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章 英雄一見即投契，古來惺惺自相惜

“稟大帥，新任越騎校尉秦瓊門外告見！”

“傳他進來！”隨着旗牌官楊合的一聲稟報，來護兒從公案上高高的文牘中抬起頭來。他今年已是五十歲年紀，但那超過一丈高度、有如熊羆般的身軀依舊雄壯剽悍。

來護兒本是江都人氏，幼而卓詭，好立奇節。少年時初讀《詩經》中“擊鼓其鏜，踴躍用兵”，“羔裘豹飾，孔武有力”等語時，曾舍書而嘆道：“大丈夫在世當如是，會為國滅賊以取功名，安能區區專事筆硯也！”遂棄文習武，四處拜名師學藝，幾經輾轉，練就了一桿二百一十斤重渾鐵槍，有萬夫不當之勇。

來護兒年幼而孤，為世母吳氏收養。梁末侯景之亂時，其世父為鄉人陶武子所殺。來護兒藝成歸鄉，吳氏向其哭訴此事。其時陶武子宗族有數百家，為江都大族。然而來護兒就在陶武子家辦婚事的當天，單槍匹馬直入其家，與眾目睽睽之下將陶武子一槍刺死，滿堂數百賓客皆被其殺氣震懾，不敢有絲毫妄動，任由其割下陶武子首級從容遠去。用仇人首級祭奠了世父后，來護兒遁跡深山，隱姓埋名。直到周大象元年九月，行軍元帥韋孝寬攻陳，淮南一帶盡成周土，躲藏一年多的來護兒才得以回歸鄉里。

周大定元年二月，楊堅廢周立隋。為擊滅陳朝，統一南北，隋帝楊堅在開皇元年三月，即派宇文忻、賀若弼等鎮廣陵。素懷大志的來護兒趁機投入賀若弼麾下，並在後來的滅陳之戰中屢立奇功，拜黃縣公，開府儀同三司、右御衛將軍、兼青州總管，今年年初又已進位上柱國。

“末將秦瓊告進！”喝聲似舌綻春雷，秦瓊邁虎步走進帥堂。來護兒抬頭看去，見堂下一人插手而立，此人身材凜凜，相貌堂堂，眼射寒星，眉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氣宇軒昂，吐千丈凌雲之志氣。

“好一條漢子！”來護兒暗中一聲喝彩，心底已憑添三分喜愛之意，和顏悅色地問道，“你便是朝廷特旨除授的鷹揚府越騎校尉秦瓊秦叔寶？”

堂下秦瓊躬身答道：“稟大帥，正是末將！”

來護兒從案上拿起一封文書，皺眉道：“本帥已看了兵部的文書，內中詳細陳述了你在邊關所建奇功，足以證明你是一個難得的人才。調你到我麾下鷹揚府任越騎校尉，本帥自是無任歡迎。只是眼下卻有一樁難事，鷹揚府為年前朝廷初置，雖設有越騎校尉的職銜，但由於戰馬甲具尤其是善騎之士稀缺，目前卻是只有一個空架子。你若就任此職，卻須一切從頭做起，你可願意？”

秦瓊微微一笑，從容答道：“想必大帥已知秦瓊便是這齊州人士，而且因做了一點小生意的關係，消息也算靈通，因此對於大帥所說情況，秦瓊卻也略知一二。所謂在其位而謀其政，近日來秦瓊一直在考慮這些問題，而且已有一個初步的構想在此，請大帥指正！”說罷從懷中取出厚厚的一沓文稿，雙手呈上。

“難得你竟如此有心，快取來我看！”來護兒大喜，急忙吩咐，旁邊有侍立的親兵將文稿接過呈到案上。來護兒是帶兵多年沙場宿將，只看了數行便已不由自主地拍案稱絕，“妙！妙！本帥只知你武藝高強，智計不凡，豈知秦瓊你在練兵方面竟也有如此見地！來人，後院奉茶，本帥要與秦瓊詳談！”

在帥府後宅書房內，來護兒與秦瓊分賓主落座。命人獻茶后，來護兒迫不及待地翻閱起秦瓊所獻文稿，一時間卻將秦瓊晾在一邊。幸好秦瓊修養極佳，對此也不以為意，只端着那一杯清茶，氣定神閑地慢慢品着。

足有整個時辰，來護兒方將那數百頁文稿細細地看完一遍。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眼望秦瓊由衷讚歎道：“本帥戎馬半生，如今卻不得不向你這個後生晚輩說一個‘服’字。若依你的方案訓練裝備，不出兩年，鷹揚府轄下便可多出一支不遜與幽州‘黑燕騎’的精銳騎兵！”

秦瓊謙遜道：“‘黑燕騎’是靖邊侯多年來以血火刀兵淬鍊出的百戰餘生的鐵血之師，末將曾與其並肩作戰，深知其馬戰騎射之能猶勝塞外諸族，稱其‘甲於天下’亦不為過。秦瓊自知或可訓練出一支精騎，短期內卻無論如何都難及‘黑燕騎’項背，大帥謬讚了。”

兩人正在交談，忽聽院內親兵高聲通報：“郡丞張大人到！”

來護兒急忙招呼秦瓊起身迎接，只見簾籠一挑，一人跨步走進書房。秦瓊放眼打量，見此人三十餘歲年紀，身高在八尺左右，面如冠玉，三縷墨髯，雖方巾儒衫，做文人打扮，但骨子裏卻隱隱散發這一團令人剩畏的英銳之氣。

“本帥多次相邀你這位新任的郡丞大人過府，欲為你接風洗塵，你都推說初到任上公務繁忙，今日卻為何自己送上了門來？”來護兒似是與他頗為相熟，取笑着打了招呼。轉過頭來，又為秦瓊引見道，“張大人，這便是我鷹揚府還未到任的越騎校尉，秦瓊秦叔寶。秦瓊，這位是本府新任郡丞張須陀大人，他雖任文職，卻也是咱軍中出身，當年曾隨隨行軍總管史萬歲將軍進討舉兵反叛的昆州刺史、羌族首領爨翫，因功得授儀同，你上前見過！”他心性耿直，當年也曾與史萬歲共事，深服其兵法武藝，雖然史萬歲遭隋帝楊堅誅殺，他提起時卻是絲毫不掩飾對其的敬意。

“末將秦瓊，拜見張大人！”秦瓊躬身施禮。因情報系統日漸完備，張須陀調任齊州的消息秦瓊早已知道，甚至隱隱猜出他與自己幾乎同時調職，必是某些人刻意操縱的結果。

張須陀含笑還禮：“大家以後都是同僚，秦校尉何必多禮？”

三人落座，來護兒將秦瓊文稿遞過：“你也是統帥騎兵的行家，且看看秦瓊這份關於構建輕騎隊的建議如何？”

“輕騎？”張須陀雙目一亮，大感興趣的接過翻閱，一面看着臉色逐漸凝重起來。他閱讀的速度卻遠在來護兒之上，幾乎是一目十行地將文稿閱完。面上現出緬懷悲愴之色，張須陀感嘆道：“秦校尉的設想卻是與當年的史萬歲將軍不謀而合。我中土騎戰一向以‘甲騎具裝’的重騎兵為主，雖然防護力強大，但一則價格過於昂貴，且對騎兵和戰馬素質的要求極高，成軍極難極慢；二則重騎兵機動性太差，衝刺速度過於緩慢，對上塞外游牧民族的彎弓騎射,那一邊倒的情形簡直如噩夢般可怕。有鑒於此，史將軍很早就有了大力發展輕騎的設想，而且他在敦煌戍守期間便曾以戍卒的組建了一支小型輕騎隊，每交戰時以機動、速度來尋找和創造戰機，以己之強當敵之弱。他常常率隊深入突厥境數百里，掠取人口羊馬，號稱全民皆兵騎射無雙的突厥無論眾寡均莫能當之。”

來護兒搖頭嘆道：“可嘆史將軍不容與越公，這一設想終未得以實現。”他曾在越公楊素麾下為將，雖明知史萬歲是遭楊素讒殺，言中卻也不便對這老上司無禮。

張須陀目中閃過一絲隱晦而深重的哀痛之色，又轉回正題：“秦校尉招撫響馬編練騎軍的想法雖是大膽，細思來卻極為可行。該輩終日生活在馬背之上，若論騎射功夫，絕不遜色於塞外諸族。若能將其編練成軍，當可在短時間內形成戰力。”

來護兒也道：“本帥覺得其中最妙的卻是這軍伍編製之法，將三千輕騎分做三隊，每隊均以十進制編伍，分置千騎長、百騎長、十騎長，如此則簡潔單一卻是一目了然、簡便易行，作戰時指揮起來定是運轉自如、如臂使指。”

兩位沙場宿將越說越是興奮，由頭到尾指出秦瓊文稿中不明不足之處加以討論，到後來更將秦瓊這始作俑者也扯了進來。每每遇到有所分歧之處，三人各執一詞，臉紅脖子粗地爭執不休，全不顧及彼此的身份官職。

直到掌燈時分，三人終於將整份文稿討論一遍，初步達成共識。彼此互視一眼，均覺肚子飢腸轆轆，心中卻是感到無比滿足，三人不由一齊放聲大笑起來。

來護兒設宴款待兩人，酒足飯飽后，秦瓊首先告辭歸家。望着秦瓊背影，來護兒收斂了臉上笑容，向張須陀問道：“你的眼光一向在我之上，依你看來，這秦瓊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張須陀目光複雜，字斟句酌道：“秦瓊寬厚仁惠易得人心，文武兼資能孚眾望，胸懷大志，目光長遠，若善用之，可為國家擎天柱石。然而若朝廷不能用之，使其流落草莽甚至……，則天下恐無人可以制之！”

［注］

１、越騎校尉之職為漢武帝時始置。八校尉之一，掌越騎，秩二千石。所屬有丞及司馬，領兵七百人。所謂“越騎”，晉代尚書郎晉灼謂取其“材力超越”。實際上隋初未置此職，至煬帝時才又在每鷹揚府置越騎校尉二人，掌騎士，秩正六品。

２、為情節需要，將張須陀任齊郡丞時間提前了幾年。實際上隋文帝時已廢除郡級行政區劃，郡丞一職亦隨之而廢。到隋煬帝又改州為郡，置贊治，實即郡丞，后又復原名。張須陀在大業六年(610年)方被任命為齊郡丞。