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七王

第15章 七王

宸宮龐龐,琉璃瓦與朱牆相交織,在浩瀚天地間形成了一張巨網,金碧輝煌,波濤詭譎。近處是煙波如畫,遠望是蜂房水渦,盤盤囷囷,矗不知幾千萬落。七王逆光而來,惶惶大片宮樓落在他身後成了陪襯,他的面目背光,看不清五官,只有日暉為他周身輪廓鑲起光圈,淡淡的,涼薄的,同那濃烈的肅殺之氣相映成片。

腳步聲雷霆大作,趙氏諸人紛紛側目,抬眼望,東長街上一行人由遠幾近,領頭的高個兒男人眉目舒展,神情卻是漠然的,相貌五官從昏沉陰影中突圍出來,璀璨得能發光。

從兵刀血刃里走出來的人,看慣了屍骸成山,見遍了馬革裹屍,面目應當是粗獷的,甚至有幾分猙獰,蕭衍卻不這樣。他背脊筆直,身姿英挺,每一處五官都跳脫了人對“美”字的想像。長腿闊步而來,分明從容沉穩,卻帶着無形的壓迫感。

帕子擋了臉,明珠的視線也被遮擋,可即便不看,她也知道他正朝着這個方向過來。呼吸稍有些困難,她將頭埋得更低,只覺心口像被只無形的手縛住了,緊張同驚惶絲羅密佈將她籠罩。

完了完了,剛一入宮便同這位煞神迎面相遇,她這命途也忒多舛了!趙七娘子心中涌淚如注,堂堂一位親王,除夕那晚被人撞見逛窯子,這事兒真是怎麼想都覺得荒唐!她飲泣着暗自祈禱,一則巴望那晚夜色昏暗,二則巴望這位殿下眼神兒不好,總之千言萬語一句話,別將她認出來!

寒冬臘月,背上的錦裳卻被冷汗打濕了,明珠惶惶不安,只聽見前頭父親母親齊聲道,“參見七王殿下——”幾位兄姊也跟着揖手見禮,她回過神,連忙將腦袋往胸口上埋,甩着帕子朝他恭謹道萬福。

七王略垂眸,森冷的視線從承遠侯一家的頭頂掠過去,經過她時沒有片刻的停駐,復寒聲道,“侯爺夫人不必多禮。”

這嗓音難以描繪,悅耳卻淡漠,冷凝如瓷。

明珠抿唇,跟着兄姊爺娘諾諾言謝,這才施施然站直了身子,老老實實立在華珠同二郎身後,低眉垂首,大氣不出。

承遠侯同七王算同僚,見了面自然得寒暄幾句。官場上那一套,講究頗多,大越朝廷才人輩出,趙青山能官居高位,自然有常人所不及的地方。他教子森嚴古板,朝堂上卻是個左右逢源的好手。這七王雖四年前與東宮之位失之交臂,可今時不同往日,他少年拜將,征戰沙場大敗梁賊,立下赫赫戰功,如今大捷回京,自然是各方勢力都想拉攏的香餑餑。

心中忖着,侯爺揖手,笑盈盈道:“殿下別來無恙。此前聽聞殿下力挫梁寇,將之驅離我大越邊關三百里,着實大快人心!殿下可謂立了大功一件哪。”

他聽了微勾唇,笑色卻不達眼底,話音出口,仍舊是淡漠疏離的口吻,道:“梁寇犯我邊塞,擾我百姓,本王奉旨出征,本就是行護國安邦之職,不敢居功。”

“殿下有此心胸,實乃社稷之福。”趙青山拱手稱讚,說完側目,朝身後的禮鑫遞了個眼色。二郎會意,提步上前,侯爺復又含笑道,“殿下,這是犬子。這孩子習武已有七年,如今也算略通皮毛,改日若有幸拜於七王麾下,還望殿下指點一二。”

鑫二爺是個實心眼,年歲不大,對朝堂的接觸也不多。不過畢竟出身高門,不精通,耳濡目染卻總是有的。聽了這話,隱約也能猜到幾分父親的心思,加之他心中的確尊崇七王,因揖手深拜下去,道,“趙氏禮鑫,還望殿下日後多多指教。”

蕭衍冷眼觀望,自然對承遠侯的心思心知肚明。他的目光稍移,不着痕迹瞥了眼立在後頭的趙氏長女。今日皇後有意為太子選妃,他攜嫡長女入宮,又說要令郎子拜於自己麾下,算盤打得倒是精細。

他輕哂,氣定神閑與趙青山打官腔,“令郎誕育名門,一表人才,日後必定前途無量。”言罷側目,不咸不淡的口吻,“趙兄與本王年紀相差不多,指教不敢,往來權當切磋。”

“承蒙殿下抬愛,禮鑫不勝欣喜!”二郎大喜過望,拱手展顏道:“曾聞殿下在兵法上頭的造詣極高,改日必定親自登門討教!”

牽上線搭上橋,趙青山眼中劃過一絲笑意,復朝七王道,“老臣多謝殿下。”說著掖袖一比,恭敬萬分的姿態,“殿下可也是往昭德宮向皇后祝壽?請。”

蕭衍卻道,“父皇傳召,想是有急務,侯爺自便吧。”說完略抱拳,旋身提步,領着一眾將領疾步去了。

女人對官場上的東西多不關心,明珠倒聽得極其認真。正聚精會神,忽然聽見腳步聲大作而來,不由唬了一大跳,趕忙將一張白生生的小臉埋得更低。

七王從她身旁行過,途經她時面無表情,甚至連些微的側目也不曾有。

她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與他擦肩而過,待腳步聲漸漸遠去方才落回了肚裏。繃著一根弦,如今鬆懈下來不由渾身發軟。她暗暗平復思緒,抬手一抹額頭,這才驚覺出了滿身的汗。

看這模樣,應當並未認出她來。明珠胸中的大石頭堪堪落地,忽聞邊兒上的華珠開了口,捂着心面色有些驚悸,壓着嗓子朝她小聲道,“看來你說的不假,的確不是個善茬兒,模樣倒是頂好的,可那一身的殺氣,嘖嘖。”

“嗯嗯!”受到讚許,明珠很是高興,連忙點頭如搗蒜,握着小拳頭正色道,“四姐姐你看,這下相信我靠譜了吧。”

四姑娘若有所思地頷首,明珠打望她幾眼,忖了忖,復換上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正經八百說:“姐姐好美色,一會兒壽宴上,不如擦亮了眼睛觀望,聽說宣王蕭穆也是個美男子。”

華珠古怪地看她,愣了愣才擠出幾個字來,“么寶,你姐我才十三呢,不急着找郎君吧……”

“這有什麼關係?”明珠小臉上寫滿了理所當然,半眯了眸子朝她飛去一記眼神兒,“未雨綢繆嘛。”

趙二郎屈指狠狠在她頭上彈了下,明珠吃痛,小手捂着額頭怒沖沖地抬眼,不滿道:“二哥這是做什麼?下手這樣狠,要殺人滅口嗎?”

禮鑫皺眉,指了指前頭道:“父親母親走多久了,我看你二人神飛天外了!”說著便大掌一伸輕輕搡了七妹和四妹一把,換上副語重心長的語氣,壓着聲兒道:“這兒是宸宮,天潢貴胄所在,稍有差池便要萬劫不復的!”

明珠仍在揉腦門兒,抬眼一瞧,果然父親母親帶着蘭珠已經走出一截兒了。她皺眉,回過眼瞪二郎,鄙夷道:“二哥分明是在報除夕那日的擲雪之仇!”

華珠擔心七妹真的生氣,腿兒一抬便朝禮鑫踹了過去,揚手威脅道,“讓你丫兒的欺負么寶!再打她一下試試!”

“你……”二郎一雙眸子瞪得碩大,可四妹刁蠻跋扈是出了名兒的,借他幾個膽子也不敢真的招惹她,只愣在原地“你”了半天沒說出個下文。

明珠皺鼻子朝他做了個鬼臉,接着便挽了華珠的手揚長而去。

“好啊你們倆,聯起手來欺負我這個老實人是吧?目無尊長,豈有此理!”趙二爺氣得吹鬍子瞪眼,念叨了幾句又訥訥住口,他一大老爺們兒又是做哥哥的,和兩個丫頭片子計較什麼呢!遂嘆氣搖首,哼一聲廣袖一震,昂首闊步跟了上去。

穹窿放晴不過一個早上,沒過多久便又開始落雪,大片大片,鵝毛似的從頭頂飄落下來。宮人們每日清掃的金琉璃瓦上也積起了雪,一層層累着一層堆砌,日光照耀下反射出道道清亮的雪光。

蕭衍從議政殿出來已近午時。

身後近衛孟楚撐傘,他緩步下高階,立在殿前的空地上微仰首,目光漠然落在殿前的丹鶴銅龜上。今日是皇后壽辰,奉天殿裏頭有大德誦經,梵音依稀回蕩在偌大的皇城,空靈的,不大真切,使人心得到片刻的安寧。

然而片刻終歸只是片刻,回過神后仍舊身處這座禁宮,朱牆金瓦,混沌無形。

起風了,雪也開始打飄,偶爾一片落在他的眉心,冰冷入骨,他卻感受不到涼意。雪中浮起薄霧,遠處山脈的輪廓也變得昏沉不明,他漠然觀望,少頃有腳步聲傳來,他微微側目,見是昭德宮的內監李德義。

李公公躬身上前,畢恭畢敬道,“七王殿下,皇後娘娘前兒得了些蜜蠟,串了珠子,着小人給殿下們送來。”說完一個眼色使過去,背後小太監連忙呈上了個紅底黑面琺琅盒,扣了小金環打開蓋,一串蜜蠟手珠橫陳其中。

他淡淡瞥一眼,“母後有心了。”

李德義揖手見了個禮,這才躬身退下去,回昭德宮交差復命。

手珠是質地極佳的蜜蠟,薄光之下幾近透明。七王拿起來端詳一陣兒,唇角綻開一絲譏誚的笑。做不到慈悲為懷,心如止水,空念幾句佛號能夠超度什麼?他這一身的殺孽已經重得無法超脫,所以再添多少筆也無妨了。

“哐”一聲響,他將蜜蠟珠隨手扔回琺琅盒,提步往昭德宮的方向去,道,“讓你查的事查清了么?”

一旁孟楚沉聲應是,恭謹道,“回殿下,幾個世家中,皇後娘娘似乎屬意靖國公嫡女揚嬈為太子妃。”

他漠然,微頷首,“情理之中。”

孟楚略琢磨了瞬,又小心翼翼試探道,“趙楊孫盛四大氏族,皇后替太子擇了楊家這座靠山,殿下何不趁機將趙氏收入囊中?”

七王半眯了眼,想起方才的一瞥。

粉雕玉琢的小丫頭,白白嫩嫩,小手小腳,頭垂得極低,怕他認出來,恨不得將一張臉都擩進前襟里一般。

細碎的劉海兒,垂髫編成的小辮子軟軟垂在耳後,一陣夾了霜沫子的風刮過去,那丫頭被冷得縮了縮脖子,雪白的耳朵根浮起淡淡一層粉色。

稚嫩青澀,同時又嬌艷欲滴,簡直能輕易催生任何男人的破壞欲。

“趙氏?”蕭衍唇角勾起一絲笑,極緩慢道,“倒確實有些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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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氏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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