為什麼會不記得?
按理,即使是欠了風流帳,皇帝的秉性不是那種死不認賬的人。如若不是她原先猜測的那些情況,難不成是涉及了政治鬥爭的關係?畢竟原主的身份敏感,適當的隱瞞可以避免造成不必要的紛爭。
想得頭疼,她敲了敲腦袋。
岸邊有依依垂柳撞入了眼帘,寶琢才忽然笑起來,悄悄地摸過去折下一支來。
她想起小時候自己抽楊柳芯,抽了半棵樹,要不是另外半棵夠不到,那年春天學校一樓拐角的樹就沒葉兒了。
那會兒男孩子們也跟着她抽,老師出來趕人,她讓別人先走自己殿後,英勇地從石板凳上跳下來,卻絆住腳磕掉了一角門牙,痛得大哭。
她從小就調皮,因為沒人管。
前面突然傳來一陣兒喧鬧,她站在飛廊里看過去,那兒有一片綠蔭遮蔽的小樹林。
“打他!鳥蛋在他手裏,打他!”
“你把鳥給我,你這個偷鳥的壞蛋!”
一群不大的小孩子穿着內侍、婢女服,看規制像是新送進尚食局的,不知為什麼圍着一個人踢踢打打。
她走下廊階往那邊去,執着柳鞭,豎了眉一副訓導老師的模樣,“你們是誰,在這裏鬧什麼,不知道宮廷里不能喧嘩嗎,嗯!?”
“啊……快跑,管事的來了……”帶頭的小男孩大喊。
旁邊的小女孩強勢抓住他,“跑個什麼,快跪下!”
她是人群里領頭懂事的那個,一眼即知寶琢的身份,像模像樣給她請了安。寶琢問了緣由。那女孩舔了舔嘴答:“請娘子恕罪,尚食局管得飯太少了,我們、我們就是嘴饞了,想吃鳥蛋……我們沒想打他,但是他來搶蛋!”
寶琢聽得可憐又好笑,給了那女孩子一個耳墜作信物,讓她如果與管事商量無法,就來找她。
小孩兒一鬨而散跑沒了,那個被打的人還躺在那兒沒起來,他亦是穿一身半舊內侍的服飾,人也不大。要說剛剛那幾個是小學生的年齡,他大抵就是個初中生,且還是剛剛升上來的。
寶琢走過去拿柳條點點他,“還不起來?”
“疼……”
“小孩子打得能多疼,你好好的和他們搶鳥蛋做什麼?”
那人就是躺着不起來。
難道真的打重了?
寶琢看他蜷着身的樣子,不由得把人翻了過來,他這才抬起頭與她對視。
有那麼一瞬間,她怔住了。
該怎麼形容那雙眼睛?圓而闊,尾端收着鉤子,是一雙貓兒眼的形態,可瞳仁黑白分明,濃長的睫毛輕輕地眨着,透着無辜如林間小鹿一樣的神采。
寶琢捂了捂眼感嘆,“恃萌行兇啊……”
她給他檢查了一下,目光忽而凝住,“是誰做的?”
他衣服雖還齊整,但翻開袖口就能看見大大小小的淤青,有的傷口凝了血,有的仍有血液流出來,最嚴重的是手臂上那一道。看力道,絕不可能是剛才那群孩子能做出來的。但他說疼,可能是孩子踢打時觸到了舊傷。
“小鹿”沉默不說話。
寶琢也沒逼問他,畢竟是人家的私事。她先用柳枝在臂上緊緊扎了個結好止血,再拿出手帕撕成一條一條,系成較長的繃帶,給他流血的傷口簡單包紮了一下。
他的目光就一直注視着她翻飛的手指。
“回去記得上藥。”她見他還凝着視線不動,有些獃獃的,笑揉揉他腦袋,“記得了?”
這個歲數,讓她想起上初中的小表弟。
他看了看她,再看看自己,從手上看見一個鳥蛋,便忽而站起來把它塞了過去。
“給你。”跟着就像驚鹿一樣飛快地跑走了。
動作又快又輕靈,寶琢都來不及告訴他注意事項,比如劇烈的跑動容易加速流血速度……
小少年跑走了以後,寶琢摸了摸那顆被強塞來的鳥蛋,還溫溫的,想是一直在他懷裏揣着。給她,是給她吃嗎?
寶琢笑搖搖頭,又尋望了一會兒,發現附近有棵樹上搭了個鳥窩。
因為還不是很想回去,她忽而有了個主意。
她摸了摸手裏的蛋,又看那棵不算很高的樹,悄悄看了一圈兒四周安安靜靜地。狡黠笑了,決定要把它送上去。
爬樹對她來說不是難題,難的是穿着裙子爬樹。
幸好出來散步穿了一身兒簡便的,她繫緊一點,試了試身手,感覺倒還不壞。一路有驚無險把鳥蛋送到窩裏。那根枝幹非常粗壯,她倚靠在上面一點兒沒有驚險感,只輕輕的搖晃着。
春天的陽光像溫水一樣,枝葉濾過,更是柔和恬淡。
她就趴伏在那兒和鳥蛋說話,“你就好了,還能回家。我什麼時候回去,還能不能回去,都不知道。可能一輩子就在這裏待着了,也可能,有天有個人,像我把你送回來一樣,也把我送回去。”
“這個人應該是佛祖,也有可能是上帝,還有可能……”她腦子裏描繪了一下,彎着眼兒笑,“是一位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聖衣、駕着七彩祥雲來送我回家——”
說著說著,她自己就偷樂起來,“那紫霞仙子可怎麼辦呢。算了,我也不貪心,只要這位英雄手裏的月光寶盒就好了。”
寶琢一個人說得無趣,伸手點了點鳥蛋。
哪兒知耳邊聽得一聲尖銳的鳥啼,旋即有團黑影俯衝下來,她慌忙要躲,那團影子像道閃電一般直衝她門面!
“啊——”
在失去平衡的瞬間,她從樹榦上摔了下去!
渾身上下都緊繃成了一根弦,她閉緊了眼睛,不敢去想即將要承受的疼痛。
誰知預想中的痛感沒有到來,她好似整個人摔進了某個溫熱的懷抱里,隨即聽到一聲悶哼。
她稍稍睜開了眼。
戴着遮蔽了半張臉的精緻面具,只能看出他稜角分明的下顎輪廓,和輕勾邪笑的薄唇。
“怎麼這麼冒失,在哪裏說故事不好,偏要在樹上。”那人用熟稔親昵地口吻笑她,一邊替她拂開亂了的烏髮。“幸好我聽見你的聲音過來看看——”
她覺得疑惑,剛想開口感謝他,突然發現頰邊的手漸漸變慢,最終停住不動了。
在她整張臉都露出來時,他忽而呼吸一滯,半抱住她的臂膀下意識地收緊,笑就這樣凝在了唇邊。
隱約聽到一聲低啞的輕喚從他口中傳出。
“你是——小書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