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河朔?”姚潛不確定地重複。
徐九英沖他翻白眼:“你是主帥,手裏的兵夠不夠,應該最清楚。陳進興那邊人也有限,不能總往你這裏填。何況東平都把主意打到回紇了,誰知道他還能幹出什麼事?梁州又萬萬不能丟,只能想辦法增兵。既然你說不好向南蠻開口,可不得從藩鎮那邊下手?”
姚潛失笑:“這臣當然明白。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是河朔?”
河朔指的是魏博、成德、盧龍三鎮。自從數代以前的大亂開始,三鎮就很少聽從朝廷號令。為了防範河北,朝廷不得不在中原另設方鎮,屯駐重兵——河南諸鎮便是由此而來。幾代以來,三鎮兵變頻繁,一直令朝廷頭疼不已。河朔本身就是禍亂之源,指望他們出兵平叛豈不是與虎謀皮?
徐九英斜睨他道:“不然呢?不管河北有過多少兵亂,朝廷到現在都還是拿他們沒辦法。這至少說明,他們的戰鬥力不差。我們最需要的不就是這個么?另外我記得先帝說過,河南那些方鎮原本都是為了防備河北才設的,他們與河北本來就不和。現在本該防着三鎮的昭義和淮西都叛亂了,不但沒達到防範的目的,還和我們為敵。河北與他們不對付,我們為什麼不可以考慮拉攏?”
“驅狼吞虎,以藩鎮制藩鎮?”太後言簡意駭地總結。
徐九英瞟她一眼:“如果要誇我,至少應該用我聽得懂的話。”
太后莞爾,對徐九英說:“稍後和你解釋。”接着她轉向姚潛:“我倒覺得太妃的提議不錯。河北距離昭義、淮西都不算遠,一旦出兵,兩鎮只能回援。回紇可汗重利。遣使許以厚賂,在兩鎮撤出的情況下,他多半會同意退兵。這樣就只剩下涇原和余維揚的兵馬了。梁州之困豈不是迎刃而解?”
姚潛並不像她們那樣樂觀:“圍魏救趙自是妙計。只是河北一向不信任朝廷,兩位打算怎麼說服他們?”
太后看了一下徐九英,慢慢道:“恐怕需要我們對河北做些讓步。”
徐九英問:“你說的讓步是指什麼?”
太后沒有急着回答,而是不慌不忙地問她:“元宗時的那場大亂,三娘可曾與你提過?”
徐九英道:“聽過一些。”
“那場戰亂歷時多久,你可知道?”
徐九英搖頭。
“七年,”太后輕嘆,“反覆的戰事令朝廷元氣大傷。後來叛軍內訌,首惡被誅,剩下的幾個將領並不願意繼續與朝廷作戰,表示只要朝廷肯接受他們的條件,他們願意歸順。而朝廷此時已經沒有再戰的耐心,便答應了由這幾名降將繼續鎮守河北的條件。因為這個緣故,數代以來,河朔的武力不但未遭削弱,還有所加強。三鎮敢於對抗朝廷,原因即在於此。”
姚潛插話:“這些年朝廷不是沒試過重新控制河北,但是正如太妃之前所言,從未成功。”
“這是一方面,”太後點頭,“另一方面,則是河北兵變頻繁。因為這個緣故,三鎮雖然兵強,卻也無法完全獨立於朝廷之外。例如十幾年前的盧龍內亂,節度使楊定方為其子楊翚所弒。楊定方死後,楊翚自任留後,並向朝廷要求節旄。先帝置之不理。因為沒有朝廷的認可,楊翚在盧龍的威信一直不足,兩年後即為其牙將所殺。可見朝廷的制書對於藩帥地位的穩固仍然極為重要。”
徐九英轉轉眼珠:“這些和你說的讓步有什麼關係?”
太后一笑:“河朔雖然桀驁不馴,但是內部並不穩定。兵變頻繁,使得節帥時刻都要擔心自己或者兒孫被他人取代。一面不願受朝廷節制,一面又需要朝廷的任命維護其地位,這就是他們現在的處境。”
徐九英反應極快:“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們保證他們子孫的地位,他們會答應出兵?”
太後點頭:“告訴他們,只要他們肯出兵平定叛亂,我們可以不再干涉河北,並且只要他們的兒孫上奏繼任留後,朝廷都會准許。我想這個條件對他們是有足夠誘惑力的。”
姚潛微微皺眉:“這的確有可能說動三鎮節度使,但是這樣一來,朝廷就等於放棄了河北。”
徐九英考慮一會兒,有了決定:“我看可以。”
雖是太后的倡議,然而此時她卻表現得十分慎重:“這關係到皇帝的將來,你再仔細想想,別急着下結論。”
“這有什麼想不清楚的?”徐九英道,“目前最重要的是平叛。河北是次要的問題。而且河北自立這麼久,朝廷多少能人都收不回來,你我又能拿他們怎麼樣?倒不如承認他們的地位。做為交換,他們也得承認青翟是他們的君主,並且出兵助我們平叛。我覺得相當公平。”
太后見她確實想明白了,微微頷首:“如此就修書給韋卿,由他遣使去河北吧。”
姚潛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未發一言。徐九英聽了卻又皺起了眉頭:“就這麼去談,會不會顯得我們太絕望了點?”
***
夜色深沉,草叢裏蟬鳴不止。
徐九英被這聲音吵得心煩,順手抓起兩枚棋子,推窗向草里扔去。棋子骨碌碌滾進草叢,驚起一片鳴蟲。那惱人的叫聲果然立刻止息了。一擊得中,徐太妃正要得意洋洋地關上窗戶,那鳴聲卻又不屈不撓地響了起來,氣得她直跳腳。
太后本來正在打譜,被她這樣一擾亂,也繼續不下去了,抬頭嗔怪:“你怎麼把我棋子扔了?”
“明天給你找回來就是。”徐太妃心不在焉地敷衍。
太後有些無奈,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姚都使他們還在議事?”
徐太妃再次推開窗扇,見對面書室的燈還亮着,點了下頭。
“到現在都沒個對策,看來確實有些勉強。”太后嘆道。
“你是怪我說話莽撞了?”徐九英問。
那日她說完那句話,室中一片寂靜。良久以後,姚潛長長出了一口氣:“臣明白了。”
接下來的數日,除了守城禦敵,姚潛還召集梁州諸位守將連夜制定新的方略。這無疑是個極重的負擔。昨天見着他,太后和太妃都嚇了一跳。姚潛不但一臉疲態,嘴角還起了一圈燎泡。
太后沉吟一會兒,慢慢道:“你的話也不無道理。現在情勢不明,我們向河朔求援,他們未必答應。就算最後同意出兵,恐怕也會提出極苛刻的條件。如果能先打場勝仗,不但能表明我們的態度,周旋起來也有底氣。只是這樣一來,不免讓姚都使難做。我有些擔心他。畢竟他現在是我們這邊最善戰之人。若他有什麼不測,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說到這裏,她看了一眼徐九英。之前西川的戰事,韋裕和姚潛都分別向她們陳述過,並且特別提到了陳守逸的作用。她不知道徐九英是何想法,但她確實覺得,若是那個宦官還在,姚潛也許就不用獨自面對這樣大的壓力了。
“我當然知道這事不容易,”徐九英道,“只恨我沒學過怎麼打仗。我要是行,就自己上了。”
太后一笑:“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老實說,雖然我不覺得你愚笨,但我當初也不認為你應付得了這麼複雜的局面。可是你一直走到了現在。”
徐九英也笑了:“你這麼誇我,倒聽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實話實說而已,”太后微微一笑,“我一入宮便是皇后,背後又有顧家支持。即使這樣,這些年我也並不覺得容易。你那時的境況比我可難得多了。”
“其實沒你想得那麼難,”徐九英笑道,“我就是在你們中間製造了些混亂而已。”
“混亂?”
“在有青翟以前,朝中各方勢力已經形成了某種平衡。讓先帝挑撥余維揚也好,讓你誤會我和藩鎮有聯繫也好,目的都是為了打破平衡。局面混亂了,就會有人猜疑,就會有縫隙產生。這正是我可以填補的地方。”
“所以先帝才不給你名份?”太后問。
她曾經奇怪過,先帝既然為徐九英母子有過打算,為何遺詔中對徐九英隻字不提。如今聽了徐九英的解釋,她才對先帝的用意有所領悟。
“先帝倒是提過,我沒要,”徐九英回答,“要製造混亂,我就得藏在暗處。太后的名份會吸引太多關注,對我反而是個負擔。而且我還擔心,一旦我成了太后,你們會有更多的理由架空我。處在更低微的位置上,我也許還能爭取更多的主動。”
太后將這來龍去脈仔細想了一遍,輕嘆道:“真難為你。”
一個既無學識,又無根基的人,卻將他們這群自詡聰明的人玩弄於股掌之間,不由得她不服。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徐九英道,“我有多少斤兩我還是有數的。搞破壞的事我在行,但是真讓我管朝政,就是要我的命了。你的能力,連先帝都很認可的,所以我才和你結盟。不過以前你老防着我,我就覺得好笑了。明明我需要你多過你需要我,該擔心被踢開的人是我才對,你有什麼好防備的?”
太后愕然:“這些話你為何不早對我說?”
若是徐九英早些坦白,她又何須如此猜忌?
徐九英嗤笑:“說早了,你信嗎?”
太后愣了一愣,剛要開口,卻聽姚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姚潛求見太后、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