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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的錯目只是眨眼,場務倒是盡責盡職,在看見商懷硯的第一時間就迎上前來,對商懷硯說:“你是哪裏來的?這裏在比賽,外人不能進來。”
商懷硯淡定地將自己的廚王爭霸賽評審員證件在場務眼前一晃,輕而易舉地繞過看門怪獸,穿過人群,來到易白棠身旁,並很快看清楚了現在的情況。
一個巨大的玻璃盆子擺在易白棠面前的桌子上,玻璃盆子裏頭是一份數量不少的沙拉,商懷硯一眼看過去,蔬菜水果都有,被浸在一層淺淺的淡紅色液體裏,仔細嗅嗅,好像還有一點兒紅酒的味道。
這味道是拉菲還是柏翠……
他抽了抽鼻子,突然咦道:“誰灑了香水?這個香味還挺不錯的!”
易白棠冷笑一聲:“誰敢在我的廚房裏灑香水?嗯?”
就是這種萌與霸氣渾然一體的感覺!
商懷硯愛得不行,心癢難耐,投其所好,虛心求教:“那這種味道是?”
易白棠一臉淡然,不說話,因為有人會幫他說話。
果然,商懷硯話音落下沒有多久,旁邊就傳來夢幻一般的回答聲:“你沒有聞出來嗎……味道就是從面前的這份蔬菜沙拉上傳出來的……啊——哈——啊……”
最後幾聲詭異的聲音,就是這人深深吸氣,深深吐氣,再深深吸氣所發出的聲音。
商懷硯循聲看去,只見回答自己的是為年紀頗大的老人,胸前還別了主評委的銘牌,現在正站在玻璃大盆前,一路抽着鼻子嗅來嗅去,都顧不上滿場的參賽者與其他評委了。
這是個什麼節奏……
商懷硯又向左右一看,發現儘管主評委做出了非常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舉動,但周圍的參賽廚師和其餘評委並沒有制止,甚至沒有表現出不滿,正相反,他們的狀態雖然不及主評委,但總體行為相差不大,都是紛紛從玻璃大盆中裝了一小碗沙拉,各自找個地方,先用鼻子嗅,再用嘴巴嘗。
當嘗完沙拉之後,他們就會突然變得有些不一樣。
商懷硯不知道用什麼來具體形容眼前這一幕。
儘管從小到大,他的作文都是班級里的作文範本,但現在他還是有些詞窮……總之,為什麼一道菜吃着吃着,人就會突然莫名其妙的閃亮了起來,彷彿有細小的光點憑空而生,正在他們四周徐徐漂浮……
你看,就連眼神都變得又光明又堅定了!
“這、這是怎麼了?”商懷硯不由問。
“我也不清楚,做菜的時候光跟着感覺走了。”易白棠沉思片刻,回答。
“你在菜里加了什麼東西,讓他們吃完了之後整個人的感覺都不一樣了?”商懷硯小心翼翼問。
彷彿應和着他的話,場中突然有人按着胸口,沉思說:
“我感覺我的心情很平靜。”
“而且很堅定。”
“我開始嚮往明天的太陽了。”
“我突然覺得,”還有一人恍然大悟,彷彿發現了生命的真諦,“我應該是一棵草,或者一棵樹,我種植在土壤里,嚮往陽光和雨露,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挪動……”
這種狀態好像有點眼熟,怎麼看怎麼像是昨天老爺子給易白棠坐了條魚之後,易白棠的反應……商懷硯想道。
“行了,我們走吧。”易白棠果斷對商懷硯說,趁所有人都不太對勁的時候,一氣拉着商懷硯的手出了體育館。
迎面一陣夜風吹拂。
兩人快步穿過體育館前的空地,來到停車區域,商懷硯還沒來得及拿出車鑰匙開車門,易白棠已經先一步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坐了進去。
剛才忘記鎖車門了!
商懷硯輕輕一拍額頭,跟着坐進駕駛座。
他說:“現在去我們去膳意?”
易白棠:“嗯。”
膳意在這二十年中已經發展成一家大型的全國連鎖餐飲集團,在餐飲界還算有名,首都自然也有膳意的門店。
早在昨天晚上的時候,易白棠就從商懷硯那裏拿到了媽媽的電話號碼,給號碼發了一條短訊。
短訊很簡單,只寫了這樣一句話:
明天晚上我們在首都膳意見面。
一整個晚上加上一整個白天,對方沒有任何反應。
現在,易白棠坐在副駕駛座上,再一次給這個號碼發消息,同樣只有乾脆利落的一句話:
半個小時后,我到膳意。
光線黯淡的車廂內,易白棠發完短訊,收了手機,等待路程的重點。
開車的商懷硯不經意朝旁邊看了一眼,就見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易白棠整個背脊完全靠在椅背上,雙腿併攏,兩手自然垂放在身體的兩側,保持着一個又嚴肅又放鬆的姿勢。
好像還有一些做完了一道佳肴之後的閃閃發亮。
原來不止是那些吃了易白棠料理的廚師閃閃發亮,就連做了料理的易白棠自己也挺閃閃發亮的。
這是白棠最好的狀態。
他希望見到自己的媽媽。
商懷硯想。
大概不管是誰,處於易白棠這個位置之時,都會擁有和易白棠一樣的反應。
對過去產生好奇,想見自己的媽媽,想知道並了解一切,為此不惜多方追逐……直到終於有一天,一切粉飾與裝點都被撕扯下來。
結果只剩下一點都不讓人高興的真相。
商懷硯單手扶着方向盤,眼睛看向前方,另一隻手伸過去,摸了摸易白棠的腦袋。
易白棠懶懶地隨着商懷硯的手前後撲騰一下,才詢問:“怎麼?”
商懷硯輕鬆回答:“沒怎麼。”但他又說,“待會不管你知道了什麼……”
易白棠:“你想說什麼?”
商懷硯笑道:“回家后都和我說說,好嗎?”
易白棠:“好。”
說完,車子一個漂亮的拐彎,他們已經來到了膳意之前。
車子停下之後,商懷硯先下車,繞了半個圈,替易白棠打開車門:“請。”
易白棠奇怪地看了商懷硯一眼:“你今天真殷勤。”
商懷硯呵呵一笑,接着在車子旁摟住易白棠,親了親對方的唇角。
正是吃飯的時間,膳意之前人流來往,這一幕很快被人收入眼底,但他們試圖透過黑夜與霓虹的燈火看清一切的時候,商懷硯恰到好處地與易白棠分開。
他說:“準備回去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
易白棠兩手插在兜里,並不特別在意商懷硯大庭廣眾之下的親昵,反正已經過了明路了,老頭子都沒有反對:“好。”
商懷硯再次確認:“不需要我陪你等着嗎?”
易白棠明確拒絕:“不需要。”接着察覺到小樹苗的失落,又勉為其難補充一句,“放心吧,要回去了我打電話給你。”
接着,他轉身走進膳意,隨便挑了個空閑的座位,只要了一杯水,開始等待還未出現的親人。
但這一次的等待似乎有點漫長。
旁邊的客人換了一茬,服務員也無聲地來回幾趟。
易白棠從最初的心懷忐忑到忐忑平復,終於感覺到了時間的流逝。
他抬頭一看,牆上時鐘的分針轉過了半圈,手機並沒有任何短訊與電話的來到。
商懷硯送易白棠到膳意之後,並沒有馬上回家。
他開着車子在周圍慢悠悠繞了一圈,吹夠了夜裏的晚風之後,才將其停在膳意附近一家還不錯的酒吧之前,走進酒吧,沖吧枱之後的酒保說:“來一杯長島冰茶。”
酒保給商懷硯調了一杯。
看上去像是果汁的飲料剛剛沿着吧枱滑到商懷硯面前,旁邊就響起另外一道聲音,新的客人來到坐下,問酒保:“這裏有什麼酒比較特色?”
酒保一抬下巴:“你旁邊那位桌子上的。”
來人:“那就他桌子上的那杯——咦?怎麼是你?”
商懷硯也轉過了頭,他同樣一怔,來到了自己身旁的居然是袁輝!
兩人下意識照着彼此身邊打量一會,商懷硯先開口:“你怎麼在這裏?”
袁輝也納悶:“我是參加完廚王爭霸賽來這裏放鬆的,易白棠沒有跟你在一起嗎?”
商懷硯輕描淡寫:“他今天有點事情要去辦。”說話的同時,他也暗暗有點奇怪,心道易白棠因為袁輝說破了過去而決定去見董恩,作為義子兼母子見面的中間人,董恩難道沒有告訴義子這一次的會面?……倒也確實有這個可能吧。
商懷硯這樣想着,還是有點暗自覺得有點奇怪,索性和袁輝有一搭沒一搭聊了起來:“今天的比賽怎麼樣?”
袁輝切了一聲:“如果不是有某個胖子,老子就所向披靡了,不就是做盤香氣四溢的青菜嗎?簡單!”他不忘打聽敵人情報,“易白棠做得怎麼樣?”
商懷硯幫易白棠謙虛一下:“還不錯。”
袁輝:“還不錯?”
商懷硯:“很好。”
袁輝:“很好?”
商懷硯淡然:“所向披靡。”
袁輝:不要臉!
袁輝心塞塞地轉了話題:“沒怎麼來這裏喝過,你喝的這杯酒味道怎麼樣?”
商懷硯喝了一口,以兩指捏着杯壁,輕輕搖晃,冰塊和杯壁相互碰撞,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嗯……你酒量怎麼樣?”
袁輝頓時謹慎了:“不算太好吧。”
正好這時酒保給袁輝調的長島冰茶也被送了上來,商懷硯抬手做出碰杯的姿勢:“恭喜,這杯酒別名失身酒。”
袁輝:“……”
袁輝反應過來:“等等,失身酒你還喝得有滋有味?”
商懷硯失笑:“我不容易醉。酒桌上早沒人和我拼酒了。”
袁輝還是感覺奇奇怪怪的:“一個男人說失身酒……”
商懷硯笑而不語。
酒上都上了,袁輝還是端起來喝了一口。一口下去,人就恍惚了一下:“哦……確實蠻沖的……”
商懷硯漫不經心問:“阿姨是什麼時候來首都的?你怎麼沒有提?白棠其實可以去接機。”才怪。
袁輝:“哪個阿姨?”
商懷硯:“董阿姨。”
袁輝奇怪:“我媽來了嗎?”
商懷硯:“董阿姨沒來?”
袁輝糊塗:“沒啊……我比賽前才打過電話來着,她還是在老家那邊啊……”
商懷硯:“今天的比賽前?”
袁輝肯定:“今天的比賽前。”
商懷硯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了。
袁輝心中也有點預感,他跟着站起來,問:“怎麼了……”
商懷硯冷冷看了袁輝一眼,越過對方上了車,往膳意方向開去。
來時候半個小時的路程回程只用了十分鐘。
當商懷硯到達膳意的時候,時間正好過去一個半小時。
他一眼就看見了獨自坐在靠窗位置的人。
正翻開牛皮本子,用借來的水筆寫着本子的易白棠突然感覺到有人坐在自己的對面。
他沒有立刻抬眼,但坐在他對面的人伸手,抽了抽他手中的水筆。
易白棠手一松,水筆被人抽走了,接着一隻黑色的鋼筆被人塞入手中,替代了剛才的水筆。
易白棠用鋼筆寫完了最後兩個字,才一合本子,抬起臉來:“餓了嗎?”
商懷硯一愣,看看錶,都晚上七點了。他沒吃晚飯,還作死喝了一杯烈酒,好像許久沒有痛過的胃又開始隱隱作痛了:“確實有點餓了。”
易白棠點點頭:“回去吃飯吧,我做給你。”他突然問,“鋼筆是我的了嗎?”
商懷硯那叫一個順口啊:“我的人都是你的,何況一隻鋼筆?”
易白棠頓時滿意了。他站起身,主動拉着商懷硯的手,向外邊走去。
夜色溫柔,星子稀疏。
兩個人往外走的時候,人流相較於來時已經少了許多,他們一起慢吞吞走向停車的方向,中途與一對又一對的情侶擦肩而過,每一對情侶臉上彷彿都帶着小小的微笑與隱秘的快樂,連帶着商懷硯的心情也慢慢好了起來。
直到他看見一位四十上下,穿着職業套裝,一從出租車上下來就匆匆趕往膳意,卻在半途之間停下來,朝他所在方向注目的女人。
商懷硯下意識轉頭看向易白棠。
易白棠同樣看見了這個女人。
四目相對,兩方人都確定了對方的身份。
準備離開的易白棠停在了原地,趕向膳意的女人也停留在了原地。
易白棠等着遲到的人上前來。
他曾經設想過幾次見面的情況,都不是現在這樣的。
但現在這樣的,雖然出乎意料一點,也沒什麼不好接受的啊。
易白棠想。
之前消失了的緊張又有點回涌的趨勢,易白棠一言不發,肩背暗暗繃緊,等待着下一秒的相認。
下一秒。
下兩秒。
整整一分鐘。
易白棠站了好一會,只看見趕來的女士站在原地猶豫遲疑,滿臉焦慮,卻又不肯真正走出最簡單的那一步。
緊張終於消失了。
巨大的失望籠罩他的心靈。
他收回目光,冷漠轉臉,牽着商懷硯的手,繼續往停車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