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龍榻上的將軍15
宮牆外,一輛馬車靜靜停在牆根,車內有一官服齊整的人斜倚在廂內,手臂撐着腦袋,微闔着眼睛休憩,歇一會便挑開車簾望一望天色,隨即便是一聲嘆息。
要是那人死了,他還得趕進宮去,索性直接在宮外候着算了。
天色趨於明亮,車廂內的人困極了,便直接向外面車夫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錢榮?問你話呢?”
話音剛落,車簾被人一挑,一個身軀撲倒進來砸在他的身上。
“……”秦致遠看清倒進來的是誰,驚訝了一瞬,很快板正了面孔,故意說,“雖然在下幫了將軍很多次,不過將軍要報答也無需以身相許吧?將軍應該知道,我心中已另有他人。”
陳乂鼻孔出氣,瞪道:“屁話,我頭暈,扶我一把。”
秦致遠瞥了他一眼,嫌棄地抓住他的袖子,往旁邊一提。陳乂中毒日久,身體消瘦的不成樣子,竟是被他這麼一丟就輕飄飄地撞上了車壁。
“……抱歉。”丞相又把他拽回來。
陳乂摸了摸撞疼的胳膊,直接說:“把你這馬車給我,車夫也要。”
秦致遠盯着他,嘲了一聲,“你想去哪?堂堂的定國大將軍,要是死在市集街道上,那也太丟人了,我都不好意思派人去給你收屍。”
“……”陳乂笑得咬牙切齒,“你要是能一天不氣我,興許我還能考慮把他讓給你。”
“真的?”
“做夢!”
秦致遠:“……”半晌覺得他有點異樣,抓來陳乂的胳膊,把了會脈,臉色越來越複雜,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陳乂,“你覺得怎麼樣?後來誰還給你看過診?”
陳乂倚在一旁,老實說:“有氣無力,武功全無。感覺丹田有股邪氣吊著,讓我一時半會想咽也咽不了氣。”瞧了一眼秦致遠求知若渴的表情,只好繼續道,“是陛下給我吃了一粒葯,不知道是什麼。”
丞相思考了片刻,收回手:“聞所未聞,不過毒還在,只是被壓制了,隨時都有可能發作。現在我也診不了,你好自為之吧。但是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哪也別去,而且宮裏那個……你不要了?”
“我倒是想要,我如何要?”陳乂握緊十指,激動起來喘了好一會,“拖着一副不知何時就死了的身軀,讓他跟我一起提心弔膽。我不想纏綿病榻,死的太難看。而且他是皇帝,這我還明白,他不能把一生都耗在一個戰死的將軍身上。”
秦致遠沉默,過會問:“那你去哪?”
“還沒想好,也許是楓州吧,快死的時候我聽到他說想去楓州看紅葉。”陳乂疲累地眨了眨眼,又聳起精神說道,“丞相,我死以後軍中勢必會亂,西面大可不必擔憂,只是南封初定要務必多加小心。我弟弟陳馳這兩年也頗有成長,歷練兩年也能頂個一官半職……”他歇了歇,“陛下、陛下他常常意氣用事,丞相一定要多多包容,若是他有心向你,就……就不要再提及我的事情了……好好待他……”
“呵,”秦致遠冷哼道,“你這是來找我吩咐後事的嗎?不覺得太過分了點?”
“……”
秦致遠眯眼一笑:“好事都讓你給佔盡了,令他討厭的事全都是我來做。陳乂,作為同僚我敬佩你,但作為情敵,我十分想手刃了你。”
陳乂也毫不承讓,“那麻煩丞相手刃我以後,讓車夫把我的屍首載得遠一點。”
秦致遠氣地一咬牙,撩起車簾跳了下去,朝裏面人說道,“那你就去死吧。你前腳死了,我後腳就去挾持天子把持朝政,做一代權臣,然後抄了你的宣武侯府!”
車廂內幽幽一聲:“那祝丞相早日成功。”
“………”這嗆死人不償命的本事都是跟誰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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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雨青從噩夢中乍醒,手下在身前一撈,摸了個空。他一下子睜開眼睛,騰地坐起來,見天已大亮,床上空空如也,陳乂不知去向。
“陳乂?陳乂!”
跳下床,連鞋襪都未及穿,跑到緊閉的大殿門口,忽然被人從背後抱住。
“陳乂?”靳雨青一喜,轉過身,卻見是一身素衫的丞相。他瞬間有種不好的預感,急問道,“陳乂呢!”
秦致遠不說話,招手喚來書魚,端過一碗燕窩粥,小心用勺攪了攪送到靳雨青嘴邊,“陛下先吃點東西吧,小火煨了許久,口感正好。”
靳雨青看了看丞相的笑容,突然一手揮開眼前的粥碗。
“他又和你說了什麼?是不是所有的事情你們都要瞞着我?!”
秦致遠掃了眼地上的碎瓷碗,說:“陛下應該以國事為重,將軍平定南封功不可沒,理應封賞……”他頓了頓,然後轉向靳雨青道,“以定國公之位厚葬。”
“國事國事國事,全他娘的是國事!這個皇帝老子不當了!”靳雨青一腳踹翻了旁邊的燭台,轉身走到案幾前,翻開地面上一塊隱蔽的假地磚,從機關里拿出一道聖旨,匆匆三兩步扔進丞相手裏。
靳雨青將聖旨一展,對秦致遠說:“這是你要的國事,現在把我的家事告訴我!”
秦致遠先是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聖旨,然後突然神色一凝,匆慌全部展開,字字讀去,驚得嘴唇微煽:“這、這是……”
“禪位。”
“陛下!”
靳雨青道:“睿王再過一月就要滿十四了,他性情愈發穩重,學識才賦也俱得大家真傳,又有丞相你在旁輔政,禪位於他我還是很放心的。”
秦致遠手中一抖:“你也要走?”
“他去哪,我就去哪,你若是不肯告訴我他的去向,那我就掘地三尺把他挖出來。”如今任務已經完成了,離開這個世界只是時間問題,只是在那之前,他還想與陳乂在一起,哪怕是他生命只剩下一天一刻。
“臣……”
“你不用再說什麼國事天下事,禪位睿王這件事我五年前就已經決定好了,是丞相的出現加快了這個進程。”靳雨青抬頭,“希望丞相日後也能待新帝如我,忠心不二。”
秦致遠重重吞咽一聲,喉中卻更加乾涸辛酸,他五指緊攥,幾乎要將那一道聖旨捏變了形。
所以,這一切不過是他掌握中的一顆棋子,自己好容易坐到丞相之位,圓了父親振興家門的遺願,原本也希望能夠藉此圓了自己的願望,沒想,卻是一開始就註定了要離他遠去。
靳雨青又補一刀:“我走以後,若是七天未歸,便讓書魚將聖旨宣告天下。你是丞相,一定知道該怎麼做。”
秦致遠只覺得耳中嗡鳴,許久才緩過神來,往前迫了一步,突然一把扣住皇帝的手臂將他推倒在案邊。木質的案沿硌地靳雨青緊緊一縮眉頭,倒吸了一口涼氣。
“臣不會讓陛下離開的,陛下是臣的。陛下心裏可以裝着陳乂,就不能再裝一個臣嗎?為什麼要走,留下來,他能給你打天下,我也能幫你治出一個盛世太平來!”
“……”靳雨青望着緊貼在眼前的秦致遠,無處可躲,掙着自己的手腕道,“秦致遠你說什麼胡話!”
秦致遠一心只想到他要走,離開皇宮拋棄皇位,從此一生再也不見,就整個都魔障了。重重按住靳雨青的雙手,低下頭去伏在他的頸間,聲音微顫:“陛下,你還記得小時候,一枚蓮花玉佩,一個叫小鈴鐺的……”
“……”
腦海里隱約響起一串叮鈴鈴的清脆鈴聲,靳雨青閉了閉眼,狠心回道:“不記得了,人要遇到那麼多人,怎麼能每一個都記得那麼清楚。”
秦致遠聽后一滯,戚戚然笑了兩聲。
靳雨青趁機從他的鉗制下逃了出去,站開好幾米遠,頗為警惕地望着他。
丞相恍惚一陣,緩緩轉頭看了看皇帝,從腰間摘下那枚玉佩,用力不舍地握了握,最後還是一揚手拋到了靳雨青的腳邊。
也不看他,只說:“將它拿回去吧,是我自作多情,肖想了那麼多年。”
靳雨青彎腰撿起,是他說的那枚蓮花玉佩。
“楓州。”秦致遠忽然說了個地名。
“啊?”
秦致遠皺眉,“他應該是去了楓州,具體我不知道,他說要去看紅葉。”他說著撿起掉在地上的禪位聖旨,收進袖中,“你走吧,七天一到,皇位就會換人。到時候即便你要回來,皇宮城門也不會再向你打開。”
“書魚,送他出宮。”
靳雨青頓了頓頭,將身上龍袍遞給書魚,換上一身粗布衣裳。書魚哭喪着臉,捏着靳雨青的衣角不肯丟,但也知攔是攔不住的,一時忍不住就抹了把淚,說著要與他一起出宮。
“外面生活沒什麼保障,你家裏還有爹娘弟妹要養活呢。在宮裏好好做,睿王不會為難你的。”靳雨青笑了笑,安撫了兩句,又轉頭去看秦致遠。
丞相移開目光。
臨走前,靳雨青朝他行了一禮,換了稱呼,輕道:“致遠,保重。”
天下之大,定會有一個有心人,千里迢迢而來只為你一個。而你為的那個人,在他的記憶里,你並不是最重要的那個。
他已經不在了,我並不是他。
秦致遠闔上雙眸,感覺有溫熱的衝動沿着眼眶來回沖刷,待心情平復,再睜開眼,耳朵里盈着小太監嚶嚶的哭泣,視線里卻已經再沒有那個人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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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寧五年秋,楓州紅葉漫開山頭,秋水粼粼,萬里無雲。
粗糙木板拼湊的方桌旁,坐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踢踏着兩條腿在紙上寫寫畫畫,末了一抹臉,花噠噠髒了鼻頭,抱怨道:“先生,我不懂,這個‘將有五危’……先生?”
他看了眼對面的男人,發現他又趴在桌上昏昏睡了過去。
小子摸了摸腦門,從床上拎出一條毯子披在他身上,然後躡手躡腳的走了出去。剛帶上門沒幾步,轉身撞上了一個人,頭昏眼花抬頭一看,瞪大眼睛眨了眨。
這人真好看,比村子裏所有人都好看,要是先生好起來的話,應該也有這麼好看吧……
“小子,我問你,屋裏那人叫什麼?”好看的人低頭,和藹地問道。
少年茫然說道:“我們都叫他陳先生,不知道叫什麼呀。不過他倒是寫過自己的名字,可是我沒記住……”
那人翻開少年的手掌,用手指在他掌心劃了幾下,又問:“是這個字嗎?”
“……啊!是、是!就是這個大叉!”少年驚呼。
“知道了,謝謝。”靳雨青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從錦囊里掏出一片小銀葉子送他。然後大跨步地向那低矮的房屋走去。
陳先生很奇怪,來找他的人也很奇怪。少年咬了兩下銀葉子,奇怪着就走遠了。
靳雨青推開木門,被屋裏塵土味嗆了一下,然後才看到趴在桌上睡覺的人形,肩上半掛着條毯子,兩頰的肉都消下去了,顯得整個人十分委頓。
過了有一刻鐘,陳乂才緩緩醒來,看到眼前有道陰影,咳了兩聲習慣地說:“抱歉小桐,我又睡過去了。剛才講到哪了?”
“講到你答應我,要與我一起去楓州看紅葉。”
“……”
清朗的聲音如每日午夜夢回所聽到的那道一模一樣,陳乂恍然清醒,抬眼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人影,一時驚呆,“……陛下?”
靳雨青挑起他下巴,二話不說吻了過去,舌尖從他吃驚微張的唇縫中頂進去,橫掃一氣,將他的舌也勾出來,糾纏在一起,似要將自己這段日子以來的鬱悶不爽都發泄出去。
吻罷,罵道:“陳乂,你混蛋。”
陳乂動了動嘴唇,一個字沒說出來。
“你躲到這深山老林里,害我找得腿都要斷了。”靳雨青將包袱往桌上一拍,震得桌面一晃,“好了,現在我們要坦誠相待。告訴我,你的任務是什麼?”
陳乂一矒:“什麼?”
“你吃了我的回生丹,肯定不是一般人,好了,別掖着,快說吧!你看為了你我連皇位都不要了。”
“……皇位?”陳乂一激動,要站起來沒成功,沉沉喘了起來。
靳雨青漸漸覺得不對,看他表情像是真的,身體也完全不是吃了大血包該有的狀況。要不是他演技太好,就是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陳乂,”靳雨青扶住他,順了順氣,“你別激動,皇位我給睿王了,宮裏的事情也都安排好了才離開的。我以為、以為你……”
既然陳乂吃了回生丹有效,便以為他與自己一樣,也是身負系統的穿越者。
“這天兒可真晴……唷,有客啊?”
靳雨青一回頭,看到打門口進來一個背藥箱的老先生。
“這是怎麼了,不是說了別激動別生氣嗎。”老大夫走進來把靳雨青一把拽開,坐在陳乂身邊捋着鬍子把脈。陳乂頻頻搖頭示意,大夫並沒有看懂,繼續說道,“我也不拐彎了,你這病能拖一天是一天,你要是心裏還有什麼就去做吧,天天窩着想能成什麼事?心思太重,命更短!”
靳雨青:“……”
“這半個月的葯留這兒了,下次我要出門,就讓小桐給你送吧。”
老先生起身搖搖頭,瞪了靳雨青一眼。
“先生慢走。”陳乂拱手,然後才看向靳雨青,喚道,“宇青。”
靳雨青愰然喃喃,“怎麼可能……回生丹明明見了效,你怎麼可能沒好?你不是外來者嗎,既然不是,又怎麼能活下來?”
“宇青。”陳乂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走過去輕輕抱住了他,拍了拍後背,“宇青,當時是我不想死在你面前,不告而別是我的錯。這些日子我每天都想着,要是第二天我還活着,就回去看看你……”
靳雨青想不透,也不懂,更沒有第二顆回生丹可以試驗,那種無能為力的恐慌感又一次襲滿了心頭。可儘管如此,陳乂的狀況也不會因為自己的恐慌而好上一分。
靳雨青用手背重重按了下酸疼的眼眶,緊緊回抱住對方,“我陪你,哪怕是最後一天,我也陪你。”
楓州紅葉很快燒遍了山頭,傍晚夕霞彌散時,與天空一起烈烈燃燒着。
兩人真就定居在楓州湖邊了,靳雨青將那破屋重新修葺了一番,在門前隔出一片柵欄小院,放養幾隻雞鴨。小桐從自己家裏抱來一隻小狗崽崽,送給他們看家護院。
陳乂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活計全都落在靳雨青身上。他從一代身份高貴的霸主帝王,漸漸融進小村裡,與農夫們喝酒聊天,與農婦們學做菜縫衣。
有時候喝多了渾酒性致來了,陳乂支撐不了那麼大的體力勞動,手和嘴也都是常用的解決辦法。陳乂每每都會愧疚,靳雨青靠在他的懷裏,親一親摸一摸,也是十分滿足。
日子也算過的有滋有味。
秦致遠再也沒有出現過,反倒是新帝——靳雨青的皇弟,派人來找過兩回勸他們回去,碰了兩天硬也都無功而返。
小桐聽聞陳乂以前是個大將軍,十分的欽佩羨慕,更是往他們這來的勤快。小小年紀,本本兵法卻倒背如流,模擬戰事也講的頭頭是道,儼然會成為一個征戰八方的驍勇之將。
靳雨青笑着挑釁,故意問陳乂:“定國將軍屈居窮鄉僻壤,教出這麼一個小將軍來,意欲何為啊?”
陳乂拉下他吻上一吻,並沒有繼續跟他開玩笑,而是認真道,“原本是想走之前再給你留一個可用之才,結果人還沒教好,你便找來了。”
靳雨青一感動,抱起陳乂裹進被子一番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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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
小桐演完一遍兵法,一抬頭,見陳先生又趴在桌上了,便起身出去喚道:“公子,陳先生又要睡了。”
“好,我知道了。”靳雨青劈完手裏的柴火,抹了把汗放下斧頭。
“那我先回去了,明日再來。”
他從院前水盆里撈出兩條魚,遞給小桐,“這是早上新釣的魚,你拿回去燉湯吧。”小桐接過道了謝,捲起書冊離開了小院。
靳雨青回到屋內,將披風蓋在他肩上。
陳乂睜了睜眼,伸手握到靳雨青的衣袖,復又闔上。許久,他突然眉峰緊蹙,唇畔一張一合,失力地念道:“靳……雨青……”
靳雨青伸手撫着他的鬢角,以為與往常一樣,只輕輕答了句“我在”。
然後便拿起一件破了袖口的衣裳,一邊穿針引線,一邊坐在他身邊等他醒來。嘴裏念叨着晚上要吃什麼,打算也燉條大個的魚,宰只雞加上辣子炒一炒。
以往,陳乂睡一會也就醒了,今天直到天開始泛黑,旁邊的人趴着還一點動靜都沒有。
靳雨青納悶地推了推,那具身體往他懷裏一倒。
尖銳的針頭猝然扎進了他的手指,一串血珠順着滲出來。靳雨青放下手中的雜物,低頭抱緊了懷裏的人,片刻溫熱的液體順着臉頰濡濕了陳乂的肩膀。
許久,他調出系統,也閉上了眼。
第二天,小桐如約來到小院,卻發現日上中天,房門仍舊緊閉。他敲門走進去,看到屋中兩人緊緊相擁,再也不能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