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宸

第14章 大宸

七妹與四姑娘回到趙府已逾戌時,華珠鬼主意多,避開看門小廝不成問題。府內早安排了丫鬟裏應外合,一方拋石引人,一方伺機開門,配合得天衣無縫。趙四娘子輕車熟駕,儼然不是頭回這麼干,明珠在邊兒上眼睛都瞪圓了,心中暗暗比了無數個大拇指,直道四姐姐真乃奇女子也。

月上高枝,空皓的華光灑落滿園,在積雪上頭打亮一片迷茫的光影,近看是雪,遠望成湖。集市的喧嘩熱鬧猶在眼前,明珠只覺耳畔人聲依稀,驟然從尋常巷陌回到廊腰縵回中,兩個姑娘都有幾分不適應。

罷了,除夕要守歲,總之也不興眠,索性蹲坐在廊廡下閑談。

明珠神思惘惘的,明眸中迷着一團薄霧,臉上愁雲密佈。華珠湊近過來細打量,忽然一笑,拿肩膀往她身上搡了搡,打趣兒說:“瞧你這模樣,眉頭皺得都能夾死蒼蠅了,想什麼呢?”

年關里忌諱提“死”字,七姑娘聽得癟嘴,側目道,“若是這話被父親知道,不知又要怎麼罰你了。”說著伸出根嫩嫩的指尖戳華珠,正經八百的語氣,“姐姐們都大了,蘭珠長姐眼看便要出閣,你也差不離,凡事還是謹言慎行一些吧。”

華珠嗤笑她,“了不得,瞧瞧這老氣橫秋的樣兒,還敢教訓姐姐了!我可從沒把嫁人當做回事。”說著眸光一閃,驀地想起了什麼來,趕忙追問道,“對了,方才在市集上好好兒的,你怎麼忽然鬧着拽我回來?還說有煞神,看見誰了?”

“我看見……”後頭的話戛然而止。

不對,不能告訴華珠她看見了蕭衍。明珠抿唇,她如今是十一的年紀,此前從未見過七王,即便打照面也認不出來才對。道理說不通,那怎麼辦?若是將一切都對四姐姐和盤托出,只怕會被華珠當做瘋子吧!

她惶惶,連忙打了個哈哈隨口敷衍,擺着手道:“其實沒看見什麼,我就是怕回來晚了讓父親阿娘發現嘛,所以、所以就……”

“所以就什麼?”華珠心中氣惱,一連朝她甩了好幾記白眼,“所以就誆我?還說什麼人命關天,你還挺能謅的么!長得一副老實巴交樣兒,滿肚子壞水兒!”

她理虧,被說道了也不敢反駁,只能埋着頭一個勁兒地同華珠賠不是。兩隻小手對揖起來長拜下去,小腦袋垂得低低的,擠着嗓子義正言辭道:“姐姐息怒,這事橫豎是我不對,還望姐姐念在我年幼無知,且饒了這一回吧。”

說“年幼無知”這四個字時,明珠暗暗吐了吐舌頭。雖然皮仍舊是十一的皮,可裏頭的芯兒囫圇變了,她一個十七八的大姑娘說這話,確實有那麼些倚小賣小的意思。

不過趙七娘子打小受寵,閤府都拿她當心肝肉似的寶貝,華珠也不例外。她喜歡這個妹妹,也沒想過真要與她置氣,見狀皺着眉一拂手,豁然大度的姿態,“罷了罷了,與你個小丫頭見識,我吃飽了撐的!”

正說著,背後傳來一道含笑七分的聲音,拖着嗓子慢慢悠悠道:“誰吃飽了撐的?”

明珠詫異地回眸,只見一位俊美威儀的少年郎。二兄趙禮鑫邁着闊步昂然而來,除夕這等吉日,男兒的打扮也務必周正,鑫二爺着絳硃色素紋箭袖,腰間墜宮絛,步履行徑間英姿勃勃。

大越文武兼重,文人騷客之流都興着褒衣博帶,趙家三郎便是其中一個。然而二郎卻不同,這位二兄自幼筋骨佳,兒時曾請高僧算過八字,被批為將才,他好習武,拳腳身手在世族同輩里算是佼佼。

習武的男兒言行爽朗,不拘小節,不似禮書那般循規蹈矩,自然對妹妹們的管束也少。是以明珠華珠都喜歡他,小時候時常一同嬉鬧,後來年紀漸長懂了男女有別,可感情還是不減的。

見二兄來,明珠面上綻開一朵大大的笑顏,甜着嗓子招招手,喊了聲鑫哥哥。

趙禮鑫上前,垂了眸子居高臨下看過去,只見趙氏兩位如花似玉的娘子蹲坐在廊廡上,他挑眉,撩了袍子在明珠身旁坐下來,道,“你二人倒是悠哉,不與母親她們去剪窗花,卻躲到這兒來談天說地。”

華珠側目看他一眼,眉微皺,“二哥憑什麼這樣說,咱們就得陪母親剪窗花,你就能四處瞎晃悠?”

二郎半握了拳頭乾咳兩聲,“這哪裏一樣?我堂堂七尺男兒,剪什麼窗花呢!”他說著笑起來,仰頭望月嘖嘖感嘆道,“今次之戰,七王大捷返京,克複失城,威拭梁寇,實振我大越雄風!將來有朝一日,我定要像七王一般,頂天立地,征戰四方。”

明珠小手托腮,側目,面色說不出的古怪,試探道:“聽二哥這話,你心中對七王殿下極是崇敬?”

“當然了!”禮鑫答得不假思索,箭袖一甩嘩啦生風,豪氣萬丈道:“殿下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便北上禦敵,如今不及弱冠便已立下赫赫戰功,何等豪傑!”

女孩兒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心很重,邊兒上趙四姑娘聽得興緻勃勃,湊上去接口:“果真么?京中盛傳,七王殿下貌若仙人,艷名遠播,此話究竟是真是假?”

七王少年拜將,大敗梁敵,在世族子弟中簡直成了一段傳奇。趙家二爺年方十五,正是血氣方剛胸懷豪情的年紀,自然將七王奉作目標楷模。

高門男兒的消息一貫比娘子們靈通,二郎知道得多,也樂意同妹妹們分享,復道,“假不了,‘玉人’豈是浪得虛名?姿儀容貌俱無可挑剔——”說著,禮鑫眼珠子骨碌一轉掃向華珠,上下打量一番道,“你問這麼多,莫非有什麼心思?”

華珠來不及開口,邊兒明珠就忍不住了。她秀眉大皺,兩隻小手撐腰道:“‘玉人’二字,不過是形容他喜怒不形於表罷了。行軍之人自當磊磊落落,七王城府極深,哪兒有鑫哥哥說的那麼好!”

二郎一邊眉毛挑起老高,“小小年紀的丫頭片子,懂得什麼!當七王殿下是等閑人物,竟敢在背後胡言亂語壞人清譽,給我住口!”

“我……”明珠支吾了半天沒擠出半個字,畢竟是兄長,出言頂撞已是不該,受了苛責再駁斥,那就更目無尊長了。她癟着嘴咬咬唇,最後悵然嘆息,兩隻小手對握胸前,一揖,垂首不甚情願地擠出幾個字,“二兄息怒,我再也不敢了。”

將來七王會御極,那是一個有手段有謀略又心狠手辣的人,追隨之恐惹火上身,以趙氏的顯赫,對他退避三舍又不大可能,那麼就只能來往但不得罪。如此想來,二兄敬重他也沒什麼壞處,怕只怕這個實心眼子沒有防人之心,將來遭人利用。

正惴惴不安,華珠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含笑輕輕拍了拍明珠的手背,小聲嘀咕道,“人家現在是七王的腦殘粉,你和他撕什麼啊?且由他去吧。”

二郎眉毛越挑越高,右手比劃到耳朵旁邊,道:“你們倆說什麼?大點兒聲!”

一個念頭竄進腦子裏,明珠抿唇一笑,“沒什麼,我們說二兄……”她逐漸朝禮鑫湊近上去,驀地捧起雪渣子劈頭蓋臉給他扔了過去,緊接着旋身拔腿就跑,“是傻子!”

“好啊……兩個小丫頭片子!”禮鑫毫無防備吃了滿口雪沫兒,氣急敗壞追上去,“別跑!給我站住!”

*********

正月里來走親串戶不休,明珠是嫡女,自然時時都被侯爺與孫夫人偕同身旁。今兒個靖國公府,明兒個長公主府,太平日子總是飛快地過,眨眼間便到了初十,啟華皇后的壽辰也如期而至。

當今天下,帝后錦瑟和鳴,皇后的尊榮被彰顯到了極致。啟華皇后名為盛渡茗,是大名鼎鼎的漢中盛家之女,娘家不容小覷,加之皇后得聖心,這場壽宴自然也辦得極為奢華浩大。

趙氏是當朝第一世家,受邀赴宴理所應當。早早的,明珠便被孫氏親自從被窩裏提溜了出來,衣裳拿最體面的,簪珥也拿宮中御賜的貢品。七姑娘睜着大眼睛往西洋鏡里打量,裏頭的小姑娘明眸皓齒,纖白美麗,無論哪一處都格外嬌俏動人。

她心頭暗暗癟嘴。今日的壽誕其實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皇後有意在世族中為太子挑選正妃,蘭珠才是他們趙氏的正角兒。不過也足見父親母親對此事的重視了,她一個陪襯都這樣精細。

走出棠梨苑時天已大明,積雪在太陽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孫夫人牽着明珠的手出了獸頭大門,打眼望,只見侯爺同兄姊們已經在等了。她烏黑的眸子在長姊身上細細端詳,蘭珠着碧色織暗花竹葉錦裳,周身隆重。

趙氏大娘子生得美,模樣周正姿容端莊,再繁複的裝束也不顯得累贅,反而愈顯出幾分世家貴女的雍容來。

如此美人,也難怪太子要對蘭珠一見傾心了。

明珠面色稍暗,心中悄然打定主意,接着便聽二兄在前頭招呼,她應聲,蓮步輕移上了華輿。驅車的馬夫拎了鞭子往馬股上甩下去,噠噠馬蹄揚起細微塵埃。

宮城前有金吾衛按例檢視,隨後長揖見禮,由內監引着趙氏一行往宮內走。明珠同華珠挽手走在最後頭,抬眼望,侯爺夫人正低聲朝蘭珠交代着什麼,她間或點頭應是,大多時的神情卻是麻木迷茫的。

華珠在後頭皺眉,壓着嗓子道,“看來今日父親母親是有備而來。”說著癟嘴,表情鄙夷,“他們擇婿,都全然不顧蘭珠的感受么?若是蘭珠不喜歡怎麼辦?”

明珠但笑不語,眼底染着淡淡凄然。

喜歡如何,不喜歡又如何,世家女的命途不就是如此么,隨時都要做好為家族犧牲的準備,小我與大我之間,必然要作出取捨的。

入得大宸宮,方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盛世。

龐龐皇皇的宮城,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五步見一樓,十步見一閣,活水引入宮牆,建起一方偌大池澤,長橋卧波,復道行空,極盡華美驕奢之能事。

明珠悄然側目觀望着,隱綽間瞧見前方宮道上過來一行人。前頭的那人身量極高,着親王服冠,冕旒上的九串五彩珠玉垂落,遮了眼睛,只能看見一張線條起菱的薄唇。

挺拔如松,冷肅疏離。

……天吶,竟然是他!

她先一怔,待看清那人的面貌后臉色大變,下意識將腦袋深深埋下去。帕子一抖舉起來,遮住臉,只露出一副尖尖的小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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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氏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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