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永慶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姚潛夜襲淮西軍營。
昭義、淮西等鎮雖然都應東平王之請攻打梁州,然而諸鎮節帥們彼此之間並不信任,作戰時堅持互不統屬,安營紮寨亦各自為政。淮西選取的營地更是與其他人相距甚遠。姚潛仔細查探過敵營的情形后,制定了突襲的計劃。
他考慮得十分清楚。以梁州目前的疲弊,正面交戰難有勝算,只能從敵軍的漏洞下手。淮西正是最理想的目標。
這個策略也得到了太后和徐太妃的首肯。行動以前,她們親自為兵將奉酒,鼓舞士氣。當天夜間又降下一層薄霧,可謂如有神助。五千梁州精騎以布裹蹄,在霧色掩飾下突入敵營。
這一年來雙方交戰次數不少,姚潛的戰法沒少被對方研究。敵將對他的作戰方式已形成了頗為固定的認知,覺得此人用兵穩健,並不喜用奇謀。且梁州歷經戰事,損耗極大,近日已現疲態,在此之前姚潛也有了收縮戰線的跡象,顯然有採取守勢的打算。沒人認為他會在極端不利的情況下選擇主動出擊。
是以被襲之時,淮西可說是毫無防備。等到營中殺聲四起,大部份兵士才從睡夢中驚醒。許多人甚至來不及拿起武器,即被梁州騎兵砍殺。除了殲敵,梁州軍還不忘在營中放火,致使淮西營中不但傷亡極大,糧草輜重也損失慘重。等昭義、涇原察覺異狀,匆忙趕來救援,姚潛早已帶領兵馬從容撤退。梁州軍以極小的代價贏下了漂亮的一仗。
初戰告捷,拉攏河朔的計劃即便提上日程。
清晨涼意未散,州城之內已有一架馬車整裝待發。
前來送行的徐太妃扶着車轅,用略帶歉疚的口吻向車內道:“河北那邊就辛苦你了。”
車簾微動,縫隙后露出太后秀麗的面容:“不必客氣。”
最初的打算是由韋裕派遣使者,然而諸人思慮再三,皆覺此事關係重大,僅憑韋裕的使者未必能夠取信於人,須得要一個有足夠威信和聲望的人方才妥當。因而最終太后決定親自北上,面會三鎮藩帥。
“我倒不是跟你客氣,”徐太妃道,“奇襲的戰績雖然漂亮,但是對梁州的情況並沒有實質的改善。兵力上還是涇原他們有優勢。運氣好點,這次突襲把他們唬住了,能多拖一點時間。要是運氣不好,他們繼續攻勢,梁州還能撐多久就不好說了。”
太后也明白形勢的緊張,肅容道:“我儘力而為。”頓了一頓,她又囑咐徐九英:“皇帝不能沒有母親。局勢要是不好,你就避一避,不要逞強。”
徐九英低首片刻,旋即對她笑道:“我理會得。”
太後放心,沖徐九英點頭:“那我走了。”
徐九英揮手:“一路小心。”
車馬轆轆,很快駛出府邸,消失在道路盡頭。馬車遠行之後,徐九英仍對着門口出了一會兒神,正要迴轉之時,忽聞一陣迅疾的蹄聲,卻是姚潛匆忙而至。
徐九英微微驚奇,仰頭笑道:“送行的話,你可來得太晚了。”
姚潛如今與太后、太妃皆已熟識,對徐九英偶爾的調侃向來一笑置之。可是這次他的臉上卻不見一絲笑意,反而神情嚴肅地翻身下馬。
徐九英從他嚴峻的神色中猜到了什麼,收斂了笑容,沉聲問:“出什麼事了?”
“剛剛接到線報,”姚潛緩緩道,“昭義、涇原的大軍出動了。”
***
奇襲的成功並沒有改變敵方的戰略。
姚潛近年的戰績十分輝煌,已沒有人敢於低估他的實力。他能帶兵襲營,說明梁州尚有餘力。與其休兵給他捲土重來的機會,不如以攻為守,讓他疲於奔命,畢竟昭義、涇原的聯軍在兵力佔據優勢是不爭的事實。因此他們不但沒有退卻,反而加緊了攻勢。為了防範姚潛再次趁虛而入,昭義、涇原甚至暫時放下芥蒂,協同作戰。
梁州壓力陡增。
再怎麼善於用兵,姚潛終究不是神仙。當敵方靠兵力優勢碾壓,梁州便顯得力不從心。縱然全軍將士竭盡全力,也難以避免城縣、關隘被步步蠶食。不久,聯軍距離州城已不足五十里。
州城若被攻下,對梁州士氣的打擊將是毀滅性的。姚潛不得不再度親自領兵出擊,力挽狂瀾。
兵馬出動的方向是州府東邊三十餘里的褒城縣。此縣之北有七盤山,地勢險峻,不但俯臨褒河,還靠近連通關、漢的連雲棧道。若是焚毀棧道,踞險而守,當可保得州府無虞。不料行軍到河谷附近,他們竟與涇原兵馬撞了個正着。
顯然涇原想要奪取的也是此處。一眼看出彼此的意圖,雙方不約而同下達了進攻的指令。
金戈聲起,短兵相接。
雙方都對這處要衝勢在必得,不斷向戰場投放兵力。屍體很快堆積。粘稠的鮮血匯成細流,織成一道血網,流向河谷。湍急的河流也無法洗去這厚重的血色,反而在水面形成一大片觸目驚心的紅。
“都頭……”副將看着兵將們不斷倒下的身影,欲言又止。
“不能退!”姚潛猜到他想說什麼,斷然拒絕。
都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兵士,副將滿心焦急:“人馬折損太多。再這樣下去……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沒有辦法,”姚潛的語氣沉痛而堅決,“到了這個地步,任何計謀都已無用。狹路相逢勇者勝,如此而已。”
***
戰鬥仍在繼續。
整片山河都變了顏色,目光所及,皆為血紅。
作戰的雙方都十分清楚,再這樣殺下去,結果只會是兩敗俱傷。然而丟掉這處要塞的後果無論哪方都承受不起。所以沒人後退。只有廝殺,直至分出勝負。
人馬折扣過半。姚潛看向身後。他還有一支近千人的兵馬。這已是最後的兵力了。
就在他舉起令旗,要將最後的力量投入戰場的時候,前方忽然出現一陣騷動。
姚潛的手不由一頓,極目望去。
他目光銳利,馬上發現敵軍陣形有了鬆動的跡象。
陣列的潰散是從後方開始的。對方的陣地上傳來陣陣驚叫,中間還夾雜着無序的蹄聲。敵軍的將領聲嘶力竭地吶喊着。可無論他們怎麼吼叫,也無法將陣形穩定下來。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攻擊他們的背後。
一瞬間,姚潛做出了判斷:停止、分散、後退。
這個決策令他無比慶幸。因為下一刻,他看見了正在攻擊涇原的東西。初時他以為是一群怪物:大小不一,身上塗滿油彩,形成一個個可怖的圖案;頭上長着尖利的長角,不時反射出陣陣銀光,背後還拖着一個火球。
怪物們發出慘烈的叫聲,在敵陣內橫衝直撞。敵軍不是被它們踩踏就是被他們的的利角刺中。
“那都是些什麼東西?”副將一臉難以置信。
姚潛喃喃:“田單收城中千餘牛,束兵刃於其角,而灌脂束葦於尾,燒其端,鑿城數十穴,夜縱牛……”
沒想到他竟然親眼見到了史書中田單大破燕軍的陣法。
只這並非完全的火牛陣,而是一個混合了豬、牛、馬、羊的牲口陣。因為牲口們參差不齊,發動起來比田單火牛陣更加雜亂無章。動物胡亂奔騰,各種叫聲混雜在一起,尤其慘烈可怖。雖然不是完整的重現,但是這個陣法所起的作用並無不同。在牲口們的擾亂下,涇原陣腳大亂。
姚潛抓住機會,變換陣形,改用□□攻擊。箭雨之下,涇原死傷無數,最終全線潰退。
敵軍雖已退去,還存活着的牲畜們卻還在四處亂撞。姚潛不得不指揮兵士們處理這些牲口。
看着地上堆積的牛馬屍體,以及正被拖走活牲,疑惑也湧上姚潛心頭。這些動物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必是有人刻意為之。是什麼人在幫他們?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有兵士前來報告,說是在山腳下面抓到幾個來歷不明的人。姚潛連忙讓人把他們帶過來。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五六個少年,嘻嘻哈哈,流里流氣,完全不符合姚潛的預料。
“你們是什麼人?”他用溫和的語氣問。
少年們面面相覷,最後一個年紀大的嬉皮笑臉地回答道:“我們是褒城縣人。楊哥說城外有戲看,我們就和他一起來了。”
“那些牛馬可和你們有關係?”姚潛又問。
少年歡快地笑道:“都是楊哥弄來的,說有它們戲更好看。我們費了老大勁,才把這麼多牲口趕過來。那些火啊刀啊,也是楊哥帶着我們弄的。我們剛才在山上都看見了。那麼多畜牲衝出來,把你們嚇得夠嗆吧哈哈哈?”
果然與他們有關!姚潛精神一振:“不知這位楊哥是什麼人?”
“楊哥……就是楊哥嘛,”少年忽然向他身後一指,“喏,他來了。”
姚潛回頭。
山道上果然出現了一個人影。頭上斗笠前傾,上穿短褐,下着長褲,腳上則穿了一雙草鞋。
那人慢慢踱到近前,扶了一下斗笠。
他走過來時,姚潛就已意識到了什麼。等看到斗笠下的面容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