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107
二十年的時間。
七千三百天。
十七萬五千兩百個小時。
再一次見面的時候,三歲的孩子長到了二十三歲,自己也從青年邁入中年。
董恩遲滯地眨了一下眼睛。
千頭萬緒在她心間盤成亂麻,無從下手解開。
二十年前這樣,二十年後依舊這樣。
她遲疑地看着幾步之外的孩子。
從頭到腳,從眉眼到身形。一直放在心底最深處想像的東西終於破繭而出,不再是只存在於心底的虛像,變成了活生生站立在眼前的存在。
他比想像得還要好。
好很多很多很多。
她的父親,他的外公,這麼多年來一直將孩子照顧得好好的。
正應該如此。
白棠本來就是她父親選擇的接班人。
然後對方走了。
從等待到離開。
董恩看得清清楚楚。
但雙腿像先被灌注鉛水,又被無形的藤蔓纏繞。
因憤懣而離開時候,她走得乾脆利落;但等到要再回來的時候,這麼多年拼搏而生勇氣全壓上去彷彿也顯得有些不夠。
直到這個時候,看着二十年間最近的距離被一步一步地拉遠,而後再一步一步拉遠,曾經深埋下去的想念忽然復蘇。
她以為自己已經割捨了過去的一切。
包括丈夫、父親、兒子。
直到現在。
直到他們又一次真正見了面。
易白棠和商懷硯一起上了車。
車廂之內氣氛沉寂。
商懷硯開着車,趁着等待紅燈是的時間拿起手機按了片刻,很快找到今天的航班信息。
他看了片刻,對易白棠說:“董阿姨的遲到不是故意的。”
易白棠抬了抬眼。
商懷硯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輕輕一觸,指給易白棠看一行信息后,就將目光轉向前方,專註開車:“今天從她那裏來京的飛機誤了好幾個小時的點,在一個小時前才降落。這個時間能從機場趕來這裏已經很不錯了。”
易白棠:“我以為你不太喜歡我見我媽媽。”
商懷硯失笑:“怎麼會?那是你媽媽。不過……”他聳聳肩,“我確實有一種你要被搶走的微妙感覺。你發現這點小小的嫉妒心了。”
易白棠:“你不明白。”他滿臉不悅,“我不高興的不是我媽媽遲到。她已經遲到了二十年,再遲到兩個小時也沒什麼問題;我不高興的是,二十年前她一句話說不出來,二十年後她照樣一句話說不出來。”
商懷硯翻譯:“所以你不是不高興你媽媽對你不好,是不高興你媽媽對自己不好?”
易白棠不悅的目光轉向了商懷硯,他強調:“我是不高興她至今還不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商懷硯笑道:“好好好——”
易白棠繼續不悅地看着商懷硯,片刻后,他突然轉眼看向前方:“懷硯。”
商懷硯一抖:“你……你這麼正經,想要說什麼?”
易白棠面無表情:“我已經二十三了。”
商懷硯惆悵:“比我小好多。”
易白棠置若罔聞:“我的父母都沒有出現在我的生長過程之中。我其實並不在乎他們對我是什麼態度,因為我對他們也很難有什麼不一樣的態度。”
商懷硯“嗯”了一聲。
車窗開了一條縫隙。
夜風柔柔地吹,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商懷硯低低的聲音帶着獨特的溫柔。
易白棠有點煩悶地呼出一口氣:“我只是認為他們應該選擇了一條自己還算喜歡的道路。”
商懷硯一笑。
他說:“但很少有人能像我們一樣,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車廂里安靜了片刻,易白棠的手機響了起來。
易白棠接起電話:“喂?”
“小師弟。”電話那頭傳來江師兄的聲音。電話里,江師兄的聲音極為嚴肅,在通話的第一時間,就批評道,“小師弟,你捅出大簍子了!”
易白棠懶洋洋:“什麼簍子?”
開車的商懷硯豎起耳朵。
江師兄:“你今天做了一道菜……”
易白棠:“然後?”
江師兄責備:“這場比賽到了最後,整個會場都混亂了,不是嗎?”
開車的商懷硯頓時想起現場混亂的畫面。
易白棠提高了聲音:“這也怪我?!”
江師兄連忙咳嗽一聲,放低嗓音安撫道:“這當然不能真正怪你,是比賽現場的參賽者和評委意志太不堅定的緣故了,不過小師弟,你也要體諒我的工作啊,這種比賽現場是有錄像的,上頭下來檢查錄像,這種混亂的場面既不好看,也讓人產生某種程度上的憂慮,不是嗎?”
易白棠:“哼。”
江師兄無奈,乾脆長話短說,直接將廚王爭霸賽主委會的意見說了出來:“所以他們派我過來給你打電話,就是想給你透個氣,你這種會破壞常規比賽的人就不用參加普通的廚王爭霸賽了,直接參加廚王爭霸賽的附加賽就好了——”
易白棠:“哦。”
江師兄:“那就這樣說定了?”
易白棠懶懶:“有個問題。”
江師兄:“什麼問題?”
易白棠:“附加賽的報名截止六月,我現在還沒有搞定最後一位美食家的,有棵樹餐廳還不具備直接參加附加賽的資格。”
江師兄不可置信:“這事你不早說?”
易白棠淡淡指責:“本來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但你們脫離了劇本。”
江師兄:“……”
夠了,這熊孩子。
現在好了,想送他直升還直升不上去。
這他媽就坐蠟了……
江師兄憂心忡忡地掛了電話。
他一轉身,就接到了圓桌旁的其餘八位廚王爭霸賽主委會主評委看過來的目光。
他無奈說:“他對於直升附加賽沒有什麼意見,但是還不夠直升的資格。”
其餘人:“……”
鼻子很靈的那位老頭現在也在這裏。基於自己沒能彈壓住現場,反而帶頭攪亂了比賽正常秩序,他有點愧疚,提議說:“按照這個參賽者的實力,確實具備直升附加賽的條件,你們別忘了我們在當初制定比賽規則時候的隱含條件。反正只差一個美食家的推薦了,要不然我們居中牽個線?”
坐在他隔壁的評委說:“這不太好吧。我們插手太多,就算自己問心無愧,回頭萬一被什麼人捅出去了,又要被說□□很多。”
江師兄也沉吟:“我也覺得不太好,我們主評委要和參賽者區分開來,最多只能通知他現在確實有這個資格,不能給他太多直接的便利。”他盡量客觀公正,“而且我將事情告訴他了,他反正也要想辦法解決最後一個美食評委的問題,會儘快去找……的……吧……”
說到後來,江師兄也不確定了。
他得承認,三年一小溝五年一大溝,他和他的小師弟之間的代溝有一個馬里亞納海溝那麼深。
有點心虛的江師兄又將話題扯向別處:“這一次除了易白棠之外,還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參賽者嗎?”
主評委們:“還有幾個。”
幾張薄薄的資料被丟到桌子的正中央,白紙如同蝴蝶一樣翩翩落下,四散靜俯。
幾位主評委開始就圓桌中的資料交叉篩選,這近十份的資料中,三十歲以上的先被剔除,預選賽和正式賽有一場不突出的接着剔除,就算突出但沒有閃現靈光的再次剔除。
最終,兩份資料被留了下來。
一份是一位二十五歲的高挑漂亮女孩,另一份是一位同樣二十來歲的白白嫩嫩小胖子。
這兩份資料和易白棠的資料一起被留了下來。
又有兩位主持了他們比賽的評委親自致電給他們,提出直升附加賽的建議。
但短暫的對話之後,這兩位評委神情古怪地回來了。
負責女孩子的先說:“那個女孩子說不急着去附加賽,她覺得我們這一期廚王爭霸賽的題目有意思,還想再參加兩次比賽……”
負責小胖子的也說:“那個胖子同樣不願意參加附加賽,他的理由是……參加普通比賽可以把一百來道菜都嘗一遍,參加附加賽,一下子就只能嘗兩三樣菜了。”
眾人面面相覷。
怎麼全他媽是不省心的傢伙!
按照正常走向不應該是我們建議了他們立刻感動莫名深覺受到重視嗎?!
“那……難道就讓他們一場場破壞比賽紀律?”
“我有一個想法。”江師兄突然說。
“你快說。”其餘評委連忙道。
“反正這群人都愛破壞比賽秩序,那我們乾脆把他們的資料都抽出來,安排在同一個比賽場地吧,人為劃分出一個特殊區域讓他們進行一場大亂斗。”
“好主意!”其餘評委盛讚這想法不錯,“來來來,再把我們之前挑的那些種子也一起投放進去,這就一共有差不多十三四個人了。”
“但第二場一個賽場差不多一百人。還有八十多個人要怎麼選擇……”一位評委突然提出了這個問題。
眾人再一次面面相覷。
“剩下的就按照一開始規定的,由機器隨機吧。”提出了這個想法的江師兄補充說。
“說得也是,”大家一起打着哈哈,“畢竟運氣也是一種很重要的實力啊……”
至於真的運氣不好被抽到那一場的普通參賽者……
那畫面太美,我真不敢想。
會議結束的不久之後,江師兄再次給易白棠打了個電話,打算叮囑一下小師弟趕緊把最後一項美食家推薦給落實了,不然萬一廚王爭霸都比完了,他還沒有拿到附加賽的資格就真笑掉師父的大牙。
但這一回,電話並沒能接通。
對方在幹什麼呢?
江師兄納悶地收了手機,搖搖頭,回家去了。
易白棠沒在幹什麼。
他只是將手機丟在了二樓,又在手機鈴聲響起的前一秒鐘聽見門鈴聲,接着就去開門了。
門打開,袁輝出現在易白棠眼前。
兩人一對視,袁輝一緊張:“那個……商懷硯在不在?”
易白棠:“他在洗澡。”他一頓,一臉不想要袁輝進來的樣子,“你找他?”
袁輝:“不不不,其實我是來找你的。”
易白棠:“哦。”
袁輝:“不請我進去?”
易白棠:“說話。”
袁輝無奈:“好吧,不進去就不進去,其實也沒啥大事,我記得上一次你在找美食家的推薦資格?你現在還缺不缺資格?”
易白棠一挑眉。
袁輝解釋,但在易白棠面無表情的注視之下,聲音越來越小:“我剛好知道一個人還有推薦資格,你要不要試試……”
易白棠:“美食家是我媽,推薦名額在她手上?”
袁輝含糊:“嗯,差不多就那樣吧……”
“砰”一聲,門在他眼前關上了。
袁輝:“……”
十分鐘后,門再次打開,一身水汽的商懷硯拉開門,要笑不笑倚着門框站着:“要不要進來坐坐?”
袁輝長嘆一聲:“坐坐、坐坐。”
進門的時候,他不免問:“你怎麼知道我在外頭?”
看易白棠那樣,不像是會特意告訴商懷硯的模樣啊!
商懷硯用手指按了按微微腫起,還有點輕微疼痛的嘴唇:“因為我家白棠又不高興了。”
他剛一出浴室門,就被拉着吻了好久。
其實這種不開心,他倒是不介意多來幾次。
商懷硯想着,一抬手接住了沙發上易白棠丟過來的擦頭巾,對易白棠也對袁輝說:
“坐吧,大家都耐心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