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番外-小鈴鐺
秦家沒落已經三代了,祖上最後一所宅子也被好賭的祖父賣掉還了債。
秦致遠並沒有那些記憶,因為他一出生就是在偏巷陋室里,父親是個窮教書先生,母親做些零散活計貼補家用。他小時身體極差,常常病殃殃地躺在榻上,自己無趣地讀些舊書打發日子。
直到有一天,母親找來一個江湖術士,神神叨叨地念了一堆咒,往他腦門上按了黃符,稀奇古怪地搖着手裏的銅鈴,說了些胡話。
術士說,他是招了喜食男童陽氣的妖魔,得扮成女孩子才能活命。然後將一對小小銅鈴拴在他的手腕上,說是祛災辟邪。
說來也奇怪,打那以後,他確實開始好轉了。
——雖然每日穿着粉花裙子,帶着嬌氣的鈴鐺。
街坊四鄰都叫他小鈴鐺,漸漸地,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他叫秦致遠,寧靜致遠的致遠。直到雙親先後病逝,父親拉着他的手,兩眼含淚地囑咐他振興秦家,他才知道父親是希望他能夠厚積薄發,有所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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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丞相!”
秦致遠一抬頭,看到睿帝坐在他的面前,拎着一副畫像期待地看着他。
“什麼?”
睿帝靠過來,又重複一遍,“朕說,朕喜歡宣武侯家的小姐,想娶她,丞相你看怎麼樣?”
秦致遠低頭看了一眼陳謹蘭的小像,楞了一下,她眉眼倒頗似故人。片刻無奈道:“陛下,這已經是你第四次說這件事了,婚娶大事是要經禮部商議的。而且,這位陳家小姐是庶出……”
“朕就喜歡她,丞相去通融通融,一定有辦法的。”
“……”難道他們大晉家都有任性的血統嗎,盯上一個就堅決不放手,那人也是這樣,一個大活人離開都城,回來的卻是一壇分不清是誰的骨灰。
陳家到底有什麼好,一任任皇帝都跟被下了咒似的,掙也掙不脫。
秦致遠站起來,忽然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睿帝道:“九月初十。”見他向外走,便又問了一句,“丞相還要去嗎?去年不是說不再去了嗎。”
“是麽?”秦致遠一頓,迴轉腳步,“那就不去了罷……”
睿帝收起小像,並不相信他說的任何一個字。
果然入夜,秦致遠拎着一壺酒,又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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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少時十分用功,尤其對醫術頗感興趣,自己將家裏的淺顯醫書吃了個通透,卻覺不夠,便偷偷跑到鎮子上的藥鋪里,看大夫們診病。
直到父親去世前,秦致遠的理想還是做一名大夫,懸壺濟世,救死扶傷。
所以當他捧着新得的醫書看的出神,被路邊乞丐搶走錢袋的時候,他急的干跳腳,卻打不過。是偷偷溜出宮的少年晉宇青從天而降,幫他搶回了東西。知曉他家中貧瘠母親又生了病,還爽快地送了他一枚玉佩換抵葯錢。
少年身上的活力和朝氣,令秦致遠極為嚮往。
出於羞愧,秦致遠告訴對方,他叫小鈴鐺——一身粉花裙子的小丫頭,叮叮噹噹。
他不能設想,如果當時直接告訴晉宇青他叫秦致遠,是個實打實的男兒,後面的事情會不會就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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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致遠將一抔新釀灑在碑前,嫌棄道,“我想跟他說說話,還得來你的墳上,真是冤家。”
碑上定國公陳乂幾個刻字,在明月舒朗之下卻愈加深邃。
“罷了,跟你說也是一樣。”秦致遠往碑前一坐,豪飲一杯,嘆息,“陳乂,你說你們老陳家是積了多少福,想什麼有什麼,求什麼得什麼?”
“你姐姐嫁了如意郎君,去了塞外;陳馳如今繼承了爵位,統領宣武軍;皇帝還要娶你們家小妹。你要是真這麼靈,不如看在我幫過你那麼多次的份上,也保佑我個名留青史,萬古長青?”
等了會,墓前寂靜無聲,唯有丈高的雜草搖晃。
秦致遠笑了笑,起身拍打着身上的泥土。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根本無需向任何人乞求。權勢、地位、金錢,他是丞相,也是輔政大臣,更是帝師,朝堂之上除了九五之尊,再沒有人說話能比他更有分量。
那日他說,生命第一位乃是“權貴”,是為了國家肝腦塗地的赤誠。
而陳乂生死只為了一個人。
那時候秦致遠就已經知道,自己早晚會輸掉與陳乂的這場較量,餘下的堅持,不過是負死掙扎罷了。晉宇青的禪位,只是斬斷了他最後的那點僥倖。
至於年少時的記憶……
怕是世間再也不會有人記得小鈴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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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致遠捧起酒壺,大口吞咽着辛辣的酒液,飲罷袖子一抹,向著城中走去。九月初十,盛元五年,距定國大將軍大勝南封凱旋而歸、平寧帝“突發隱疾駕崩”已經有六年了。
六年,想起攪起一陣血雨腥風的那君臣二人,除了“故人”二字,竟也找不出更合適的詞來形容。
回到城中天已入墨,城門順勢關閉。走了沒一段距離,酒氣漸漸泛了上來,他深呼吸了幾口,索性靠坐在一棵樹下緩一緩酒意。
那是棵桂花樹,枝杈梢頭的濃烈桂花香卻加重了他的醉感,只覺昏昏沉沉,十分疲累。
他夢見十幾年前的舊城街頭,青石板,小岔路,水聲潺潺的石橋,意氣風發的活潑年少。
也夢見一件粉花裙子,一枚蓮花玉佩,一個漸行漸遠再也回憶不及的背影。
夢見手腕上的雙鈴,叮鈴鈴、叮鈴鈴地響,最後有一天,消失不見。
恍然間,耳邊似真有清脆的鈴鐺聲響,不斷地擾着人的美夢。
秦致遠睜開眼,腕上空空如常。他順着聲音的來源抬頭望去,只見對面的樹榦上斜倚着一個人,一條腿空掛着晃蕩,手中一搖,鈴鐺聲便響。
他沒有多看,轉身要離開此處。
那人卻突然跳下來,走近了才發現,對方發色棕褐末端微微蜷曲,眼眸較大晉人深邃一些,腰間別著一柄鑲嵌着紅藍寶石的奇怪彎刀。
異域人,秦致遠想。
他走近來,眯着眼睛小心打量着秦致遠,半晌才開了開口:
“小鈴鐺?”
秦致遠下意識反駁:“……我不是”
對方似乎認準了他,笑道,“我終於找到你了,我來報你救命之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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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真。
也許是異域名字,也許是中原名字,秦致遠懶得計較,對方也從不解釋。孤孤單單一個“真”字,就喚了許多年。
秦致遠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救過他,就像當年晉宇青說不記得小鈴鐺,人的一生要遇見那麼多人,怎麼可能一一記住,能永世不忘的,要麼是大恩大喜,要麼是大悲大恨。
其他的,都在往年歲月流逝里化成抔土。
而時隔數年,晉宇青留下的恩與喜,也只剩惘然。
秦致遠從宮中赴宴回來,看到府中樹杈上倚着的那個人,不禁仰頭瞧了瞧他,問道:“你何時走?”
“走?”那人搖晃着手裏的酒壺,垂眼俯視着丞相,“不是說來報你恩的麽,不會走的。”
丞相抱臂哼地一笑,“你除了吃我的用我的花我的,還干過別的什麼事了?”
“你怎麼能這麼庸俗。”
“你把這三天兩頭借宿的銀兩還來,我就不庸俗。”
“別,你還是庸俗着吧!”
丞相嗤一聲,不欲理他。男人從梢頭跳下來,笑眯眯地跟在他後頭進了屋,然後遞上那壺紅綢封口的酒,問道,“我來給你送酒,今天是九月初十,你忘了?”
“沒有。”秦致遠揉了揉眉心,“我只是不想再去了。”
“哦。”男人說著就挑開封壺的紅綢,隨手翻開茶杯,壇中清冽酒香緩緩瀉下,“九月初十,平陵縣,你與我有一餅之恩。這算你們中原人說的命定麽?”
真又道:“我來報你的恩,你卻掛着別人,你得不到,我也得不到。這該如何是好?”
“嗯?”秦致遠不解。
他低頭看了一眼,茶杯盛酒,白瞎了他特意挑選的瓷色,這個異域人不管過多少年,品味都是一樣的爛。可他還是端起,在鼻端嗅過,有異域奇怪的香。
“不如我們各退一步,搭搭夥過?”
丞相一口酒水嗆了自己,轉頭看瘋子一樣看他。
瘋子頃過身來,伸手抹去他嘴邊的酒漬,身上一股特有的香料味道,與酒氣渾然一體。秦致遠面無表情地避了避,他便訕訕地退開了。
秦致遠道:“你再亂說話,就將飯錢也一齊還來!”
男人聳聳肩膀,兀自喝起酒來。
半晌才問:“我盤了一家酒肆,過兩天開業,你來嗎?”
“……酒肆?你要在這裏定居?”
真笑了笑,輕撫着腰刀上的寶石,不經意地瞥了他一眼,思索道,“至少在丞相告老還鄉之前,我要攢夠周遊中州的銀子吧,還要買一駕不遜於丞相府的寶馬香車。”
秦致遠飲完不倫不類的酒,置杯,起身。
“那你便攢吧!待你攢夠白銀萬兩、黃金十箱,我便卸任。”
真的手指停留在刀柄上最為通透的一顆紅寶石上,對方清瘦高挑的背影步步遠去,他勾起唇角,復又為自己斟上一杯,清酒映燭,如平陵山湖裏粼粼的月。
空屋,獨影。
良久,他啞聲應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